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後天黑得早,吳洪兩夫婦的馬車抵達村子東口時,暮色已完全籠罩下來,給四周的林子染上一層濃濃的黛綠色。
飯館兒大堂內,此時卻是燈火通明,暖黃色的光從敞開的大門傾瀉出來,在地上洇出一團水樣的光暈,天漸冷,卻仍有幾隻不怕凍的小蟲在光暈之中盤旋,多半是因大堂中太過熱鬧,愣頭愣腦地不敢飛進去。
花小麥在後廚忙得渾身是汗,聽得吳洪二人果然來了,忙將鍋裡的菜三兩下炒好盛出,交給春喜吩咐她端出去,自己則匆匆洗了洗手,快步迎了出來,一擡眼,便見吳洪扶着他夫人站在門口,面色沉沉,似十分沮喪。
看來,這一趟去府城瞧病,只怕並不順利啊……
花小麥與他二人雖不相熟,卻也曉得,被病痛折磨之人日子是最不好過的,禁不住也替他們焦心,暗地裡嘆口氣,含笑走過去,尚未及開口問詢,吳洪便衝她搖了搖頭。
“妹子,又來給你添麻煩了。”他聲音中包裹着幾絲疲憊之意,回身衝馬車的方向努了努嘴,打了個唉聲,“人都說府城的大夫醫術高明,我這二日陪着內人,幾乎將所有叫得上名號的醫館都走了一個遍,那起人說的話與我們青平縣的大夫可謂大同小異,換湯不換藥,形容得高深莫測玄之又玄,到頭來,卻照舊覓不到一個真正有效的方法。喏,我那馬車裡如今擱着足足一大簍子的藥包,先不說得吃到何年何月去,這本來就吃不下東西的人,再每天被藥湯灌着,豈不更受罪?”
花小麥便也跟着嘆了一聲,不由得朝那吳夫人臉上看了一眼。
三十來歲的人。家境富足,相貌也端莊,日子本該過得無比舒心。卻因這厭食之症,弄得整個人都懨懨的。一點精氣神也無,連話都懶怠說,這真是……
吳洪情緒有些低落,耷拉着腦袋盯住自己腳尖看了許久,復又開口道:“妹子,不知你這邊,可是已有些許眉目?”彷彿這一趟去省城。把他折騰得不輕,語氣中明顯沒抱着什麼希望。
“這兩日我在家倒是琢磨出幾道菜。”花小麥便點點頭,“夫人這病,連省城的大夫都說不出個門道來。我就更沒有半點把握,唯有試試看。只不過這會子飯館兒裡客人有點多,可否請您二位先去樓上雅間坐坐,待我忙過了這陣,再來做這正事?眼下正是飯點兒。夫人雖吃不下,您卻不該餓着,我隨便做兩個菜讓人送上來,您先填填肚子,如何?”
吳洪心下感動。連連點頭道:“我與妹子不過素昧平生,就因爲蘇老弟的一句話,你就肯這樣上心,可見你的確是個心善的姑娘,你家夫君是有福之人哪!這病耽擱了大半年,難道我還不願等這一時半刻?你只管先去忙你的就是。”
花小麥衝他笑笑,心道我自是感激蘇裕昌,他託付的事,的確不願敷衍,但做這幾道菜,不僅花了我許多時間,更使了不少錢,別的不必說,只要您到時候將飯錢給足了就行,一面喚過臘梅來,讓她引着二人上樓,自去了廚房。
……
飯館兒雖然每天開到亥時初,但實際上,過了戌時正,店裡一般而言就沒什麼人了。送走最後一位客人,花小麥吩咐周芸兒將竈臺收拾乾淨了,便立刻着手開始忙碌。她手腳快,且那些個耗時的菜色,已提前早早預備下,因此,沒花多一會兒功夫便整治齊全了,由周芸兒同春喜臘梅兩個一股腦地搬上樓。
吳洪說是不急,心中卻仍不免有兩分焦躁,見花小麥終於推門入來,霍地就從椅子裡站起。
大概是因爲緊張,他那雙手都有些微打哆嗦,緊盯着花小麥的臉,顫聲道:“妹子,都……好了?”
