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安城的夏天,比火刀村來得更要早些。(⊥)尚未到五月,白日裡立在大太陽底下,水騰騰的熱氣便直往人身上撲,夜晚起了風,才漸漸將那股子憋悶壓了下去。
東安客棧的大門前懸着兩串紅燈籠,被風吹得撲啦啦響,火光閃爍椅。未到宵禁時刻,城中尚有行人走動,不遠處的街邊,賣糖水的小攤上掛着一盞提燈,將人影拖得又斜又長。
孟鬱槐整一個下午都在那姓袁的府上盤桓,事情說得差不多,原打算早些離開,卻不成想主人家十分殷勤,特特置了一桌酒水相請。他這人話少,又經不起人勸,少不得多吃了兩杯,此刻回到東安客棧,腳步雖還穩當,身上卻已是濃濃的薰然酒意,雙眼也有點發餳。
他慣來不喜食甜,若擱在平時,遇上賣糖水的攤販,大概根本不會多看一眼,然而今晚在袁家,酒飲得過了,菜卻沒吃兩口,此刻口中那股酒味實在重得泛苦,急需一點子清甜的滋味將其化去,眼瞧着路邊那小販像是要收攤的樣子,他便疾步走過去,稍作躊躇,要了一小碗百合綠豆湯。
“我就住在這東安客棧裡,等下進了店將糖水倒出來,再把碗送還與你。”他同那小販商量了一句,聽見身後燈籠被風吹得亂響,於是偏過頭隨意張望了一眼,偏巧就看見客棧臨窗的桌邊,有一個被放大了的身影。
只是個影子罷了,根本看不出五官面貌,他卻偏生有點疑心,忍不住又盯着多看了兩眼,不禁在心裡笑話自己異想天開,自那小販手中接過綠豆湯,擡腿就往客棧裡走。
花小麥在客棧的大堂內等了足有一個多時辰,剛坐下那會兒人滿爲患,此時食客們卻早已走得清光,四下裡空空蕩蕩。
這一整日的奔波。原就是極費體力的事兒,坐得久了就難免犯困,她索性用胳膊撐着下巴打盹兒。櫃檯邊的酗計已哈欠好幾回,歪歪斜斜晃過來,賠着笑小聲道:“小夫人,您這菜都涼透了,要不我讓廚下再給您熱熱,送去樓上……”
他話還沒說完,就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一回頭看見孟鬱槐。立刻如釋重負。歡天喜地地道:“孟鏢頭。您可算回來了,這裡有個小夫人說是您家眷,等了您一晚上哩!”
花小麥驀地一個激靈,那點子瞌睡勁兒瞬間散得無影無蹤。擡眼一瞟,果見那高大的人立在門口,趕緊推桌子站起來,咧嘴衝他露出個大大的笑容。
孟鬱槐應聲停下,一轉頭就瞧見了她,先是愕然不可置信,待得看清那的確是她,心頭便陡然一熱,大踏步走過來。也不急着言語,先左右四顧一番,見她身畔並沒其他人陪着,眉心便是一擰,顧不得那酗計還杵在那兒。壓低了喉嚨斥道:“你是自己一個人跑來的?簡直胡鬧!”
他並不是真的在生氣,說不定反而心裡正高興,這一點花小麥清楚得很,又豈會怕他發怒?嘴角扯得更大些,嬉皮笑臉道:“你吃酒了吧?通身好大股酒氣,一上來就訓人,連個好模樣都不給?”
“你還有臉笑?”孟鬱槐使勁忍着不讓自己嘴角彎起來,一本正經地瞪她一眼,“這麼遠的路,你一個女人,倘使遇上危險,又或是來了省城卻尋不見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怎生是好?你膽子太大了,春喜和臘梅嫂子怎也不勸着點兒?”
“不會的,我可機靈了!”花小麥得意洋洋地衝他擡了擡眉毛,“臨來之前,我專門跟柯叔打聽了那姓袁的府上在何處,如果今晚上等不到你,明兒個我就去他們家門前堵着,不信遇不到你!至於春喜和臘梅嫂子嘛……”
她眼珠兒一轉,笑嘻嘻地道:“她們倒當真苦勸我來着,可無奈我一心只想找你,哪裡聽得進去?莫說她倆了,就算十頭牛也攔不住!”
此番她來省城,本就是爲了哄夫君高興,嘴上自然跟抹了蜜似的。孟某人聽了這話,果真再繃不住,嘴角一勾,只礙着大堂中還有個夥計在場,纔沒往她腦袋上敲一下。
其實那酗計十分識趣,早就遠遠躲開,手腳利落地將他帶回來的綠豆湯倒出來,巴巴兒地將碗給那小販送了出去。此刻見兩人只管說個不停,心下就有孝急,撓着頭湊上來嘿嘿笑道:“兩位,天兒不早了,您看這桌上的菜,還要麼?廚房裡還有火,那個……”
孟鬱槐沒有立刻回答,低頭柔聲道:“你還想吃嗎?”
“吃啊,今天走了一整日,方纔實在太累,根本沒吃什麼東西,我還餓着呢。”花小麥不假思索地點點頭,“你呢?喝了那麼多酒,要不讓廚子給你熬碗粥?”
