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聚談
獨眼漢子看了一會兒,另起一行,在下面畫了一個大圈三個小圈。
對面男人看了看低頭沉思的他:“就這樣吧。”
起身而去。
漢子擡頭,沉聲道:“確實不打算走了是嗎?今日決定了,可就沒有再反悔的機會了。”
男人已走到門口,回身道:“沒什麼好反悔的,信都已到了。而且其實……多說一句,就算這封信不來,我們本也不打算走了。”
“哦?”漢子微訝,“上次不是退意明顯一些嗎?”
“因爲有新的發現。”男人道,“就在昨夜,這枚果子變得有些太誘人了。我們自作主張,無論如何也要吃下它。”
“.”漢子皺了下眉,沒聽明白。
但男人也不打算細說。
“有任何情況,及時聯繫。”他留下一句,便轉身而去了。
這時屋中的鸚鵡忽然腦袋一抽,叫了起來:“及時聯繫!及時聯繫!及時——嘎!”
鳥身猛地僵直。
漢子屈回彈出的手指,鸚鵡僵硬地直墜而下,只剩兩條細腿在細微地抽搐。
窗邊的黑貓怔了一下,轉頭看向漢子,漢子目光掃過它,繼續皺眉看着桌面。
許久,他敲了敲桌子,外面進來一人。
“去通知幾位長老,日落前趕來這裡。”
——
捉月樓下,小亭中。
裴液聽着黑貓的話語,眉頭已緊緊皺了起來。
平心而論,他送出黑貓時,想聽的並不是這樣的對話,也沒想到能聽見這樣的對話。
他今日帶上小貓,本是想讓它觀察尚懷通的一舉一動,尤其是要注意他身邊那兩位七生高手的蹤跡,好爲幾日後的動手提供支撐。
然而忽然聽見尚懷通所言“師門長輩有些事情要談”,不禁想起李縹青的計劃,同時尚懷通又要登船,不便相隨,於是便讓黑貓先去查探七蛟私閣。
卻不料聽見這樣一番內容。
裴液細細捋着這段對話。
這段交談由於不避耳目,意思表達得十分清楚:漢子傾向於“走”,但他並無決定的權力。是趙符帶來了最終的決定——不走。繼之他們談論的是“不走”的原因,再繼之則是“不走”後的打算,也就是在這裡,才提了一嘴李縹青。
從這段交談裡,可以明顯地區分出兩方來——獨眼漢子代表的是七蛟洞,趙符則代表着另一方,在這件事裡,他們才具有決定權。
捋完了面上的意思,便可開始細究其中隱含的信息。
從前往後,第一個問題是:誰要走?
既然是趙符決定,那要走的自然是他們那邊的人。那麼這個“那邊”,又是什麼呢?
裴液進城不過二十天,博望城裡一定還有許多未曾浮現出的東西,若放在以前,裴液還真無法可猜。
但在經歷了昨日捉月樓中的那一幕後,這個答案几乎呼之欲出——那個獵取武功的老人!
他和趙符是一夥兒的。
那麼第二個問題是:他爲什麼要走?
參軍爲遮蓋,七蛟爲翼護,其人行事又低調謹慎,每年只殺幾個無根無底之人,在偏遠的博望城中,有什麼能威脅到他?
因爲昨日在自己和楊顏面前露了面?
不對,當夜行兇成江宏時,其人就不曾掩飾面容,毫不擔心留下嫌疑——顯然面對兩個臨時來打一場武比的外鄉人,老人自信自己的盔甲足夠厚重。
同樣,被自己和楊顏兩人看見,也不足以逼走他。事實也的確如此——即便又見了一面,自己二人依然沒抓住他的線索。而退一萬步說,楊顏本是兇犯,自己又是個鄉下小子,就算真發現了什麼,滅口就是,怎麼會如驚弓之鳥般逃走呢?
所以他們面臨的是另一種更強大的威脅。
而這個威脅裴液完全沒有頭緒,於是暫時放下。
第三個問題是:“果子”是什麼?
二人私下交談沒必要使用隱語,因此“果子”更可能是他們常用的一種代稱——因爲表意恰當,所以常用。
果子、成熟,後面自然是.收割。
聯繫上面那獵取武功的老人,那“果子”便是.成大哥那樣的人嗎?
