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孟鬱槐回來得比平時早些,進家門時天還亮着,院子裡桌上已擺了兩樣冷菜,廚房裡飄出各種食物的香氣。(¤)
唐茂林看樣子也是剛剛從外頭回家不久,正舀了盆水擦臉,擡頭瞧見他,很是熱絡地咧嘴招呼道:“鬱槐回來啦?”
孟鬱槐笑一下,叫了聲“舅”,下一刻花小麥便端着一盤羅蓑肉自廚房裡走出,擱在桌上,擡頭眯眼衝孟某人一笑,也不言語,另舀了一盆涼水來給他洗臉。
平素這院子裡只得他們一家三口,孟老孃即便瞧見他小兩口湊得近,嘴上雖要叨咕兩句,心裡卻是喜歡的,且用不着太過避忌,然眼下多了一門親戚,便不得不收斂些。
按常理,院子裡只有這兩個小夫妻在,唐茂林就該躲開纔是,可他非但沒走,反而湊上前來拍了拍孟鬱槐的肩,笑呵呵道:“也是這兩日常去那芙澤縣行走,我才曉得,你們那連順鏢局,竟是城中極有名頭的,說起來人人都豎大拇指!聽說就是我們來的前幾日,才逮着一夥賊人?呀,真真兒了不得,你能在那兒做事,想來也很有本事哪!”
“舅舅你太誇我了。”孟鬱槐淡笑着應了一聲,聽起來似有些應付之意。
咦?這個態度?
花小麥正擰了帕子給他,聞言便忍不住擡頭看他一眼。
這傢伙平日裡素來待人以誠,輕易是不會這樣敷衍人的。更別提面前的還是他親舅舅。然此刻,他看上去卻面色發沉,彷彿沒甚麼精神頭,莫不是遇上了什麼事?
她心裡犯着嘀咕,當着唐茂林的面,又不好多問,只催促了一聲,讓孟鬱槐快些洗臉。便調頭走開了,去廚房給孟老孃幫忙。
不多時,飯菜皆已齊備,衆人都在桌邊落了座。
孟鬱槐這晚的確情緒不高,尋常時每晚自鏢局出來,走在路上就開始琢磨,不知自家媳婦又做了甚麼好菜,今日卻胃口全無,扒拉了兩口飯。揀那清淡些的菜挾了兩筷子,就擱下碗,只坐在一旁相陪。
桌子的另一頭。唐茂林卻是興致好得很。一邊吃得香甜,一邊不停口地與幾人絮叨他今日在城中的見聞,順便又把連順鏢局拉出來誇讚了一回。
“真的?”丁氏很給面子地立刻做出一臉愕然之相,“喲,那真不容易,我亦聽人提過的。說是那走鏢押貨,就是刀尖上的營生,若弄得不好,是要丟性命的!你可還記得,早年間有一回咱們來瞧大姐。那時鬱槐還小呢,你見了他就說。這孩子長大鐵定是有出息的,如今怎麼樣,真應了你那句話了!”
花小麥心中暗叫一聲“不好”,忍不住在心中埋怨那丁氏,說什麼不好,非要將話頭引到那“丟性命”三個字上。再轉頭去瞧孟鬱槐,果然見他臉色又更難看了兩分。
“說這些幹甚?”孟老孃也有些覺得了,臉立馬往下一垮,冷聲冷氣地道,“他一個後生,你們整日這樣把他往天上捧,捧得他連姓甚名誰都不記得,對他可有半點好處?倒是你,有功夫去打聽鏢局的閒事,怎不在那找活兒幹上面多花點心思?”
唐茂林被數落,未免面上有些掛不住,訕笑一聲,捧起碗扒兩口飯:“怎地沒找,這不是……一時還沒拿定主意嗎?大姐,你們這芙澤縣,比咱們老家那地界還要熱鬧許多,逛上兩回,人眼睛也花了!”
“我有一句說一句,你用不着在肚裡偷偷罵我。”孟老孃朝他面上一掃,冷涔涔地又道,“我也沒旁的意思,只你一個大老爺們兒,成天閒着,這成了什麼了?老家遭了蝗災,那是沒法子的事,但你既已出來,快些賺錢養活媳婦閨女纔是正理。”
說完了便埋頭吃飯,再不出一聲。
“知道,知道,有數呢。”唐茂林有些尷尬,笑了兩聲,說幾句好聽話,七萬八繞,又將話題引到他今日在茶樓中聽的一場書上。講得眉飛色舞,將那說書先生的與其動作模仿得惟妙惟肖,竟一時停不下來。
孟鬱槐原本有孝煩,見他始終絮叨個不休,便坐不住了,將碗一推,撂下一句“舅舅舅媽你們慢慢吃”,到牆角提一筐嫩草,轉頭便去了房後。
花小麥曉得他是去喂老黑,見他蔫蔫的,心中委實擔憂起來。只是眼下沒法子跟過去,只得陪着說笑一回,只盼將這頓飯儘快混過去再說。
……
少頃,飯畢。
碗筷俱已收進廚房,那一家三口卻並未回房,由丁氏捧了茶來,就坐在院子當間兒閒聊。
花小麥惦記着仍在房後的孟鬱槐,三番五次想走,只是怕被人挑理,轉悠了好幾圈,如那熱鍋上的螞蟻也似。
“你閒的慌?”孟老孃也坐在院子裡,同丁氏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時不時擡眼往她這邊瞟瞟,見她那火燒火燎的模樣,便翻翻眼“鬱槐方纔飯菜也沒吃幾口,想是天氣熱,沒胃口的緣故。你去問問,看他若是想吃點什麼,便弄來給他墊吧墊吧。自個兒男人,怎地這樣不經心?”
