孫銘前本來是笑呵呵的等着看一出師徒相認的好戲,然後再好好的招待招待二郎的“師父”的,沒想到這麼一聽邋遢和尚畫眉的話,馬上怒了,這時候他纔不管對方是不是高僧大德了,上前一把就揪住了畫眉和尚袍子領口,嘴裡大叫道:“來人哪!”
本來王家的家人都是要來幫王況挖冰窖的,卻是被王況轟跑了,這些家人於是眼不見問淨的在給王況準備好茶水汗巾及洗手洗臉的水後就有多遠躲多遠去了,試想下,主家在幹活,作爲用人卻是在一旁袖手旁觀,這也太不像話了罷,於是爲尋求心理安慰,在王況挖地窖的時間段內,家人是都不會現身出來,除非王況叫了。
但現在是孫銘前,那也是不能怠慢的,尤其是如花和秋香兩個原本就是在孫府呆過的,更是熟悉孫銘前的聲音,因此反應最快,在其他用人還沒反應過來這是誰在叫的時候,她們倆已經衝進後院,等看清孫銘前正拉扯着畫眉和尚的袍子後,也尖叫了一聲。
這下可好,原本對秋香這一朵鮮花插到了侯大這堆“牛糞”上心有不甘的男丁們總算是反應了過來,這尖叫聲不光有秋香這朵馬上就要被摘的鮮花的,還有如花這朵沒主的鮮花,聽那尖叫聲,再聯想到之前那一聲似乎是孫東家的“來人哪。”,當下以爲自家二郎在後院莫不是出了什麼事情了?否則兩朵鮮花怎麼會尖叫起來?於是乎,有的拎了一壺涼茶,有的擡着椅子,有的看到旁邊桌上的蒲扇抄起就跑,也有更“機靈”的,跑到雜物間裡把家中準備的那副小東家發明的,用來扛病人的擔架給擡了出來往後院衝,他們不能不急啊,這一聲叫人再加上秋香和如花的一聲能刺破耳膜的尖叫聲,讓他們馬上聯想到了可能是二郎挖冰窖出事了,可能還傷着了,所以,但凡是他們能想得到的東西,都順手就帶着了。
王況目瞪口呆的看着衝到院子裡的衆家人及他們手中拿着的各種各樣的傢什,這是上演的哪一齣?尤其是後面哼哧哼哧的扛着擔架的那一個,進了院子,也沒細瞅就嚷嚷:人呢?人呢?
秋香和如花也是無語,懶得和這傢伙說話,只是拿手一指,那扛擔架的一看,奇怪道:“二郎不是好端端的麼?難道是這位大和尚出了問題?來來來,大夥搭把手,把大和尚給扶過來。”頓時滿院子的黑線。其他的家人裡,有的就樂了,好麼,這下少了個競爭對手,這個傢伙,在如花姐姐那定是判了死刑了。
拉扯着的孫銘前和畫眉和尚也見到了這麼一番景象,孫銘前在吃驚下,手也就不知不覺的鬆了開來,畫眉和尚這才一皺眉:“得虧施主力道不大,否則和尚只剩的這一身僧衣又要費一番手腳去補了。”完了又衝那幾個抗着椅子拎着茶水的家人笑嘻嘻的道:“啊哈,敢情奉議郎家竟然是如此的好客,怕和尚累着,連椅子茶水都送來了,不錯,不錯。還有這兩跟棍子之間連着的布,莫非是要給和尚擋日頭用的?可也太窄了些,只能擋一半的日頭,還得改改。”畫眉和尚沒見過擔架,以爲那是擋日頭的簾子。
其實畫眉和尚並沒有諷刺的意思,他這也是看出了衆家人的尷尬來,幫他們解圍,那個扛了擔架的突然福至心靈,抄起擔架張開了往頭上一舉走到畫眉和尚跟前,用擔架擋住了日頭,笑吟吟的扭頭衝着一堆石化了的傢伙嚷道:“還楞着幹什麼?過來個搭把手,某一個人可舉不了多長時間,還有你,你,你們兩個,趕快去找幾根竹子來撐着,快去啊,想累死某不成?”他嘴吧一呶一呶的指揮着。
這時候衆人也才反應了過來,就連原本不打算搭理他的如花,也含羞帶笑的瞟了他一眼,這一眼,頓時讓他充滿活力,腰桿子挺的筆直,彷彿就這麼站上一天也不會累似的。
於是衆人便都動了起來,將椅子挪到了當成遮陽棚的擔架下面陰影處請畫眉和尚坐下,原來在冰窖邊上就有給王況準備的椅子和茶几,本來是放在樹下的,也挪了過來請孫銘前坐下,又給孫銘前和畫眉和尚斟上了茶水,拿着蒲扇的也在一旁扇了起來。
等到拿竹杆的家人回來七手八腳的將擔架在竹杆上捆紮好後,王況就讓家人們全都下去了,接下來他和畫眉和尚的對話,可能會涉及到一些小秘密,還是少一點人知道爲好。
等用人們都散了,也沒多餘的椅子,王況一撩袍子,順勢就在他先前搬上來的一摞磚上坐了下來,盯着畫眉和尚:“大和尚找上門來了?”