裴液猛地想到了楊顏,但很快否定——據楊顏所說,老人對他自始至終不太在意,而昨日被發現之後,亦是毫不猶豫地要殺他。
這大概是一種“這是趙符的事情,不太重要,但既然撞上我,便隨手殺了”的態度。
而對於他們視爲目的的“果子”,應該是時刻監視乃至保護,直到成熟時才一舉收割纔對。
那麼成熟又作何解釋?
想了想,沒有支撐,要解釋這個詞語只能是猜測假設了,裴液暫且放下,繼續向後。
後面幾個代稱就好理解多了。
“上面新給的回信”,“上面”自然是趙符他們的上峰——趙符六生、老人七生,能令七蛟聽命,背後有所支撐本是常理。
“那邊又牽扯到了麻煩的東西”,“那邊”應當意指“上面”所應對的另一件事,“那邊”想必更加激烈,也更加重要,而且形勢不算太好,“上面”感到壓力,所以要令“這邊”頂着威脅推進計劃。
“只要把這人解決”,則又回到了當下博望城中,“這人”想必就是逼得老人生出退意的那份威脅。
再往後,就關係到李縹青的計劃了。
這是切身相關的事情了,而兩人話語中所透露出的信息,則令裴液難免不安。
——當先一個未曾想到之處,便是七蛟洞竟然並不在意李縹青的修爲。
這份態度倒是與唱丹會上尚懷通並不趁機出手試探的行爲契合,但與翠羽的認知卻完全相反。
須知整個計劃的基石,就是七蛟洞不敢坐視李縹青有能勝尚懷通的可能。
其實裴液確實覺得這個誘餌完成得稍微有些倉促——如果想使“李縹青學會了黃翡翠”這條消息更加可信,應該更早地做些鋪墊纔是,而不應在唱丹會三天前急匆匆地在院中放出一聲劍鳴。
當然,過早的鋪墊等於過早的勾引七蛟動手,這也是需要考慮的事情。
而話說回來,所幸,不知是不是歪打正着,七蛟最終還是決定接下這份挑戰。只是很顯然,他們已認知到這是一個陷阱。
當然,翠羽的計劃本就是套中套,如果七蛟的目標只是李縹青,那誘餌便是李縹青;而若七蛟認識到翠羽埋伏有一位七生,那麼這位七生其實也是誘餌。 但七蛟洞會再往更深處去想嗎?
裴液轉身向園外走去,無論如何,這事情的真實面貌比李縹青所以爲要複雜得多,所幸對方不會主動出手,他們等的是翠羽這邊的動作。而李縹青決定的日子,是在兩天之後。
還來得及重新商議。
“你不用走。”裴液對黑貓道,“你就留在這裡,這房間裡再有什麼緊要消息,及時告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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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道武館,西院。
五位青服圍繞在李縹青身邊,或坐或立,每個人的神色都有些僵硬,有兩位還透出些青白來。
在他們的中心,少女伏案而書,院中一片安靜,只有沙沙的紙筆和蕭蕭的樹聲不辨你我。
終於,少女停下筆頭,面前是一模一樣的兩封書信。
“三人一組,咱們方纔已經分過了。”少女道,“沈師姐先走,出城直走大道,去迎咱們來參加武比的隊伍;張師兄這邊則要繞一下,從北門出城,先往鄭壽方向,再繞回山門——記下了嗎?”
“……記下了。”院中沉默了一會兒,一位年近三十的女子憂聲道,“但縹青……這樣不就只剩伱一個在這裡了嗎?”
“本來就只剩我一個就好。”少女道。
“這種可有可無的事分兩人去做就行,我們在這裡總能幫你些忙。”
李縹青搖搖頭:“這不是可有可無的事,若我這邊事敗,翠羽後續的一切決定和應對都要依靠這兩份書信來支撐。”
“那,總可以留下兩人。”
“沒有必要。”
“可——”
“我說好了。”李縹青打斷道,一雙青銳的眉眼掃過幾人,“這件事,就這樣。”
“.好。”五人抱拳躬身。
場上一時氣氛又僵硬了下去,一種不安在院中釀造。
並非翠羽弟子遇事無定氣,而是就在剛剛,這位十七歲的小師妹、新任的少門主,才告訴他們一件全無準備的事——這兩天來對七蛟洞的謀劃,原來翠羽山門根本就不知道!
