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小麥倒顯得很淡然,照舊將那白瓷海碗揭開,露出裡面雲霞一般的湯水。
芙蓉花瓣豔紅,豆腐雪白,沒加任何調味料,甚至連一點油星兒都不見,碧清澄澈,輕輕一晃,漾開來,與那花影池的景竟有兩分相似。
“規矩是吃兩道菜,您還是嚐嚐的好。”
她盛出五小碗,分別遞給衆位評判,微笑道:“黃脣膠和飛龍看似是清淡之物,其實味道卻頗重,會在口中停留很久。與其用茶水化去,倒不如抿一口我這雪霞羹——我曉得第二道菜是沒人看重的,但至少,讓它派上點用場吧,您說呢?”
薛老頭從善如流,果然端起碗喝了一小口,讚道:“當真十分清甜,甚好。”
餘下四位評判也都連連點頭:“不止是我們,諸位大廚也都嘗過了稻香園東家的手藝,今年這八珍會的魁首之位非她莫屬,想來大家,也不會有異議了。”
池心亭中一片寂靜,無人哀嘆,無人惋惜。
沒有懸念,所以,無話可說。
八珍會的魁首,看似只是個虛名而已,它甚至無法像前年那般,給勝者帶來承辦中秋月宴的資格,但任誰也不能忽略,那即將緊隨其後到來的,無法被撼動的口碑和聲名。
不必等衆酒樓的人離開這花影池,最後的結果便會以最快的速度傳遍城中乃至整個桐安府,或許用不了多久還將天下皆聞,爲一個廚子,一間酒樓的東家,又還能再奢望些什麼?
“丫頭……”
薛老頭看上去似乎有些激動,摸着長髯的手微微震顫,喚了花小麥一聲,卻說不出話。
“您莫不是還要給我發什麼獎勵?唉,您已將壓箱底兒的黃脣膠都搬出來了。我一個晚輩,怎好再教您破費?”花小麥歪頭一笑,打趣道。
“去!”
薛老頭被她給逗笑了,拿手指頭點點她的臉:“八珍會的魁首落在你上。給你帶來的好處多得數也數不清,你還想管我討東西?別說我沒提醒你,你莫要得意的忘了形,這名頭只能在你腦袋上停一載,明年這時候是個甚麼況,誰都未可知,若到時我發現你懈怠荒廢,可不跟你客氣!”
花小麥含笑規規矩矩應一聲,一個沒忍住,轉頭向池心亭外張了張。
只可惜沒能看見宋靜溪現下是何表啊……不過無論如何。總算是出了一口惡氣,那女人接下來的子,只怕就沒那麼好過了。
亭中寒暄一陣,謝過薛老頭等五位評判,花小麥又與韓風至多說了兩句。便領着周芸兒和秀苗往外走,汪展瑞被薛老頭給留下了,也不知是有甚話說。
三人沿着碎石小路往稻香園的廚棚去,一路上花小麥始終未開腔,秀苗笑得如一朵花一般,到底憋不住,陡然拽了花小麥胳膊一下:“東家。你想笑就笑唄,裝什麼淡定啊?咱稻香園現在就算還沒坐上桐安府飲食界的頭把交椅,卻至少也是數一數二的了,你……”
這姑娘成天在鋪子上幹雜活兒,手勁大得很,花小麥給她拽得一個趔趄。不等她把話說完,便“嘶”倒抽了一口冷氣。
“撒手呀!”
周芸兒趕緊拍了秀苗一下,趕上前扶住花小麥的胳膊,一臉擔憂道:“師傅,你的手沒事吧?”
花小麥皺一下眉:“恐怕是傷了筋……”
用沙爆之法發出來的黃脣膠如豬皮般柔韌。要硺成比鹽粒子還細的顆粒,除了刀功之外,少不得還要使大力氣。先是在河沙中反覆翻炒,再絲毫不間斷地剁上一炷香的時間,莫說是女子,就算是個大男人,也難免胳膊痠軟,筋骨勞損。
“哎呀……”
周芸兒不敢下死勁給她揉,只小心翼翼捧着她胳膊低嘆:“方纔我們都說替你一替,你偏生不肯,非要自己動手——你就算信不過我,難道還信不過汪師傅?這八珍會就算再緊要,也不過就只是一場比試罷了,你何苦把自己搞到這模樣?”
“我也沒琢磨那麼多,不過是想着盡力而已。”花小麥回沖她笑笑,“行了,別擺你那苦瓜臉給我看行嗎?你鬱槐哥與咱們芙澤縣城內好幾位治跌打損傷的名醫都相熟,等回了家,我讓他帶我去瞧瞧。”
說罷,便快步走到廚棚前,撩開氈毯,笑呵呵地鑽了進去。
孟鬱槐人雖未去池心亭,卻早得到了消息,此刻見花小麥進來,立時快步迎上前,垂下眼將她看了半晌,勾脣低笑出聲。
……
離開花影池,頗費了幾人一番功夫。
新的八珍會魁首騰騰出爐,不少消息靈通的老百姓都趕來看鬧,將大門口圍了起來,踮起腳尖往裡頭張望。
“聽說是個女子呢!”
“聽說是個年紀輕輕的女子,只可惜已嫁了人了。”
“聽說她夫君生得相貌堂堂,若是真的,也不算虧了!”