“嘿嘿,莫急,莫慌,和尚來不爲別的,就是想看看,這些年裡傳說是和尚的徒弟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還是不是當年那個肯爲了給和尚填肚皮而爬到樹上掏鳥窩的孩子,如今人也見到啦,和尚也就放心了。”畫眉和尚呷了一口涼茶,沒等王況說話,就嘖嘖贊到:“這茶好啊,清香怡人,還真不愧是竈神星君下凡搞出的。”
王況這才明白,孫銘前剛剛爲什麼動怒了,敢情他是先找到孫銘前,說自己是王況的師父,孫銘前這才領了他過來,結果畫眉和尚和王況的對話裡,分明就不是師徒關係,所以孫銘前以爲和尚騙了他,是個來騙吃騙喝的,這才發怒。
孫銘前的怒火其實還是沒消的,不過他也聽出了點眉目來,二郎很早就認識這個和尚的,而且外界也是傳言二郎是這個騙子和尚的徒弟,這人一上了年紀吧,八卦心就重了些,尤其是孫銘前現在已經年近六旬,正是“返老還童”的心態,這麼一聽,耳朵就支楞了起來,二郎小時候的經歷,他也是蠻好奇的。
“怎麼,難不成大和尚您以爲況是妖魔鬼怪投胎不成?”王況眯起了眼睛,手指頭又開始在膝蓋上有規律的彈着。
“和尚我本來是不相信這世上有生而知之的人,如今見到施主,也就信了。甘羅七歲可爲相,難道其他人就不成?只是施主做得也忒不厚道了些,這些年和尚我是不堪其擾啊,那些老友們每次見到都要問關於你的情況,你說,還讓和尚怎麼個清修?”畫眉和尚沒有正面回答王況的問題,而是繼續喝了一口茶,感慨道:“怎麼不給和尚上你剛搞出來的那個什麼仙人茶呢?”
“哧!”王況忍不住笑了起來:“你一個不持戒的和尚,談什麼清修?既然不持戒,當是入世修罷?”一個能吃自己上樹給他掏來的鳥蛋的和尚,腰上掛着的紫紅葫蘆,裡面裝的王況纔不相信那是水,十有八九就是酒來着,這樣的和尚,不會是那種遁世的和尚,應該是遊戲於人間的。這樣的和尚,其實看得很開,是屬於真正的放下了,而不是那種在寺廟裡一邊裝着清高,一邊還佔據了大量的良田不夠外,還要讓信徒們捐香火的和尚所能比的,難怪李老二一邊說是要大興佛法,一邊還要扶持道家來和佛門搶香火,如果當年沒有七十二棍僧救秦王的事情發生,恐怕這時候的佛門應該是舉步維艱了,興佛法,不過是爲了報答當年的恩情罷了,其實李老二對佛門佔據了那麼多的良田很是有怨言的。
“果然是能說出佛祖心頭坐,酒肉穿腸過的人,和尚我這還是第一次聽說什麼入世修的說法,不過這入世修的說法倒很貼切,不枉和尚我替你背了這麼多年的黑鍋。”畫眉和尚嘿嘿一笑,取下自己腰間的紫紅葫蘆,拔了塞子,喝了一口,嘆道:“幫你背黑鍋也不是沒好處的麼,至少,杏花村的那一對掌櫃夫婦對和尚我是恭恭敬敬的,這酒就是他們孝敬的,嘿嘿。”
“慢來慢來,大和尚你可別冤枉人,況什麼時候對外宣稱過是您老的徒弟了?嘴巴長在別人頭上,況難道還要一個一個的去堵了他們的嘴不成?三人成虎啊,你懂不懂?我看你啊,是遊戲風塵慣了,都不會動腦子了。”
“哧!動腦子?這什麼意思?莫非奉議郎以爲人的所有心思都是腦子想出來的?”畫眉和尚揚了揚眉毛,王況這才發現畫眉和尚的眉毛形狀竟然非常像是毛筆頭,敢情他這畫眉二字從這得來?
