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刀村冬日裡極乾燥,已有大半個月沒下過雨,田間的乾草每天被風吹,被太陽曬,早沒了半點水分,隨手揀一把折斷,會發出“喀拉”一聲脆響,此時被火舌舔過,便瘋了一般將那洶洶的火勢朝四周蔓延。
打穀場離河邊較遠,去那裡打水,顯然不大現實,馮大娘的兩個兒子已在田地和家之間跑了兩個來回,媳婦們也趕來幫忙,將家中所有能盛水的器皿都搬了來,沒頭沒腦地往火上澆。
也幸虧這是除夕之夜,村裡大多數人家都睡得晚,住在左近的幾戶人聽見動靜,趴在窗戶上朝外張望時,便看見了那紅彤彤的火光,趕忙紛紛穿上衣服跑出來相助。
馮大娘如此着急上火,固然是有心疼地裡那些蘿蔔白菘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是,她家種下的那幾畝冬小麥就在這兩塊菜地旁,若不趕緊把火撲滅,燒到了她家地裡,那可不是好玩的。花小麥並沒有任何救火的經驗,深知自己若不管不顧地衝上去,很可能不但幫不上忙,反而還會成爲別人的麻煩。因此,她便只在旁幫着遞拿水桶水盆,或是跟着馮大娘的兒媳婦回家打水,捎帶腳地,還得時時盯着孟老孃的動向,不讓她混進滅火隊伍裡添亂。
這火,來得着實有些蹊蹺。
年節裡,村中的確是不缺那起頑皮的孩童,兜裡揣着一把一把的炮仗,一路走一路放,至於除夕之夜,更是天一黑便四處都噼裡啪啦,不曾有片刻消停的時候,哪怕是最偏僻的角落,也隨處可見紅紙屑亂飄。空氣中充斥着硝石和硫黃的味道。
若這場火是在子時之前引燃的,或許花小麥並不會怎樣懷疑,畢竟那正是孩子們滿村瘋跑的時候。可是現下夜已經很深。即便是再淘氣的男孩兒,多半也早就被自家娘揪着耳朵扯回家睡覺。又有幾個人會跑到她家地裡來,還好巧不巧地將田坎上四個草垛子全點着了?
好在這場火被發現的及時,村裡人也很熱心,攏共花了大半個時辰便撲滅了,再不見一絲火星兒。花小麥粗略地檢查了一下,見大約有半畝地的白菘給燒壞了,別處卻還無甚大礙。雖覺得心疼,卻到底鬆了一口氣,忙一一謝過衆街坊四鄰,又特地跟馮大娘說。改日必定帶了禮上門道謝,然後便扶着仍怒氣難平的孟老孃,一步三搖頭地回了孟家院子。
這一通忙亂,兩人都累得夠嗆,壓根兒沒工夫再說些什麼。草草洗了手臉便回屋睡了。翌日一大早,花小麥又去了地裡一趟,將那些燒得面目全非的白菘皆挖出來丟掉,生怕旁邊的菜蔬受到影響,巴巴兒地還擔了水來。細細澆灌了一遍,這纔回了家,剛走到門口,就聽見堂屋裡彷彿十分熱鬧,擡腳進去一看,卻見春喜臘梅兩個領着羅月嬌和周芸兒跑了來,孫大聖也站在院子裡,都正軟語溫言地安慰孟老孃。
大過年的出了這樣的事,不用想也知道,必定會以最快的速度傳得滿村皆知。花小麥又是一聲嘆息,未及開口,春喜、臘梅和羅月嬌三個早快步奔上前,扯住她的手道:“怎麼樣,沒嚇着?聽大娘說你去地裡了,情況可還好?”
“是啊小麥姐,你有沒有哪裡受傷?”羅月嬌將眼睛瞪得老大,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道。
周芸兒擠不過她們,只能緊緊跟在後邊,怯怯地道:“師傅,你沒事?”
“還行。”花小麥心道遇上這等腌臢事,心情怎可能半點不受影響?勉強衝四人笑了笑,又轉頭與孫大聖打招呼,“大聖哥,你也來了。”
“鬱槐哥年節裡偏生要出遠門,臨走之前特意吩咐我,讓我照應你與大娘兩個,我同他那樣好,這還不是該當的嗎?”孫大聖笑呵呵地道。
花小麥謝了他一句,旁邊臘梅便伸過手來將她一拉,壓低喉嚨道:“二蕎也聽說這事兒了,急得要命,本想跑來瞧瞧你的情形,又怕你婆婆挑理兒,她挺着大肚子,難不成還跳着腳與你婆婆吵嘴?我跟她講,索性省些事罷,我和春喜兩個來瞧了你,回去自會同她細說。”
“是,嫂子你一定跟我二姐說,讓她別發愁,我……和我婆婆都挺好的。”花小麥點點頭,瞟一眼也從堂屋走出來的孟老孃。
春喜嘴快,將花小麥一把拽到她跟前,皺着眉高聲道:“我說小麥妹子,你這到底是得罪了誰了?大人們都是曉得利害的,斷不會跑去田裡放炮仗,那些淘得沒邊兒的猴崽子們,那辰光只怕也已回了家——月嬌她哥說,這事十有八九,是有人對你懷恨在心,想報復你呢!”
