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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小麥自打端着盤子走入這涼亭之中,就始終帶着一絲笑,特意學了宋靜溪的模樣,將笑容調整得很有分寸。此時見那老饕吃了自己做出來的搗珍之後,第一反應竟是噗地笑了出來,脣角立時便僵住了,不由自主地挑了挑眉。
“老先生,我做的這肉糜,可是有什麼問題?”她直直望向那老者的臉,聲音雖不大,聽上去卻格外清晰,且或多或少,藏了兩絲不滿情緒。
這樣的語氣、表情,或許是有點失了禮數,但身爲一個對自己廚藝擁有滿滿當當自信的廚子,她希望自己做出來的菜能夠被人嚴肅對待,而那老饕面上的笑容,只讓她覺得輕慢。
“啊,姑娘莫要誤會。”許是從花小麥的語氣中聽出她的不快,老者立刻擡起頭朝她臉上張了張,擺手道,“非是你這菜有甚麼問題,恰恰相反,無論是這燒製出來的肉糜,還是那用炭火烤得酥香滿口的肉條,我都很是喜歡。如此古老菜式,能在你一個小姑娘手中重現,當真算是不易。你……是桃源齋的大廚?那宋老闆於何處尋來你這樣的一個寶?”
花小麥身後那白衣男子因離得近,將老者的話聽得一清二楚,不由得伸長脖子,朝桌上盤中的菜餚打量了一眼。
“容我與這姑娘多說兩句,你且請先去前面,最後再來我這裡也可,以免耽誤你的時間。”老者看見他的動作,便擡頭笑容可掬地揮了一下手。男子微微欠身應了,行至花小麥身前,將手中白瓷盤置於第二位老饕面前,竟還不忘回頭看了花小麥一眼,目光中,似隱有兩絲詫異。
花小麥得了那老饕的一句話,心中那股悶氣稍稍消散了些許,抿一下嘴角道:“既如此。您笑什麼?我還以爲是自己哪裡出了紕漏,心中登時涼了半截兒……”
“哈哈哈……”那老者撫髯大笑,“嚇着你了吧?說來不怕你笑話,我活了六十二歲,生平唯獨最愛吃。一道好菜。若能尋到適合的搭配之物,於我而言,便是人生一大樂事。你這肉糜做得滋味十分豐厚。醬好,火候也精,更難得的是,明明裡面用了好幾種肉,香味卻只是互相交疊纏繞,絲毫不曾混淆,層次相當之分明,我不過是吃了那一小口,腦子裡立刻就生出個念頭來——倘若此刻我面前有一大鍋黃黍米飯。就着這肉糜,我能吃下三大碗去!我之所以笑出聲來,爲的也正是這個。”
花小麥心中僅剩的那一丁點不愉快,在聽到他這番話之後,也盡皆飄得無影無蹤,眼角一彎。也笑着道:“您果然會吃,這肉糜用來配黍米飯,當真再合適也沒有了。”
老者毫不掩飾自己的自得,嘿然一笑,下巴上的鬍子也跟着顫。頓了頓,又正色道:“不過,你做的這搗珍,現下雖幾乎無人吃它,但若我沒記錯,一兩千年之前,它卻正經是皇室才能得以品嚐的稀罕物,你以它來對應‘俗’這道題目,有何說法,是何道理?”
此時又有幾間酒樓的大廚將做好的第一道葷食送了來,涼亭之中的人越聚越多。花小麥與那老者說得熱鬧,吸引了不少目光,連另四個老饕評判也紛紛轉過頭來,周圍不時傳來兩聲壓得極低的議論。
花小麥勾起嘴角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對那老者娓娓道:“您也說了,這搗珍乃是一兩千年之前的皇室食物,那時食材匱乏,似現下廣泛流行的海八珍,根本連影兒都瞧不見,以各種肉類入饌,在那時自然十分珍貴,但就如今而言,卻當不得甚麼。肉糜適合配飯,幾種肉混雜炙烤成的肉條,卻正正好用來佐酒,若是嫌那鹿裡脊、小乳豬價錢太過昂貴,用別的肉類來代替卻也使得,筵席之上,市井之間,只要想吃,儘可以憑着自己的喜好任意烹製,怎麼便當不起那個‘俗’字?”
“唔……”老者微微頷首,“真要論起來,倒也有些道理……呵,耽誤了你些許時間,抱歉得緊,你去吧,好生準備下道菜。”
花小麥笑着應了,朝前走兩步,將盤子捧到下一位老饕面前。
因爲之前已引起了衆人注意,接下來她每走到以爲評判面前,都少不得要多回答個三兩句,在那涼亭中花費了不少時間。出來時,再度與那白衣男子撞了個正着。
“姑娘是桃源齋新請回來的大廚?”那男子也剛要離開,看見了花小麥,三兩步便走了過來,“我瞧姑娘年紀不大,竟對‘搗珍’這樣的古老菜式諸多瞭解,實令人刮目相看。”
花小麥擡眼衝他笑了一下:“其實嚴格來說,我還不算桃源齋的大廚,是宋老闆對此番的八珍會格外看重,便讓我來幫忙搭把手……”
“是麼?”男子略一挑眉,“宋老闆有了你這麼一個好幫手,今年的中秋月宴,恐怕勢在必得了吧?”