王況這才注意到,自己一個不小心,就將後世的研究成果給直接拿來用了,這個時代並不是認爲腦子是思維器官,而是以爲所有的思維活動都是由心臟來完成的,或許是畫眉和尚對自己的關注度夠高,才發現這一個問題,以前王況也曾在其他人面前說過不少次的“動腦子”,卻是沒人發現這一點:“這還不簡單?大喝尚你現在努力想問題,努力的想,等想完後,你在感受一下,是不是頭暈暈的?如果不是,那麼你回想一下,以前你總有想問題想很長時間的時候吧,是不是會想得頭疼欲裂?若不是由腦子想的,用腦過度了,又怎麼會頭疼欲裂呢?這就和你長途跋涉後雙腿又酸又疼是同一個道理。”
“呵,果然如此,奉議郎這麼一說倒也能通,看來,某今兒算是來對了,這黑鍋啊,還得再背下去咯。”畫眉和尚突然的笑了,衝王況眨了眨眼睛。
“如此多謝了。”王況吁了一口氣,雖然他不擔心被人說是妖孽,大唐的不管是佛門也好,道家也罷,還沒迂腐到後世那種以爲凡是妖就必是壞的,就必須除之而後快的地步,這從許多此時流傳的傳說中就能看出端倪來,民間纔不管你是什麼妖啊怪的,只要你是爲民的,那就是好的。但不擔心並不等於說王況不在意,畢竟他現在是個官身,又有爵位,萬一真的要被世人傳出自己是妖孽而被李老二所忌憚,那可不是什麼好事,現在畫眉和尚既然主動的肯幫自己背了黑鍋,以後就不用再考慮這方面的影響了。
而孫銘前在一邊是聽的雲裡霧裡的一知半解,他只聽明白了二郎不是這畫眉和尚的徒弟,而且二郎似乎還是生而知之的,不過當王況解釋了用腦子的理由後,他不得不相信,二郎真的是生而知之,這麼說有點誇張,但有一點他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二郎善於觀察和思考問題,他所會的那些,幾乎十有八九恐怕就是從以前聽來的奇聞異事裡思考推敲而來。
孫銘前就不知道這畫眉和尚本來滿是興師問罪的口氣的,怎麼到了後來就主動的承攬了幫二郎背黑鍋的活,願意繼續冒着二郎的師傅了呢?
