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煦出門時正碰見瑞橘進來。瑞橘瞥了六煦一眼,道:“這是要去何處?”沒等到回答,擡頭去瞧,見六煦冷眼瞧着她,少年的眼中顯出一股陰沉之氣,看得久了,她心中悚然,道:“這麼盯着我作甚?你自己做出那些腌臢事,公主肯容你是公主大度。原先看着你救治公主有功,還以爲你是個有心的。卻沒想到你絲毫不爲公主考慮半分,只顧着自己高興罷了。”她說得又急又快,說完又去瞥那人。
六煦哼笑了一聲,道:“瑞橘姐姐教訓得是,只是我也希望瑞橘姐姐好自爲之,不要再做些鬼鬼祟祟的事,免得引火燒身。”
“你這是在威脅我?”
“瑞橘姐姐誤會了。”他微微一笑,笑意不打眼底,在瑞橘看來倒不如說是嘲諷。待他走後,瑞橘才慢慢穩了心神進了殿內,手心早已攥了一把細汗。她直覺六煦是個危險之人,心神不定的模樣被凌霄收入眼底,道:“瑞橘,你今日是怎麼了?”
瑞橘笑了笑,道:“無事,可能是沒休息好吧。對了,奴婢方纔進來的時候碰見六煦了,看他急匆匆地出去了,可是公主吩咐他去辦什麼差事?”
凌霄以爲她心結未解,道:“六煦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人有七情六慾,太監宮女也是人,相互陪伴倒沒什麼不好。我看六煦舉止從容,若是沒有進宮,肯定也是個俊傑兒郎。他若是無事,去找琴越也在情理之中。”
“公主就這麼相信他?他......”
兩人說着話,琪嬪卻進來了。琪嬪屏退下人,把那王家的意思細細說了一遍,又說過陣子右丞相的夫人辦詩會,可以在思量一陣子,看看情況再說。但這事在琪嬪心裡可以說基本上定奪下來了。
凌霄答應了。
她留琪嬪在這邊用飯,着六煦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菜。兩人做飯時,六煦便在一旁替凌霄佈菜,這是這麼多日以來形成的習慣。琪嬪不動聲色,實則一直在觀察六煦,見他夾了一小塊魚,先用筷子細細將刺挑乾淨了之後才放到凌霄的碟子裡。待凌霄吃了幾口,又替她盛了筍乾湯放在一旁。琪嬪不露聲色地又將目光收了回去。
“娘,您多吃些,我看您這陣子又操勞了,臉上都憔悴不少。這幾日我讓六煦多煲些補身子的湯送過來,您多用些。”替琪嬪佈菜的是她自己身邊的嬤嬤。
琪嬪道:“不用了,讓六煦給我煲湯,可不得煲雙份的,到時候我的身子沒補好,你倒是又長胖一圈了。娘跟你說正經的,這陣子你少吃些,把身子養苗條些,到時候參加詩會了定要好好驚豔一番衆人。”
“娘,您又取笑我。我現在已經吃得很少了。”凌霄說着,不由自主地拿眼睛去看六煦。他喜歡的也是纖瘦地女孩子,難道自己這樣的就註定不討人喜歡了?
六煦又夾了一筷蝦仁放在凌霄碟中,見凌霄瞧他,不好開口詢問,便疑惑地回看她。凌霄瞪了他一眼,氣呼呼地把蝦仁吃了。
用過飯,琪嬪便走了。六煦留在殿內,替凌霄點上薰香。往日凌霄總要小憩片刻的。六煦見凌霄待他冷冷地,亦不去詢問,替凌霄放下垂簾,準備退出去,被凌霄叫住,道:“六煦,你站住!”
“公主有何吩咐?”
“你走近些。”凌霄道。六煦隱約看見凌霄就站在簾帳之後,遂這也並不算逾越,便走近了挑開簾子。只見公主穿着一身粉裳,俏生生地立在那處,眼睛裡帶着幾分不服的意味。
六煦只瞧了一眼,便低下頭,復問道:“公主有何吩咐?”