花小麥半點摸不着頭腦,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什麼……中秋月宴?”
“你不知道?”男子脣邊的笑容添了兩分玩味,”也罷,那就算我多嘴了。”
言畢,也不管花小麥是什麼反應,徑自擡腳走了開去。
花小麥一頭霧水,跟在他身後走到花影池邊歸桃源齋使用的小棚子門口,不經意間一擡眼,遠遠地瞧見大約十幾尺之外的另個棚子前,有一個一身粉衫的小小身影陡然閃過,緊接着,方纔那白衣男子便三兩步走了過去,掀開門口的薄氈,進入棚內。
那是青桃?花小麥眉頭倏然擰了起來。
從今天一大早,她就始終覺得宋靜溪和這青桃之間有什麼秘密,可……她們到底在謀劃什麼?
還有,那白衣男子口中的“中秋月宴”又是怎麼一回事?
正思索間,青荷恰好從棚子裡出來了,看見花小麥,又順着她的目光朝前張望了一眼,伏在她耳邊小聲道:“喏,碧月軒的棚子就在那邊,離咱們還挺近的呢!姑娘方纔去涼亭送菜,應是遇上了那姓韓的吧?嘖,穿一身白衣,好做作!”
“你說那穿白衣的男人,就是碧月軒的東家?”花小麥眼珠兒一下子瞪圓了,偏過頭去緊緊盯住青荷的臉。
“可不是嗎?”青荷卻並未在意她的神色,點點頭,一把就將她扯進棚子裡。
宋靜溪對於這第一道俗葷的品評情況自是十分上心,追在花小麥身後不停口地問。花小麥心中揣着事兒,沒力氣與她敷衍,只淡淡應了聲“還算順利吧”,強打起精神來,開始着手準備那二珍膾。
將胭脂魚和鱖魚各自去鱗拆骨剖洗乾淨,剁掉魚頭,只留下腹部和背部最鮮美的部分,魚皮向下擱在案板上,隨即,花小麥便取出陶掌櫃特特花大價錢定做的那把刀。
魚肉細嫩極易破碎,在切片的時候需用快刀,說實話,陶掌櫃買回來的這把刀,從外表看起來真不像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好東西,那黑魆魆的刀口,簡直令人懷疑會不會異常鈍拙。然而,當她斜着刀口划過去,剛剛碰到魚身,那魚肉便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在刀鋒上彈了一彈,接着,一片薄如細紙的魚片便從刀側身軟塌塌地滑了下來。
“我的個老天爺,這刀是被鬼附身了吧?!”青荷站在花小麥身後探頭探腦地瞧,見此情景,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這也太快了!”
“不然我何必請陶掌櫃將它買回來?”花小麥並不回頭看她,低頭應了一聲,手上動作卻是不停。倒是那宋靜溪,在青荷背上不輕不重地打了一下,疾言厲色道“你莫要打擾她!”
胭脂魚的肉呈淡淡的粉紅色,一片片彷彿透着光,簡直喜愛煞人,那鱖魚片,卻是潔白玉潤,瑩瑩點點。兩種魚片一紅一白,交錯擺在白瓷盤中,,中間再塞上一朵紅心蘿蔔雕成的花,旁邊隨意襯兩片薄荷葉,顏色嬌豔分明,精緻可愛,使人竟有兩分不忍去吃它。
快手快腳地擺好盤,花小麥又取了一個小碟子,在裡面放入蔥薑末、白梅、陳皮粉和一點豆醬油,最後,舀了兩小勺芥辣,與所有醬料調和在一起。
芥辣這東西,除了能夠解腥去味之外,更能將生魚膾本身的鮮美、清甜襯托得淋漓盡致。胭脂魚和鱖魚都是難得一見的上品,值得用最好的料來搭配,方不算委屈唐突瞭如此珍貴的食材。
魚膾是很難保鮮的東西,切好之後若不能及時食用,過不了多久,魚肉便會發黑,肉質變得綿軟,失卻了微脆的口感。花小麥動作利落地將所有工夫做全,又在魚片旁堆砌了一小捧碎冰,回身衝宋靜溪點了一下頭,立刻掀開薄氈走了出去。
她這道二珍膾做得極快,從棚子裡出來的時候,大多數的酒樓食肆還在忙碌之中。由於心裡有些不安,她忍不住又偏過頭去,朝那碧月軒所在的棚子張望一眼,眉頭緊皺,咬了咬下脣,從胸臆中呼出一口長氣,快步走到涼亭之中。
方纔那道搗珍,令得五位老饕評判都對花小麥有了些許印象,見她這麼快的時間又將第二道菜送了來,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探身朝這邊張望。
先前那位老者向盤中瞟了兩眼,饒有興致地一擡頭:“哦,二珍膾?旁人應付此類比試,爲了彰顯自己本領高超,往往都會做那道久負盛名的‘金齏玉膾’,怎你偏生卻選了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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