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積了厚厚的一層灰,易燁頗花了功夫才把它清理乾淨,看着細細的經絡紅線,清清楚楚地標註出來的穴道位置,不由嘖嘖讚歎道:“當醫長是挺好,還有這麼精緻的人偶。”
沒聽見子青接話,易燁轉頭望了她一眼。
子青正跪坐在榻上,在新發下來的新弓弓弣上密密地纏上布條,這樣持弓時不至於打滑。一道又一道地繞着,她似有些心不在焉,心思也不知在何處,渾然未曾聽見易燁的話。
半晌,她驟然想起什麼,擡頭道:“哥,我的事締素不知道吧?”
“當然不知道,我舌頭哪有那麼長。”易燁一副被小瞧的受傷模樣,“再說,那小子要知道這事,還指不定得怎麼恨你,你吃得消麼?”
子青長呼口氣,顰眉鬱郁道:“他還是不知道的好,否則日日看見我這個仇人,他肯定不好受。”
“你日日看着他,難道心裡就好受?”——子青隱忍的性情他再清楚不過,易燁深看她一眼,還是把這話嚥進了肚子裡。
纏好弓弣,子青又試了試弓弦的鬆緊,略略調整了下,待都弄好之後,她又想起一事來:“哥,我昨日帶回來的鵰翎箭可已給了老大?”
“沒呢。”易燁拍了拍腦袋,“今日蒙校尉心情不佳,加上發放新弓,大家都想搶在前頭挑好的,那叫一個亂啊。再說你又去了虎威營,我這裡連一點風聲都聽不到,實在擔心,就把這事給忘得乾乾淨淨的。”
“不打緊,明日給他也是一樣的。”
知道自己給易燁平添憂慮,子青心中歉然,又覺幾分溫暖,忽感到倦意涌上,緩緩往榻上一靠,目光注視着着室頂,輕輕道:“哥……你若真是我親哥哥該有多好?我就是你的親妹子,誰也不認得,什麼都不知道……”
易燁幾乎從來未聽說子青說這種話,再看她神情,知她必是累極倦極,被那些過往的人與事壓得透不過氣來。
“傻丫頭,我就是你哥,親哥!”他在她身旁坐下,勸解道,“你就是心重,想太多,把那些事都丟掉,犯不上事事都想自己撐着。”
子青澀然苦笑,倦倦閉上雙眼,輕道:“命裡的事,如何丟得掉。”
易燁嘆氣,轉頭望向窗外,夜已漸沉,一輪殘月懸在天邊,在旁,是未睡醒般惺忪閃爍的北斗七星。
翌日,校場上。
“鵰翎箭!”
締素拿着那三支箭,左看右看,愛不釋手,雙目興奮地直放亮光。
“哪來的?你們從哪裡弄來的。”他追問道。
趙鍾汶看見箭支雖然歡喜,但也是不甚放心,疑慮問道:“這箭……是你們花錢兩買的?還是蒙校尉……”
“不是不是,壓根沒花錢,也和蒙校尉沒關係。”易燁笑道,指了指子青,“這是她從將軍那裡借來的,要不怎麼說祖宗保佑呢。”
“你向將軍借鵰翎箭?!”締素吃了一驚,看子青素日不聲不響,沒想到她竟然有膽量向霍將軍開這個口。
子青不想解釋太多,只淡淡笑了笑,道:“將軍說,過了考覈之日便須歸還,不得損壞。”
趙鍾汶瞧她模樣不似撒謊,遂放下心來,自締素手中接過一支箭,朝子青感激道:“欠你這麼大個人情,我實在是……”
“是將軍體諒下情,與我有何相干。”子青忙道,“我不過是替他把箭送過來。”最怕聽到別人說什麼欠自己的話,她開口就想將此事撇清。
締素鬼鬼祟祟湊過去,在她耳邊問道:“我那件襦衣,扯得都快爛了,將軍有沒有提到我?”
子青愣住,有些爲難,不知該如何回答。
“易子青!易子青!……”
正巧校場的那頭,有人在朝她大喊,堪堪解了她的圍。子青撇下締素,快步過去,聽那軍士說了幾句話,復返了回來。
“怎麼了?”易燁見她眉頭微顰,關切問道。
子青不解道:“他說有人送了好些東西來,讓我自去東營們取,還說,我一個人拿不了,得再叫上一個。”
易燁自地上一躍而起,道:“我與你去便是。……誰送的?”
子青皺眉搖頭:“我不知道。”
締素酸溜溜道:“我瞧你的運氣是越來越好了,將軍都賣你三分面子,現下還有人給你送東西。”他仰面往地上一躺,嘆道,“……將軍什麼時候才能留意到我啊?唉……”
聞言,趙鍾汶半是無奈半是惱怒地輕踢了他一腳。
子青望着締素,暗歎口氣,拉上易燁往東營門去。
兩個大包裹一個小包裹,外加上一簍子黃澄澄的柑橘,分了些柑橘給守營門的軍士之後,子青與易燁肩挑手擡,一路把這些東西拖回了醫室內。
子青還在解包裹的時候,易燁便先挑了個柑橘吃起來,邊吃邊點頭道:“甜,真甜……青兒,你也過來嘗一個!”