“我是不是很胖?”凌霄咳了一聲,一本正經地問道。她的眼睛圓溜溜地看着六煦,好像只要他說個“是”字,就能原地把他給撕了。
六煦看着她眼巴巴的樣子,忍不住嘴角上揚,見凌霄瞪着他,忙收斂了臉上的笑意,道:“公主肥瘦相宜,並沒有肥胖之態。”
“那你笑什麼?”凌霄見他笑了,不由得羞惱起來,道:“可見你說的都是敷衍之詞。”說着說着竟然流下淚來,道:“連你也覺得我胖,是不是?”說完“嗚嗚”哭出聲來。
六煦慌了手腳,既不敢往前,又不敢離開,他咬緊牙關思索了幾分,乾脆跪了下來,道:“是奴才言語失當,得罪了公主,請公主責罰!”說完俯身以頭搶地,跪拜不起。
凌霄索性坐了下來,道:“那你說說你爲什麼笑?是不是在嘲笑我?”
六煦不言,嘴角卻微微擡着,有些不可奈何地看着她。凌霄偷偷看了他一眼,卻哭得更兇了。六煦無奈站起身來,道:“奴才沒有嘲笑公主。奴才只是覺得,女子之美並沒有絕對,環肥燕瘦,各有千秋。公主的美無需被其他人的定義所限制。”
他微微嘆了口氣,拿了一旁的帕子,替凌霄把臉上的淚擦乾淨。
少年俊俏的容顏就在眼前,他的睫毛很長,如同蝶翅。眼睛裡微光閃動,一片澄澈,令凌霄看失了神。直到那人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薄脣微抿看着她,她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那耳垂一片殷紅,竟是害羞了。凌霄匆匆垂下眼瞼,冷冷道:“你出去吧,用不上你了。”
六煦神情滯了滯,應了一聲,走了出去。
凌霄這下徹底睡不着了。她覺得自己方纔的舉動着實不應該,她竟然對着一個奴才,不,準確地說還是一個太監,害羞了。還看着對方失了神。六煦雖然什麼都沒說,若是被他看穿了,心底還不知道怎麼嘲笑她。凌霄不由地坐立不安起來。她隨即又想到琴越,那個眉目柔和氣質雅靜的宮女,不由地暗自咬脣。
到了宮燈初明,六煦呈上今晚的菜色。凌霄只在他背過身子去取菜的時候偷偷打量他,他的背脊挺直,纖長秀美的手指觸在碗碟上,默然將碗碟一樣樣往桌上擺着。擺好菜,六煦照例準備爲凌霄佈菜。凌霄一看桌上放着一碗拌麪,顏色紅紅綠綠,另外配了幾樣清單的小食,令人食指大動,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她怕被六煦看出什麼端倪,遂只低着頭,看他骨節分明的手指運送着筷子,將菜品放在她的食碟之中。
六煦見公主格外的安靜,便自作主張的介紹道:“這是豆角燜面,是北方的一道民間菜色。奴才按照公主的口味做了改進,公主嚐嚐可還喜歡?”
凌霄“唔”了一聲,那燜面裡有切成小塊的五花肉。她拈起來,忽然想起六煦今天說她肥瘦相宜,當時便覺得不對勁,如今想來,這肥瘦相宜可不就用來形容五花肉的麼?她躊躇着,可是五花肉的上面涌動着肥美的汁水,在燈光的照耀下更是顯出豐潤的光澤,被高溫熨燙過的肉正散發着無與倫比的香氣。凌霄在面子和食慾之間掙扎着思考着,想着自己是否應該摔筷而去才顯得比較有面子。然而這時,這塊肉已經遞到了她的嘴巴,她小口一張便順從地把肉嚥了進去。
果然和想象中一樣好吃。
原來是瑞橘見她遲遲不動筷子,怕她賭氣餓着,便餵給了她。凌霄把六煦趕了出去。她第一次覺得有他在的地方,連空氣都顯得逼仄起來。他那雙黑漆漆的如同琉璃珠子一般的眼睛,不管有沒有注視着她,她都覺得十分心慌。
六煦果然不會問原因,直接退了出去。
凌霄自己拿過了筷子,悶不吭聲地吃了起來。瑞橘看着她的模樣,倒想起別的事情來了。瑞橘已經是認定了六煦是個危險人物了,站在護主的角度,她覺得自己有必要爲公主解決掉這個心腹大患。然而,公主對六煦卻信任得有點過分了。但看公主方纔趕六煦出去的模樣,不知道是不是公主厭棄了六煦?
瑞橘思索片刻,見凌霄已經用完了飯食,便拿了溫水讓凌霄簌口,一邊道:“公主今日爲何好端端地趕了六煦出去?可是他有什麼不妥之處?”