花小麥抿脣扯出一個苦笑來:“我能得罪誰?縱是有那個心,我也沒那個力氣呀!你們還不清楚?日日我都在小飯館兒和醬園子兩頭忙,回到家,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哪有閒工夫去做得罪人的事?昨兒我心裡也犯嘀咕來着,可思前想後,實在沒個頭緒。”
說到這裡,她心下忽然就是一驚。
小飯館兒和醬園子?對呀,若那場火真是有人蓄意而爲,保不齊還會衝着那兩處地方去的!
她立時就有點站不住腳,掙開春喜的手就想往外跑,口中道:“嫂子,月嬌芸兒,還有大聖哥,你們先坐會兒,我這就得去醬園子和……”
“行了,別忙活了。”孫大聖笑嘻嘻地走過來攔她,“聽說了昨晚的事,我今兒一大早就去你那醬園子逛了一圈,還扒在牆頭上往裡張了張,並沒任何不妥。你若實在不放心,這兩日我沒事就去那邊轉轉——好歹往後我也要在那裡混飯吃的,不出點力怎麼行?”
“師傅,我早起也去了小飯館兒一趟,那邊一切如常,你別怕。”周芸兒也細聲細氣地道。
花小麥大大鬆了一口氣,衝兩人笑了笑:“真是麻煩你們了,唬得我心都差點蹦出來。”
“啊呀。你先別擔心那沒影兒的事了!”春喜將周芸兒往旁邊一拱,再順手將孫大聖也扒拉開,擠到花小麥面前。似有意無意地往院牆上瞟了一眼,小聲道。“你忘性怎地那麼大?說甚麼自己從未得罪過人,現成你就有個仇家,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說着還衝隔壁努了努嘴。
孟老孃站在院子裡,雖未曾插話,卻始終豎着耳朵聽幾人談論。冷不丁聽聞春喜那一番話,立刻便炸了開來,動作十分利落地一跳。指着院牆粗聲大氣道:“挨千刀的直娘賊,給臉不要臉!你出去打聽打聽,孟家的人也是你能欺負的?吃了老孃幾個耳刮子還不長記性,回回都躲在後頭使陰招。有本事你明刀明槍地來,看我不弄死你!我家鬱槐媳婦毛病再多,好歹活蹦亂跳,縱有千般不是,我自會管教。輪不到外人插手!哼,你家那個,只怕癱在牀上都起不來了?”
花小麥眼睛都直了,盯着孟老孃半晌回不過神來。
敢情兒上一回關蓉鬧出那檔子不要皮面的事,還被孟老孃用大耳刮子招呼過?……不對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方纔這孟老孃,竟是在護短兒?護的是……她?
她這婆婆,平日裡雖然貪心又蠻不講理,關鍵時刻,卻將敵我矛盾和內部矛盾分得很清楚啊!
“看我幹嘛?”想是察覺到花小麥的目光,孟老孃沒好氣地回過頭來,狠狠瞪她一眼,“你嫁給了鬱槐,就是我家的人,你陪嫁來的那些東西,也都是姓孟的,包括那兩塊地!甭以爲我是護着你,我是心疼自家東西讓人給糟踐了!”
真是……不禁誇……
花小麥心中對她添了兩分好感,也不與她計較,只忙忙地將她扯進堂屋,又把春喜臘梅和孫大聖等一干人等也招呼進去,小心翼翼地掩了門。
“娘你先彆着急。”她低頭斟酌片刻,對孟老孃道,又回身看了看其他幾位,思慮着道,“我覺得這事,未必是她家做的,咱現在這麼嚷嚷出來,豈不落人話柄?”
“嘁!”春喜對此嗤之以鼻,“不是她還能是誰?你在這火刀村不過一年,除了她之外,你哪裡還曾與旁人結仇?我早說過了,她就是因爲長了太多心眼,身子才弱成這德性的!”
花小麥抿脣笑了一下:“你問我除了她之外,還得罪過誰,一時之間,我也想不起來,即便是那耿嬸子,滿腔火氣也多數是因爲我二姐,但我還真覺得這事可能與關蓉無關。你們是不知道她現在病到甚麼地步,我看見過一回,眼瞧着渾身只剩骨頭架子,連下地走路都困難。就算她掙命跑去放了火,只怕也不能及時離開,她本就氣喘,再被那煙火一薰,還活不活了?她爹她娘現在一門心思只想給她治病,多半也沒有餘力去幹這些無聊事,這是其一。”
“其二,她那人心思重得很,若打定主意要做這種事,就必然得對我造成沉重打擊才行。她是曉得我手裡有番椒種子的,就算要放火,也肯定是在那番椒種下之後,如今地裡不過一些蘿蔔白菘,值幾個錢?”
想想也真是後怕,幸好此番被燒壞了的只是半畝白菘,她雖免不了心疼,卻還負擔得起。倘若有人燒了她的番椒,她非氣得厥過去不可!
這番話有些道理,孟老孃無從辯駁,只小聲嘟囔了一句,便再不做聲。春喜等人一時也沒了計較,只皺眉站在一旁發愁。
半晌,那孫大聖忽然雙掌一個對拍,望向花小麥道:“你說……可會是那起想來你醬園子幹活掙錢,卻被你拒絕了的人?”
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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