整個事情,都是這位小師妹一手謀劃、獨自推動!
幾位翠羽弟子被選出跟隨少門主前往少隴府,心性自然那都是上上之選,他們絕不害怕對抗七蛟,甚至心中早就在憋悶、早就在期待。
但是背靠山門的力量、執行翠羽的決議,和瞞着從小長大的宗門,自作主張地去實施一個不知勝敗的計劃,卻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而失敗的後果,還要宗門去承擔。
前者無論勝敗、不管生死,你都共享宗門的榮譽,是大家的英雄;後者則是背衆獨行,一不留神,就要面對親友驚怒的神色和痛恨的眼神。
李縹青今日將他們全部遣走,有保護的意思在。
他們都知道這位小師妹這些天難掩焦躁,夜裡常常在院子裡一坐就是好久,但他們本以爲那是作爲“誘餌”的忐忑,誰知竟是來自“獨行”的不安。
每個人的腦子都有些茫然混亂——該制止?該順從?該遵命離開?還是該留下援助?
若按世家大派的說法,他們也算是眼前這位少女的“嫡系”,但雙方相處不過半年,在他們的印象中,少女一直是一枚潛力驚人的種子,雖然明慧堅毅等珍貴的品性已然初露端倪,但作爲幼稚少女的那一部分也一直明顯地存在着,他們一直期待着她的第一份鋒芒。
而這次,忽然之間,少女確實鋒芒畢露了,透露出的驚人勇氣令他們一時全部懵然。
這是鋒芒,還是魯莽?她竟能如此堅定地瞞過所有人——她如何有這份自信和膽量?
看着身前衆人或僵滯或變幻的神色,李縹青放在背後的手緩緩揪緊了衣衫,掌心中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少女先努力勾了下嘴角,然後才擺出一個從容的笑來:“怎麼都這副表情?前前後後的事情我們不是都定下了嗎?諸位照做就是——啊,你們那時沒分辨出這計劃不是來自於山門,不正代表這計劃與長老們定下的別無二致嗎,現在知道是我制定的,便開始瞧不起了是不是?”
院中仍是沉默,但很快沈姓女子也勾出一個笑來:“長老們其實倒做不出這份魄力的計劃。”
這話太鋒利,以至於連僵硬的氣氛也刺破了,諸人擺臂動腳,都有了些大小不一的反應。
是的,這本是少女如此獨斷專行的緣由之一——把事情交回到山上,半個月之後都不一定能有一個乾脆的結果。
“好了。”李縹青背後攥着裙子的手鬆了鬆,笑道,“楚師兄還沒出來嗎?”
“來了來了。”屋子中走出來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身上衣服還沒穿平整。
“委屈師兄在屋子裡憋了這麼多天。”
“沒有沒有,這算什麼委屈。”
李縹青笑着點點頭:“等武比打完,請師兄吃捉月樓。”
“.好!”
“既如此,那諸位師兄師姐就此啓程吧。”少女坐在石桌前道。
諸人臉上憂色仍然未退,但這次總算沒再沉默,紛紛抱拳而去了。
沈姓女子最後一個挪步,等所有人都出去後,她纔看着少女,抱拳。
“沈師姐”
“縹青.我始終說服不了自己,這樣做是對的。”女子低着頭,聲音猶豫道,“我實在想不到你會做出這種事毫不給門中通知,就擅自向七蛟宣戰.你說,若是敗了,那翠羽會不會一夜傾覆?”
“.”少女背後的手又攥緊了,手中的那片衣衫已經有些溼膩,“沈師姐”
少女嗓子有些乾啞。
“我永遠理解不了也絕不敢做這樣的事。所以,”女子擡起頭來,“我永遠是普通弟子,你纔是下代門主。”
“.”
“無論勝敗,你敢做出這份決定,已真正高出我等百倍,沈杳萬分希望,你能賭贏!”女子一躬身,按劍轉身,從院門消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