凌霄總不能說自己看人家長得好看,竟然對一個太監起了色心吧?這也太丟人了。凌霄含含糊糊道:“沒事,看他成日裡冷冰冰的樣子,突然覺得有些不爽快。”
瑞橘鬆了口氣,覺得公主終於開始識破六煦的真面目了,她收拾了碗筷下去。很快回來,凌霄說自己已然有些困了,便伺候她歇下。今日沒輪到瑞橘值守,於是瑞橘便回了房間宿下。凌霄卻悄悄起身,她走到門口,見值守的宮女正在打瞌睡,也不驚動她,悄悄出了門。
凌霄出門時匆匆披了一件披風。萬沒想到今夜月色正好,滿院清輝。她鬼使神差地竟走到了六煦居住的房間前面。裡面燭火搖曳,顯見是還沒宿下。她無聲地看了一會兒,一陣冷風吹的她直打顫,趕緊背轉身打算回去。心裡暗自罵自己,凌霄啊凌霄,沒想到你竟然好色至此,大半夜的還來蹲一個太監的牆腳了。這要是被人知道了,豈不是要笑掉大牙?
但走了這麼一遭,心裡更是煩亂不已,睡意全都消解了。
這般冷落着六煦,卻叫瑞橘暗自注意着六煦的一舉一動。瑞橘更加覺得這是公主對六煦起了疑心,但她不敢再去跟蹤六煦,卻叫相好的小姐妹注意着琴越的舉動,便把二人碰頭的時間掌握了個八九不離十。
但其實兩人見面並不頻繁,一月下來,統共不過見了三次罷了。只不過這三次,便讓凌霄夠氣悶一陣了。她疑心自己被下了什麼蠱毒,否則怎麼會做出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來。
距離琪嬪所說的詩會不過十日左右。凌霄開始着手準備起來。她把自己拘在屋子裡,也是爲了定心。六煦對她的冷漠彷彿習以爲常了,也不多問什麼,每日不過當好差罷了。
凌霄在屋中寫了幾首小詩,覺得有些乏困。聽見背後腳步聲,便道:“瑞橘,拿一壺熱茶過來。”
一盞熱茶遞到凌霄手邊,凌霄呷了一口,覺察出有幾分不同,擡起頭看時,見六煦站在身後,還是一貫的內斂模樣。即便是逆着光,也知道他臉上應當是沒什麼表情。凌霄自嘲地低下頭,沒有理會他。
茶是好茶,用了紅棗枸杞外加幾味補藥熬成的,還有一股甜絲絲的味道。六煦的確很懂她的喜好。
六煦見茶杯見底,又斟了一杯,道:“公主覺得味道如何?”
“茶是不錯。”人,也挺不錯的。
“那就好。這些日子,公主一直對奴才橫眉冷對,奴才心裡十分惶恐不安。細細想了這麼多日,還是想來向公主先行賠罪,公主若覺得奴才有什麼不妥之處,只管任意責罰便是,奴才絕無二話。”說完竟是又要跪下。
凌霄知道他一顆傲骨之心,急急去扶,卻觸碰到他的手背,立刻放開來,冷言道:“別動不動就跪,我知道你的膝下黃金萬兩,沒得怨恨上我就不好了。”
六煦卻直直跪下了,道:“跪拜公主,六煦絕無怨言。只求公主明示,奴才是哪裡觸怒了公主。”
凌霄別過臉去,手心握緊了,道:“你起來吧,不關你的事。不過是我最近心情不佳罷了。”
六煦起了身,站在窗前,光被擋了大半。凌霄不耐煩擡起頭看,忽而覺得許久沒細看,他又高了許多,已經初見一個青年男子的輪廓了。他揚着眉毛俯身看凌霄,道:“公主若有什麼煩心事,何方說出來,讓奴才替您分憂。”
凌霄沒回答,六煦已經注意到了桌面上的小詩。“公主在寫詩?”
“是啊,你又不懂這些,談什麼替我分憂。”
六煦拿起其中一卷,輕吟了幾句,道:“公主靈氣是有的,只是遣詞造句還有錘鍊的空間。”
凌霄搶過來,團成一團扔在地上,道:“好個囂張的奴才,我寫得好不好由得你來點評?”
“奴才少年時候也曾念過私塾的。公主不是一直想知道奴才以前的事情麼?公主現在還想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