“嗯。”花小麥安撫地向他笑笑,“咱們一樣一樣來。”
那吳夫人原本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冷不丁見周芸兒等三人手裡端着好幾樣菜,眉頭立時擰了起來,氣若游絲道:“怎地這麼多……我真不想吃……”
“夫人莫怕,這些菜不是讓您吃,是給您看的。”花小麥對她軟聲道,“您只管坐在椅子裡瞧着便罷,若是嫌哪樣菜味道大了,讓您不舒服,告訴我一聲兒就行,我立刻端開。”
吳夫人虛弱地點點頭,花小麥便從周芸兒手中接過一個只有一片樹葉大小的細白瓷小碟,輕輕放在桌上。
碟子裡是她自家做的各種醬菜,花了些心思擺盤,以苤藍、瓜丁、藕片爲主,其間點綴着幾粒甘露子和螺絲菜,再在表面上塞了幾朵拇指大小、粉嘟嘟的蘿蔔雕花,將那褐綠色的醬菜,襯得有了兩分嬌豔。
緊接着,是一個小碗,裡面盛着用菠菜汁染成綠色的細涼麪,不過澆了些蒜汁和仙醬,晶瑩剔透,碧綠可愛。
第三道菜,則是將紅棗剪開一條口,裡面塞上糯米,再用冰糖熬煮而成。紅棗給煮得肥圓飽滿,表面還凝着一層透明的糖漿,如那扁圓的珠子一般,被燈火一照,潤澤通透。
這三道菜擺在一處,紅得鮮豔,綠得濃辣,且又十分精緻,直勾勾地殺進人的眼睛裡,兇猛強悍,不過須臾間,便將人的目光牢牢鎖住了,片刻亦挪不開。
花小麥始終留心觀察着吳夫人的反應。
醬菜和菠菜汁涼麪端上桌時,她似乎還有兩分想躲,興許是由於這兩道菜都不含絲毫油氣,且瞧着開胃的緣故,才強自忍着沒有動。然而待那鑲着糯米的紅棗一擺上檯面,她的眼睛裡,卻瞬間有了些許亮光,嘴脣動了一下,彷彿想說什麼,卻終究是一個字也沒吐出來。
這樣的反應,在花小麥看來已經算是個好現象了,心中稍稍放鬆了一點,從周芸兒手中接過兩個淺口大碗放在桌上。
這兩個大碗裡,其中一個盛裝的是蟹粉豆腐,毛蟹中拆出來的蟹肉蟹黃,稍作煸炒,就成了豔麗的金黃色,與那白嫩的豆腐搭配在一處,再撒上一簇小蔥花,更顯得色澤明豔,黃澄澄的,俏麗得不得了。
至於另個碗中,卻是正經的剁椒魚頭。
魚頭被分成兩半,抹過紹酒之後,表面上堆砌着蔥薑蒜末和厚厚一層切碎的番椒,蒸熟之後又澆了一層滾燙的熱油,端上來擺在最中間,番椒紅得耀目,又油汪汪的,只需看上一眼,口中彷彿就感受到了那股濃重的辛辣之味。
這兩道是熱菜,味道大了許多,尤其是那剁椒魚頭,被滾油一澆,更滿屋都是油味,花小麥擔心吳夫人會受不了,心中不免有些惴惴,忙偏過頭去看她。
孰料那婦人卻仍舊只是死死盯着桌上的菜餚,坐着嫌看不清楚,乾脆又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打量了一番,終於開了口,喃喃道:“真好看,太好看了……除了那魚頭我不認得之外,其餘皆是家常菜而已,配搭在一處,怎會如此令人……”
站在門邊的周芸兒,也倒抽了一口涼氣。
這些菜,是她親眼看着花小麥一道道做出來的。剛出鍋時,她固然也覺得很漂亮,卻還不至於因爲一道菜便無比震驚。可現在,這些色彩絢麗的菜餚擺在一起,紅黃綠白,互相交織而又各自分明……這哪裡是一桌菜,拿它入畫,只怕也不爲過!
花小麥將吳夫人的一舉一動盡皆看在眼中,脣角不自覺地往上彎了彎,忽見她掩了口鼻往後退,心中便是一愕,忙問道:“怎麼了,是不是……聞見這味道覺得難受?您千萬別勉強,我……”
吳夫人擺了擺手,輕輕咳嗽了兩聲:“無妨,只是那魚頭氣味有些嗆鼻——我瞧那紅色的物事,倒與番椒有些相似,可那東西能吃得嗎?”
花小麥鬆了口氣,笑着點點頭:“當然能吃,辛辣鮮香之味十分濃郁,用來入菜,再合適不過了。”
“是嗎?”吳夫人挑了挑眉,彷彿很吃驚,“幾年前我在青平縣一個朋友家中見過這東西,他們是將其種在盆中觀賞的,我今天還是頭一回得知,它竟是能吃的呢!”
她不單沒有對這一桌的菜餚產生反感,甚至還饒有興味地談論起飲食之事,莫說吳洪是何等震驚,連花小麥都有些意外,不由得激動起來,趕緊平復了一下心跳,儘量淡淡地道:“夫人,其實還有一道菜。”
“還有?”吳夫人當下便一個挑眉,語氣中雖有幾分驚訝和緊張,卻絲毫不見厭煩倦怠之意,“是……什麼?”
花小麥抿脣笑了一下,便從周芸兒手中接過一個巴掌大的細白瓷碗盞,徑直捧到她面前。
吳夫人低頭一瞧,眼睛立刻瞪得銅鈴也似,聲音竟有些打顫兒:“這……這也是一道菜?老天爺,這實在是太……太漂亮了!”
碗中是一整塊滑溜溜的軟糕,與那夏日裡的凍糕有幾分相似,只不過,是用白糖加井水在鍋中慢慢熬煮所得出的微黃色糖漿。表面上浮着幾朵嫩嫩的臘梅花,碗底卻墜着數十粒紅色的火棘,虛虛望上一眼,豔如朝陽,雲浮霞粲,美得令人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