王況倒是有些明白,以畫眉這個真正放下一切的大德,恐怕先是自己和悟能說的“佛祖心頭坐,酒肉穿腸過”的話傳到他的耳裡,讓他引起了共鳴,而接着是自己剛剛的一句入世修又讓他有了認同感,同時,也是自己這副身子的前任小時候爲這和尚上樹掏鳥窩的因果。
反正不管怎麼說,有人願意幫自己背黑鍋就行。王況從來沒有認爲畫眉和尚是那種欺世盜名之人,如果是的話,幾年前流傳出來的自己是一個邋遢和尚的徒弟的話傳遍天下的時候,他就該找上門來,或者說揭下李老二的詔書跑到長安去享受榮華富貴了。
而畫眉和尚卻是沒有,就連富來在各地的分號,建林酒樓在各地的分號他都沒去找過,本來不說別的,至少他只要找上門去,至少一身像樣的僧服各分號總會給他置辦上幾套吧?但他剛可是嘀咕說身上的是唯一的一套。或許,杏花村的孝敬是他唯一的一次打了自己的名頭去,可能是實在窘迫了,不得已而爲之,又或者是正要來找自己討說法,提前要點利息也是有可能的。
杏花村可是年年都要送幾次酒過來,上次送酒還是春耕時候的事情,來人卻是沒說到畫眉和尚,可見畫眉和尚找上杏花村也是最近一兩個月的事,如今杏花村已經是池州最有名的山野酒家,到池州而不去杏花村的,會被人笑說沒到過杏花村就不算是到過池州。可能畫眉和尚多半還是慕名而去,結果無意中讓杏花村的掌櫃認了出來也不定。
反正麼,這事算是有了個結果,王況有點感慨,這纔是真正的大德。
畫眉和尚這次來也就爲這事,既然已經談好,大和尚起身拍拍屁股就要走人,王況問道:“大和尚,真的還要遊戲人間?不尋思着找個廟好好的安頓下來?”
“安頓?去哪?去南山我那‘洞府’?天天被人蔘拜?老衲可受不了,還是現在的日子自在,不過,以後恐怕不能再這麼悠閒了,幾個老友,老衲還得避着點呢。”
王況啞然,畫眉和尚說的是實情,現在他主動的幫自己背起了黑鍋,以後的日子就沒這麼悠閒了,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的遊戲風塵,而如果只要他一在某處安頓下來,消息很快就能傳了出去,上門尋他的人絕對不少,尤其是那些個豪門大閥,拒絕又不好拒絕,所以,幫自己背下黑鍋的大和尚,只能是居無定所,四處漂泊了,除非他願意改頭換面才行,但以畫眉和尚的性子,要讓他規規矩矩的安定下來,很難,這就像一個自*由慣了的人,突然的你不讓他到處跑到處動,絕對會鬱鬱寡歡的。
“也好,況不勉強您老人家了,但至少,總該歇息兩天吧?”王況心有愧疚,自己可以說是讓一個本來悠閒的人突然的揹負上一個對他來說是個枷鎖的名聲,見畫眉和尚有要走的意思,就挽留道。
一旁的孫銘前也想明白了畫眉和尚願意主動背黑鍋對王況來說意味着什麼,也是極力的挽留,說是若大德不願意拋頭露面,就在他家或者是王家的院子裡深居簡出也好,不料畫眉和尚又是一樣那毛筆頭模樣的眉毛,黠笑道:“若是如此,這黑鍋背與不背有何區別呢?勿需多言,老衲也不是爲的奉議郎,老衲爲的是奉議郎爲天下百姓民生的心。去了,去了。”
王況也是無奈,這是最好的結局,等於是說畫眉將以一己之力,扛下所有對王況的猜測,既然他肯主動背黑鍋,以他的性子,定是要做得十全十美的,恐怕從此後,這個高僧將高調出場,到處留名了,只爲的是證實王況他確實有這麼一位師父存在,而且他也將迎來許多原本針對着王況的陰謀,至少,李胖子的注意力將轉移到這大和尚身上去不少。
沒有辦法,王況只好將身上揣着的那一塊艾葉綠遞了過去給大和尚:“憑此物,在建林酒樓,山外山及林家鋪子和富來的所有分號,都能得到傾力相助,大和尚你不坊將其掛在腰上。”既然大和尚願意幫自己背黑鍋,山外山是自己的告訴他又有何妨呢?但魏小五的人馬卻是不能說的,所以讓他掛在腰上,魏小五的人見了就知道這是需要看顧的人了。
“嘿,瞧不出,山外山也是你的?這塊石頭倒也不錯。”畫眉和尚也不推辭,接過了艾葉綠胡亂的栓在腰上,彷彿就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而已,然後,頭也沒回,揮了揮手就衝門口走去。
走了兩步,突然停了下來,一拍腦袋,“瞧這記性,差點忘了,這是給你的。”說完,伸手從懷裡掏出一件事物遞到王況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