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初日
第二擂上。
裴液和那名爲馮光遂的年輕人卻是從同一邊上來。
甚至是並着肩談着話,一個低着頭,臉上掛着勉強的笑容,另一個則看起來有些不好意思。
其實九成九的觀衆都不曾見過“裴液”這個名字的真容,甚至連這兩個字也不是很多人記住。大部分人只是隱約聽說有個十分年輕的少年,似乎能和尚懷通公子在劍術上較量一二。
至於是真是假,這個“一二”又到什麼程度,大夥兒都是以訛傳訛,再照立場加上些自己的猜測和想象罷了。
此時看臺之上,人們都探着頭,目光落在第二擂上,討論猜測着哪個是那位“裴液”。
很快這答案就揭曉了——兩人分開,深青武服的少年靜立在了寫着“裴液”的紅幕之下,另一名藍白服色的年輕人則繼續挪步,到了另一邊。
對這一場的結果大家心中都沒有什麼懸念,武比總是後面幾天才越加精彩起來,此時牽動人們目光的只有兩點:一是這位少年的出手,二是和同場尚懷通的對比。
全場唯一真的擔心裴液會輸的,恐怕只有黃師傅身後的這十幾個孩子,一個個探着身子,手都捏得恁緊——能來打金秋武比可是小武館的最高成就,那麼場上這一百二十八個人,當然個個都厲害得不行,裴液哥哥打哪一個都能牽動他們真心實意的擔心。
“裴哥怎麼第一個就上場了?”
“就是,我還沒準備好呢!”
“哎呀陳二虎你坐下,我都看不見了!”
“快看,裴哥動了!”
擂臺上,裴液當先抱劍,與馮光遂相對行了一個標準的劍禮,而後他抽劍撤步,擺出一個端正的劍架。
與對面馮光遂的動作如出一轍。
一聲清越的鐘鳴,正是比鬥開始的訊號。
馮光遂先手躍上,八條經脈的真氣乍時涌入四肢,年輕劍客身體十分輕捷,三個踏步,人已在裴液身前。
這一擂的第一波歡呼竟然是由這個被所有人忽視的年輕人帶來,如此俊逸靈動的步法絕對已超出了人們對“三生”的認知。
更爲難得的是,每一步都不只與下肢有關,每一次在身體縱出的同時,馮光遂手中的劍都同樣巧妙地完成了一次蓄力。
而當抵達之時,許多人才發現他掠出的竟然不是一個直線,而是一個飄然的弧度。藉由這個弧度,馮光遂身體一傾,劍光得以從少年左脅上擊,正是使對方右手劍發力頗爲尷尬的一個角度。
正當衆人爲這利落刁鑽的出手叫好時,那劍光竟再次一抖,倏然分出了三朵劍花,精準地點向裴液咽、心、肺三處要害。
【三步摘花】
一式之內,三處精彩的設計,毫無冗餘拖沓,全部合於最後這一攻之中,足以稱一句“好劍術!”。
馮光遂生於參縣而棄刀習劍,並不因爲有更高明的劍師教他,只因這是馮家四輩傳下來的家學。如今父輩凋零,街頭的馮家劍館早已人丁稀少,但馮光遂從未放下振興家業的沉重擔子。
一日又一日的勤學苦練,才造就出如今這快捷漂亮的一劍!
裴液後撤一步,拎腕提劍,“叮”的一聲清響,擋住了第一朵劍花。
而後他再退一步,手腕一橫,攔住了第二朵。
最後又撤一步,沉腕一斷,敲碎了最後一朵寒光。
正如馮光遂三步趕上的蓄力,裴液同樣後退三步卸去這三份勁力,最後一抹劍光破碎之時,兩人之間的一切勁道無聲消弭,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馮光遂誠然愣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竟然還能繼續出招。
於是他立刻又揮出一道劍式,這招依然可見千錘百煉之功,但確實不如剛纔那式巧妙漂亮。
因爲剛剛他以爲自己只有那一次出手的機會,所以那已是他能用出的最精彩一劍。
而後一連五招,都可圈可點,雖不免漸落平庸,但少年仍然認認真真地一一拆過,直到一套《凋花劍》值得拿出的招式全然用盡,面前少年才手腕一抖,格開他的劍刃,劍尖停在了他胸前三寸。
馮光遂怔了一會兒,喘息兩下,抱拳深深一拜,退後兩步,棄劍認輸。
比之剛剛激起觀衆嘯叫的第一擂,這一擂的比試簡直溫吞,若只看“裴液”二字的表現,更是堪稱無聊。少年沒向人們展露什麼精妙的劍術,也沒勃發出什麼個人魅力,人們對“裴液”這個名字的期待頓時落空不少。
反倒是這個叫馮光遂的年輕人給許多人留下了印象——好年輕的劍客,好紮實俊秀的劍法!