花小麥如蒙大赦,簡直想抱着她親一口,巴不得一聲兒地轉身便去了房後。
這馬棚素來每兩三日便要打掃一回,算是極乾淨的,但夏日裡天氣熱,再怎麼也有些味道。最近這段時間,因有了身子的緣故,花小麥甚少到這後頭來,今日冷不丁踏過去,立時便被那股子氣味薰得倒退三步。
彼時孟鬱槐正扯了嫩草去喂老黑,見它吃得慢條斯理不慌不忙,脣角便是微微一勾。聽見身後的動靜,他立時回過頭。忍不住一笑:“你也許久沒來見瞧老黑了,這會子還好意思嫌棄?”
花小麥嘻嘻一笑,不答他的話,反而去看那大黑馬,皺着鼻子埋怨:“老黑你太臭了!”
大黑馬橫她一眼,撲哧哧打了個響鼻代替回答。
“我知道你罵我呢!”花小麥衝它吐了吐舌頭,小心翼翼走到孟鬱槐身邊,隨手自筐裡揀了一小把嫩草。扯下汁多肥美的草尖也餵給老黑,一面就回頭道,“你怎麼了?今兒一進家門,瞧着就彷彿有心事,飯也沒吃下多少,忙了一天,就不覺得餓嗎?有心事,寧願來找老黑,也不告訴我?”
“想說來着。只是家裡太嘈雜,沒機會。”孟鬱槐拍掉手上的草沫子,將她拉到稍遠的一棵樹下。尋了塊乾淨地方讓她坐下。自己也在旁邊坐下來。
花小麥抿脣一笑,估摸着唐茂林那一家人應是不會到這後邊兒來,便大着膽子挽住他胳膊:“你說啊,現在不是得了機會?”
“其實也沒什麼。”孟鬱槐垂眼搖搖頭,“今日同柯叔去大忠兄弟家瞧了瞧,心裡有些不自在。他家與咱們還不一樣。人口多,全靠着他在鏢局的一份工錢過活,如今他人沒了,日子便不好過……我與柯叔商量過,往後每月。還是將大忠兄弟那份工錢送去給他家,畢竟。他也是爲了鏢局的事才……可我這心裡實在覺得難過,他家那小兒子還未滿週歲……”
大抵是自己也快要當爹的緣故,看見那幼年失怙的孩子,便格外不落忍,這種感覺,以前從不曾體會。
曉得他不好受,勸說也起不了任何作用,花小麥便只悄悄伸過手去,塞進他大掌中。
“還有柯叔。”孟鬱槐接着道,“自大忠兄弟家出來,他與我說,翻過年,他便預備徹底將鏢局的事交給我,自己是不再理了,賺得的錢,也與我分賬——說起來他也不過五十歲掛零,雖則現在身子大不如前,但若不是因爲年前那檔子事,他大約也不會這麼快就沒了心氣兒。”
花小麥略有匈疑,眨了眨眼:“我一直有些鬧不清,他將鏢局交與你,如此行事,他家裡人就沒意見嗎?”
“你不明白。”孟鬱槐長吁了一口氣,“鏢局這行當與別不同,是要靠聲名的。他的兒子一向沒在這一行中張羅,可謂一竅不通,冷不丁將鏢局接下,那些個銀號、商家,又豈會買賬?柯叔也與我說得清楚,將來待他百年,我若想使這鏢局徹底跟了我姓,只消再給他家裡人一筆錢,將鏢局整個兒盤了去就行,但……我怎知那鏢局在我手中,就一定能得了好?倘若我出什麼岔子,如何對得起他?”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眉頭照舊是緊緊擰着的,面色也有些凝重,語氣中隱約透露出一種不確定。花小麥頭回見他露出這等類似於不自信的情狀,知道他多半是因爲心中發堵,想了想,便又離得他近了點,小聲道:“若你是別樣性子,我也說不準,但你慣來這樣穩妥,我就敢說一句,你鐵定是沒問題的。”
“哪裡有你這麼誇自家男人的?”孟鬱槐笑了一下。
“那不然呢?若是我都不信你,顯得我眼光多差?”花小麥噗嗤一笑,將腦袋貼在他胳膊上,“總之呢,你放開手腳就是,別的不敢說,至少我不會給你添亂,你只管放心。”
孟鬱槐伸手摸摸她頭頂的黑髮,沒有作聲,瞧着臉色倒好看了些。
兩人靜默着坐了一會兒,花小麥便擡起頭,仰臉笑道:“我可是瞧見了,方纔飯桌上,你什麼也沒吃,這會子就不覺得餓?下午時候我用芸兒摘來的梔子花做了個梔子煎,怕被搶光了,特特在碗櫃裡藏了一碟,吃起來滿口香,且又解暑,這會子我去煮一壺鹽筍茶,端來給你吃兩塊好不好?”
“也……”孟某人點頭正要答應,從院牆那邊冷不丁閃過一條黑影來。
“表哥表嫂,原來你們在……呀,對不住,對不住,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
被我自己給慢哭了,晚點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