“嗯。”
口中應着,子青已經解開了第一個包裹,四件天青短襦整整齊齊地摺疊着,皆絮了棉花,由薄到厚。最上面的襦衣左衽微微鼓起,她將手探過去,自衣中摸出一個小布包。
將布包置於手中,攤開,子青呆怔住——內中靜靜躺着一個小麪人,絳紅將軍的模樣。
“什麼玩意?”
易燁探頭過來,瞧見是個小麪人,也愣了下,捏在手中端詳。
酸楚之意涌上鼻端,子青雙目一時間霧氣濛濛,匆匆背過身子,飛快地用袖子胡亂抹了抹,才復轉過來,道:“這些東西,都是李敢送來的……我,不能要。”
“不要?”易燁嘴裡還塞着兩瓣柑橘,聽她這麼一說,頓時吃下去也不是,吐出來也不是,猶豫片刻後提醒子青,“可這柑橘,咱們已經分掉了好些,怎麼辦?何況,你昨夜說李敢今日一早便走,咱們就是想還這些東西,也沒地方找他去啊。”
子青只知東西自己不能要,倒未想過這些細節,愣了楞,複道:“反正我不能收這些東西。”
易燁已把三口兩口把柑橘嚼了嚼嚥了下去,然後替她決斷道:“那就這樣,柑橘反正吃也吃了,放着又會爛掉,咱們就把這些吃了,下回重買一簍子還他。這些衣裳……就先擺着吧。這兩包都是什麼?”
子青搖頭,她既然已經決意不要,就不再去解另外兩個包裹。
“我瞧瞧啊!”易燁見子青欲攔住,緊接着道,“萬一也是吃的呢?爛在裡頭豈不糟糕。”
聽他這麼一說,子青只得由着他去拆包裹。
另一大包裹中是兩雙羊皮靴,羊毛翻在裡頭,細細密密,煞是暖和。另外還有四雙素色絹襪和兩副手衣。小包裹內竟是一小盒一小盒整整齊齊的藥丸,易燁挨個仔細瞧了瞧,皆是些給女子補血養氣的藥丸。
“沒想到李敢心還挺細,想得真是周到。”易燁瞥了眼子青臉色,皺眉道,“你臉色是不太好,該補補纔是……藥丸放久可會黴,白白糟蹋了。”
子青顰眉,煩惱地看着面前這大堆東西。
聽室外腳步聲漸近,易燁忙把藥丸收起來,剛收好便見締素頂頭進來連門不敲一下。
“老大讓你們過去……這麼多東西!”他也不問人,自便拿了個柑橘剝起來,又勾着頭去瞧其他東西,“這衣裳好,又厚實……誰給的?誰給的?”
怕他炸毛,子青自然不能說李敢,睜着眼睛只不作聲。
易燁胡亂解釋道:“是我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正好路過隴西,就順道送點東西過來給青兒。”
“你們不是兄弟倆麼?怎麼不送給你?”
締素又去瞧靴子,奇道。
“他、他……所以說他偏心啊,”易燁往下瞎掰,“看青兒老實,就只心疼他一個,壓根就沒想到我。”
締素頗同情地望了他一眼,把手中剩的半個柑橘塞給他,隨即自拿了一隻靴子在腳上比劃着,嘆道:“這靴子可真暖和。”締素原就比旁人好動些,靴子自然也比旁人更破更舊,加上他尚在長個頭,靴頭處早已撐開,是趙鍾汶拿針線生生絞住,眼看着又快要崩開了。
新舊兩雙靴子擺在一起比對,子青便有些不落忍,猶豫再三,還是開口道:“你不妨試試,若是合適,就給你穿。”
“真的?!”締素喜道。
子青點頭:“嗯。”
締素喜滋滋地脫了自己的靴子,將羊皮靴子套了進去,在地上來來回回踩了兩趟,只覺得輕巧綿軟,像踩在雲端一般,歡喜道:“正好,可真舒服啊!比我原先那雙擠腳的破靴子可強多了。”
“那你就穿着吧,別脫了。”
“你當真給我?”締素自是捨不得脫,卻也覺得受之有愧,“這靴子好像不便宜,你真捨得給我穿?”
子青微微一笑,道:“再貴也是給人穿的,你穿着好就行。”
“……反正你也還有一雙。”
締素給自己找了安慰,又喜洋洋地來回走幾趟。
易燁望了眼子青,她正低首在翻那四件嶄新的夾棉襦衣,從中又拿了一件來,遞給締素。
“你的那件襦衣都扯爛了,試試這件,看合不合身?”
李敢送來的衣服都是按着子青的身形,締素個頭身量都與子青相當,當下他便歡喜卸了甲,接過新襦衣,邊穿邊道:“咱們差不多,肯定合身……”
待他穿好一看,果然合身,子青道:“這兒還有幾件,看來你都能穿,你再來挑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