對於裴液的得勝,場上最持久的歡呼來自於西面前三排。
正因真切地揪着一顆心,又見裴液哥哥在對方的進攻面前節節敗退,當這勝利被宣佈時,孩子們興奮的爆發就尤其熱烈。
等裴液提劍回到座位上時,他們依然在開懷地慶祝這一場艱難的勝利。
“裴液哥哥,你現在是博望州最厲害的六十四個人之一了!”
“再贏一場就是前三十二!”
裴液笑着坐下,埋怨:“下次加油喊大聲一點兒,我在下面都聽不到。”
立刻有幾張嘴湊到他耳邊:“我們嗓子都喊冒煙兒了!!”
裴液彎腰捂耳求饒。
打完這一場,少年今天全部的戰鬥就結束了。武比的第一天,人們稱之爲“大浪淘沙”,六十四場打下來,有人嶄露頭角,有人無名無姓。這同樣也是觀衆們認識選手的一天,一個個寫在名錶上的名字都將和擂臺上那些趨避攻防的身影對上。
裴液坐在黃師傅旁邊,在孩子們此起彼伏的問題中繼續看着接下來的比賽。
接下來三場都沒有熟識之人,直到第四場時,纔有一抹輕靈的翠色躍上了第三擂。裴液一挺身體,招呼孩子們道:“快看你們縹青姐姐。”
這一場勝利乾淨利落,她的對手正是翠羽那位名叫崔笑燕的少年。少女沒給他留任何面子,一招就把他趕去了敗者擂臺。
“裴哥,縹青姐姐比伱厲害多了!”
張君雪同樣在第三擂,而且緊挨着李縹青上場,她的對手是一名參縣的刀客。只交換了一招,女子便將對方的刀壓在刀下,那人奮力抽了三下沒有抽動,只好面紅耳赤地尷尬認輸,場上響起歡快的鬨笑。
第四擂的張墨竹和楊顏同樣沒有在敵人身上花費超過三招,尤其楊顏年幼拘謹的面龐後爆發出的凌厲刀術給很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稍令裴液意外的是,肖丘那位大哥——故事裡的古光竟然也在第十三場走上了擂臺,儼然也是本屆武比的一員。他一手仗着刀,或是因不方便拔的緣故,乾脆就沒有帶鞘,明亮的寒刃露在外面。
有人永遠沉淪在了那個黑暗淒冷的深夜裡,但也有人衝破雪與暗走進了這個金秋。他顯然還是有些不太習慣搏鬥,但依然在第十一招斬落了一位七蛟弟子的長劍,拿下了自己的首勝。
而最令人出乎意料的一場比試則來自於第四擂的最後一場,本屆武比第一匹真正的黑馬從這裡誕生了出來。 沒人見過這人的樣子,顯然是駐留博望的江湖客。但他卻不是走的“比前之比”,而是身着一身墨袍,背書“齊雲商號”四個不大不小的金字,整身衣服漂亮又醒目。
這人三十出頭的樣子,罕見地仗着一根渾鐵棍,氣質沉默精悍。
齊雲商號從來沒有宣傳過此人,人們也沒太把他當回事。尤其他的對手是鄭壽肖丘,乃是四生中的強手,衆人目光都聚集在這位劍者身上。
肖丘獨樹一幟的,簡單有力的劍確實令無數人眼前一亮,踏步力斬之下,風聲起如虎嘯、無形的氣流劃出半月。
然而只一棍。
肖丘就劍式破碎,連人帶劍飛下了擂臺。賽前志在四強的男子就如此在第一輪折戟。
這名叫張宗元的男子沒有暴露出真正的實力,以其剛硬和神秘在這座武場上留下了今日最後一抹濃彩。
——
“故意的!絕對是故意的你知道嗎?!”大家走在路上談起這個人時,張鼎運依然在憤憤不平,“齊雲就是頭不要臉的老狐狸!我們之前宣傳常越,他們一點兒風聲不露,說什麼武比隨意參與一下就好,原來故意藏了這麼個人!”
“這有什麼妨礙嗎?”裴液沒太明白。
“當然有!”小胖子高叫,“齊雲是隔壁州過來搶地盤的!你知道我們前後一個月宣傳花費多少嗎?現在全城人的期待都被我們拉起來了,都知道鼎運商號選的武者很厲害。這時候他們忽然出個大價錢招來的人,頂着‘齊雲’的招牌把我們的人贏了,那不就等於我們全部的宣傳都是給他們做嫁衣了!那不是踩在我們頭上賺錢嗎?!”
“.我記得你不是一心春花秋月,享受生命嗎,還以爲你不在乎這些賺錢的事情呢。”
小胖子瞪眼:“你這是什麼屁話!我怎麼可能不在乎賺錢的事情,春花秋月是他媽要花錢的啊!”