孟鬱槐恨不得將押鏢時的本領全使出來,護着媳婦左穿右突殺出包圍圈,專揀那偏僻的小巷子鑽,待得終於回到東安客棧,已是滿頭大汗。
幸虧這桐安城他常來,對地形還算熟悉,否則,今兒非被堵死不可!
客棧大堂內已擺上一桌酒水,掌櫃的歡天喜地迎上前,將昨那恭維話又絮叨了一遍,死說活說,將幾人往桌邊拉拽。
“我是真沒想到,今年八珍會的魁首居然會出在我們東安客棧中,也跟着長臉啊!”
他樂呵呵地道:“您幾位不是本地人,只怕也沒人幫着張羅,可這慶祝的酒,怎麼都得喝兩杯!孟鏢頭,孟夫人,酒菜都備齊了,好歹稍微坐坐,就當給我個面子,行不?”
花小麥忙了一上午,其實已有些乏了。加之胳膊又隱隱作痛,便很想上樓回房去歇一歇。然而這掌櫃盛難卻,她也無法可想,只得與孟鬱槐兩個入了座。又招招手,將周芸兒幾人也叫了過來。
孟老孃卻是早就在桌邊坐得穩穩當當,懷裡抱着小核桃,對稻香園奪了八珍會魁首之事毫不在乎,斜睨花小麥一眼,沒好氣地嘟囔。
“我還以爲你們真有那麼孝順,領着我上省城來玩一趟,現下我纔算是明白了,敢兒你倆就是誆我來帶孩子的!頭毒,我也不敢領着小核桃上外邊兒逛去。連着兩天,從早到晚就悶在這客棧中大眼瞪小眼,活活要了我的命!你倆有良心嗎?”
一頭說,一頭就要把小核桃往花小麥懷裡塞。
“娘!”
孟鬱槐顧忌花小麥傷了胳膊,忙不動聲色地搶在頭裡將兒子接了過去。
花小麥則強打起精神。衝孟老孃抿了抿嘴角,露出個討好的笑容:“可不是?這兩天真辛苦娘了,咱好容易來省城一趟,要是哪哪兒都沒去過,也太可惜了!您看這樣行不?咱們索多留兩天,明咱倆一塊兒上街,您看上什麼咱就買什麼。再將這城裡有名的酒樓吃個遍,省得您成天埋怨吃我做的菜都吃膩歪了,如何?”
“看上什麼就買什麼?那還過不過子了?!”
孟老孃使勁兒白她一眼,對她的提議卻分明很受用,眼角眉梢都藏着一絲期待的意味,嘟噥了兩句。也便高高興興地預備偃旗息鼓,目光冷不丁往桌上一掃,突地奇道:“咦,怎地少了個人?那汪師傅呢?”
衆人也不計東傢伙計,擠擠擦擦坐在一塊兒正吃喝得高興。聽見這一句問話,驀地都愣了,不由自主朝花小麥看去。
“都瞧着我幹嘛?”花小麥噗嗤一笑,“該回來的時候總會回來,他一個大男人,自個兒曉得拿主意,難不成還要你們心?”
說罷,自顧自拈了菜來吃,被秀苗百般勸着,破天荒地,又抿了一口酒。
忙活了一整個上午,飯畢,大夥兒都各自回房歇息,花小麥與孟鬱槐兩個也將小核桃從孟老孃那裡抱了來,帶回自己房間。
小傢伙如今嘴裡時常咿咿呀呀發出些奇怪動靜,冷不防一聽,倒像是在唱歌。大天的中午,他竟半點睏意沒有,瞪着兩顆烏溜溜的大眼珠兒一個勁兒地嘴裡嘀咕,逗得花小麥直笑,也不想睡了,就趴在榻上跟他玩,一大一小皆是興致高昂。
孟鬱槐舒舒服服倚在被褥上,含笑看着她娘倆胡鬧,片刻道:“咱真要在省城多留兩天?你那胳膊我雖是檢查過,應當無礙,卻到底還是看過大夫才能安心,萬一有甚麼也好儘快醫治……”
“你沒瞧見娘聽說能多留兩天時,面上是什麼表?”花小麥回了回頭,“咱好容易出來一趟,怎麼說都該陪她四處逛逛,不是嗎?”
她一骨碌猴到他上去耍賴:“再說,孟鏢頭,你媳婦我可是掙了個魁首回來呢,你難道就不想在這省城裡買點什麼貴价貨,犒勞犒勞我?你明知道我那胳膊只是用勁兒太過而已,何必還如此婆婆媽媽?”
“找打?”孟鬱槐摟住她,似笑非笑瞟一眼,“既如此,多留兩也罷,只不過……”
他皺了一下眉:“那汪師傅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是跟你說了嗎?臨走時被薛老先生給叫住了,他……”
花小麥抿了一下嘴角,話才說了一半,就聽得門上傳來剝啄聲。
“鬱槐老弟,東家,你們可還歇着?”
是汪展瑞的聲音。
這還真是說曹曹到,花小麥忙翻起來,理了理衣裳頭髮,將自己收拾齊整了,孟鬱槐便前去打開門,笑道:“有個娃娃在,如何能踏實歇着?汪師傅進屋來坐。”
ps:
感謝紫雪盟主同學打賞的五個平安符o(n_n)o,感謝地獄先生、六月青梅兩位同學打賞的平安符,感謝x曉舞、雪葉紛飛兩位同學的粉紅票,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