話纔剛說完,酗計的臉便皺成一團。
“別折騰人了……”孟鬱槐回頭去看了他一眼,“把這幾個菜熱熱,還有一碗綠豆湯,應是就足夠了。上樓去吧,也好讓這小兄弟早點歇着。”
說罷,又吩咐那酗計送些熱水,領着花小麥回了樓上客房。
……
這東安客棧的房間,與它樓下的大堂一樣,雖不見得十分雅緻精巧,卻收拾得簡潔乾淨,各色桌櫃器皿,也都算是齊全。
兩人回了房,不過須臾,酗計便將熱好的飯菜端了上來,擺在屋子當間兒的桌上,然後很快又帶笑退了出去。
臨窗的案上點了一盞燈,光線不甚明亮,將周圍零碎的物事映得影影綽綽。花小麥在桌邊坐下,朝菜碟裡掃了一眼,頗有點嫌棄地道:“再好的菜,熱過一回入口滋味便要打折扣,虧得我肚子還沒飽,要不然我真不會吃它。”
又擡頭對孟鬱槐笑道:“你們鏢局還挺會選客棧,我也是晚間吃了一頓才知道,他們店裡的菜色,居然是仿着孔府菜做的,這懷抱鯉和雨前蝦仁,做得都還不算壞,你來嚐嚐?”
孟某人於是就在她對面坐下了,喝一口綠豆湯。搖頭笑道:“你一身的好本事,再好的大酒樓做出來的菜,也未必能入你的眼,何況是這客棧的廚子?”
“話不是這樣說。”花小麥一本正經地道,“他家的廚子,手藝真挺好呀,這兩道菜我從前都不會做,幸虧我腦子伶俐,嘗一口也就大概知道里頭加了些甚麼調料,等回去了。倒可以試着做做看。說不定我那小飯館兒裡。就又可添兩樣好菜。”
她忽然反應過來,擺了擺手:“對不住,我又三句不離本行了——你還是跟我說說吧,今兒去袁家辦事。可還順利?”
孟鬱槐稍稍蹙了一下眉:“若說起來,也沒有什麼不順,這活兒我們鏢局能接,只是明天我還得再去一趟,與他們府上的人好生商議一下該如何佈置。我估摸着,這一回鏢局怎麼也得出五六個人,如此一來,若再要走鏢,人手便有些不夠用。該怎麼辦,回去之後,我且得費上一番腦筋。”
他嘆口氣,接着又道:“其實這也還罷了,最讓我頭疼的還是那酬金的事兒。那袁家在整個桐安城。都是有名有姓的大戶,誰知越有錢,竟是越小氣。爲了三五兩銀的零頭,與我掰扯了足有半個多時辰,飯桌上兀自不依不饒,我實在不慣如此行事,論嘴皮子功夫又萬萬及不上他,若不是想到還得回客棧,真想把自己灌醉了事。”
花小麥低頭思忖片刻,咬了咬嘴脣:“其實要我說,這事兒也不難。你如果不想每次都因爲價錢的事兒跟人扯倒不如索性明碼標價啊!”
“明碼標價?”孟鬱槐擡眼向她望去,失笑道,“這又不是開飯館兒賣菜餚,如何明碼標價?”
“你們鏢局替人押鏢,自有一套規矩,我不懂,也就不多說了。但這看家護院的活兒,你們雖然也接,卻到底不是常事,與其每次都爲了如何收錢傷腦筋,倒不如將鏢師按本領能力分成幾檔,明碼標價,該怎麼選,如何配搭人手,要安全還是要錢袋子,就由對方自己看着辦唄!”花小麥一挑眉,笑呵呵地道。
“這也倒……不失爲一個辦法。”孟鬱槐微微頷首,繼而又揮手道,“此時先不說這個,你且告訴我,如何過了娘那關,讓她答允你前來找我?”
“哈,對了,說到這個,我倒真得提醒你。”花小麥一拍巴掌,坐正身子,認認真真地道,“我爲了脫身,扯了個謊,說是有東西必須要給你送來,你可得把這話給我兜住了,莫在娘面前穿了幫纔好。”
孟某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終究一個爆慄招呼了過去:“貿貿然獨個兒跑來省城已是不該,你還在娘面前說謊?眼下竟有臉笑,膽大心大,肆意胡來,你可知道那個‘錯’字該怎麼寫?”
花小麥沒躲,老老實實捱了他這一下,一扁嘴:“我就是不懂事,不知分寸,成日胡鬧,惹人發怒。我渾身都是毛病……你要教我呀——”
最後那個字尾音拖得極長,添了兩分嬌嗔,且怎麼聽,都好像還有別的意思在裡頭。孟鬱槐喉間一梗,目光如箭一般,迅速朝四周一掃……
桌子,唔,被碟子碗霸住了,榻上……又離得太遠些,整個屋子裡,看來看去,似乎唯有那扇半開的窗戶最爲合適。
腦子裡揣了某種念頭的男人行動起來格外雷厲風行,一步搶上前,將小媳婦攔腰抱起,腳下只一旋,便來到窗邊,把人往窗臺上一放。
這一連串的動作委實太快,花小麥猝不及防,不由得驚呼一聲,趕忙使勁拽住了他的衣襟。
夜深了,樓下空空蕩蕩,半個人也無,只有涼蘇蘇的風,將樹葉吹得嘩啦啦響。
“嚇着了?”孟鬱槐彎了彎嘴角,低頭湊近她的臉,直看進她的眼睛裡。
花小麥好容易穩住身形,朝樓下張了張,嘿嘿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環在自己腰間的胳臂:“牢靠着呢,我不怕。”
頓了頓,又道:“那個……好像我還不曾跟你好好兒賠不是。前天你是真的生氣了吧?我不是故意……”
“現在沒空說這個。”孟鬱槐在她脣上親了一下,騰出一隻手繞到她身前,手指纔剛剛一動,門外冷不丁傳來一陣敲門聲。
“客官,客官,您的熱水送來了……”
爲了河蟹,酗計就背個黑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