“沒事。”裴液忍俊不禁地安慰道,“現在你們商號的代名人不是常越兄弟了,而是我們楊顏公子——楊顏公子肯定能贏的啊,他可是‘必勝’的。”
張鼎運轉怒爲樂,但畢竟沒好意思再笑,滿懷歉意地拍了拍楊顏的肩膀。
“.”楊顏悶悶地瞅了他們兩人一眼。
李縹青在一旁打抱不平:“你們夠了,都笑楊顏一路了。”
只有剛剛和他們會合的張君雪還有些茫然。
於是裴液十分積極地把少年對着她翻了個面,然後女子也忍不住勾了下嘴角。
無他,少年一身寶藍綢衣,正面寫兩個巨大的金字“鼎運”,後面則寫着“必勝”。
口號和字體都沒什麼問題,造就現在這種奇異的喜劇效果的是——它們實在太大了。
其實這也不全怪鼎運商號,他們固然是爲了追求醒目犧牲了不少美觀,但也不會故意讓武者出醜。只是製衣鋪在趕製這套衣服時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這樣式本來是照常越設計的。
常越人高馬大,衣服和金字自然也同樣寬大,但當武者更換成楊顏後,原來的衣服自然不能用了。製衣鋪雖然改換了衣服的尺寸,但趕工之下,卻忘了修改金字的尺寸。
這幾天楊顏又一直和裴液他們待在一起,因此昨天晚上纔是人和衣服第一次見面。
然後一穿發現.哦吼,完蛋。
於是少年只好穿着這“運”字遮住褲襠,“勝”字尾巴寫在屁股蛋上的衣服上了武場,就像一塊行走的宣傳牌。
這好笑的場面與輕鬆的氣氛明顯令女子舒適了些,她一言不發地走在幾人旁邊,聽着他們談笑。
這是武比散場後的傍晚,燈燭滿街,捉月湖中都映出點點金光。
武比之後,幾萬人興致未散,總要有個安置的地方,那些不遠百里趕來的商販也總要有個做生意的時間,因此就產生了這與武比共生的燈市。緊張一天後,選手們也可以和自己的親友們遊樂放鬆一番。
孩子們急着回去打昨日沒打完的“指上劍大比”,裴液便和朋友們出來,當日一船人加上張鼎運,正好七個。
裴液探頭道:“君雪,我今天看不是來了很多張家人?他們去哪玩了?”
張君雪沉默了一下:“不知道。”
裴液走到她旁邊:“我今天看.你們那邊好像不怎麼說話。”
“嗯有矛盾。”迎着少年詢問的目光,女子低聲道,“之前姐姐的事情。”
“哦”裴液想起女子之前的話——因爲張君雨的事情,張家在徐谷難以自處,因此張家內部,張君雪這一支又受孤立排擠。
“以往參縣的名額張家能佔十之七八的,這次只給了不到一半。”張君雪道,“.確實是我們的過錯。”
裴液輕嘆一聲,這種事情也無法可想,總是必要承受的代價,於是一笑道:“伯父伯母呢,他們來了沒有,來一起吃飯啊。”
“來了.但就不過來了,我也不和你們一起吃,一會兒你們上樓,我回去和爹孃吃飯了。”張君雪道。
裴液笑着把住她胳膊:“不行,不可能放你走。”
張鼎運也探頭:“這時候去哪不是人擠人?一起隨意吃些得了。”
前面是觀柳樓,張鼎運家的酒樓,如今萬人尋覓吃食,若非提前知會留了座位,一行人不知道要走多遠。
衆人勸說之下,張君雪終於點了點頭,轉頭去叫爹孃了。
然而女子剛離開,少女就看着前面“咦”了一聲:“你們瞧,那不就是張家的人?”
裴液看去,此時大家都往前走,只有兩個人逆着人流。確實是今天看臺上在張君雪旁邊露過面的兩人,但並非選手,應是張家長輩,此時正臉色沉凝地蹙眉談着什麼。
裴液正猶豫要不要打個招呼,卻見兩人擡頭也看見了他們,目光在李縹青身上停留了一下,頓時轉開,然後也遠遠繞過了他們。
“他們吃的倒快。”
“賞景的吧,他們來的那邊只有捉月湖,哪有什麼吃食。”張鼎運道。
“你這不是也要帶我們去那邊?沒吃的咱們吃啥,從湖裡撈魚?”
張鼎運翻個白眼一指:“那麼大個樓你看不見?咱們是要上樓,他們是從樓後面來過來的。”
“.哦。”裴液閉嘴。張鼎運說隨便吃點,他還以爲是個小破樓,沒想到是恁大一個——人家請自己來這種地方吃飯,那當然說什麼都是對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