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麪色漠然地看着對面的男子,握上劍柄,竟然在鼎鳴之前就先一步拔出了劍。
實在與之前的溫和風度大相徑庭。
尚懷通直起身來,看着裴液的動作輕輕笑了一笑。
握得幽生篇後,男子身上深藏的那股陰戾之氣似乎消失了大半,他此時把劍輕輕橫在手裡,聲音清和地一笑:“何必呢?”
“擂臺上又不是分生死的地方,你若有此願望,我們可以約時覓地來上一場。”尚懷通低頭從容地拔劍而出,這亦是七蛟珍藏的難得好劍,東海劍廬鑑銘【丁上】,劍刃露面,就像鏡光從鞘中吐了出來,“但在這裡,擂比只能是擂比,切磋試劍,本是妙事,何必摻雜他物呢?”
“裴液,”男子挽了個劍花,認真地看着少年,“我知道我們之間有所仇怨,但在‘劍’這樣東西上,我們有着一樣的天賦和虔誠。我習劍十一載,遍數博望之劍,實無一足觀者,直到見你三回出劍,每使我按劍心癢,神騰氣舉.裴液,悟劍須靜,證劍須奕,此地,不正是證劍之處嗎?”
這確實是尚懷通真實的想法,當他立在登天之梯上垂眸俯視四周時,忽然瞧見了樓宇屋檐之外,直達青雲的另一道梯子——觀鷺臺上,這少年之劍他一眼就認得,正是拙境之巔。
那一刻,他真的被激起了遇見對手的興奮,心血如熱,眼神如明。
他當然要和這樣的劍認真過招,當然要正面地、堂堂正正地擊敗他,在他所自信驕傲的東西上,他從不缺乏這樣的勇氣。
因此,之前六擂,他面對的都是枯草,只有這一擂,他對少年執了端正的抱劍武禮,一個他本以爲在到達修劍院之前自己不會再行的禮節。
尚懷通擡臂舉劍,平平指向面前的少年,緩聲道:“我也,只用十六條經脈。”
裴液握劍平漠地看着他,等待他所等待的聲音。
唱名之聲響徹了全場:“博望州金秋武修大比,魁賽終擂,誰知地意幽?我見明月光——七蛟尚懷通,奉懷裴液!”
——鼎鳴霎時而響。
裴液一掠而上。
這一次,【破土】不再是起手,輕捷的劍有如石上一閃而逝的月光。
【踏水摘鱗】
純然的攻劍,直刺尚懷通眉心!
尚懷通輕輕吐息一口,黑眸平視,平指的長劍一動不動,面上結起了認真。在這一劍進入身前三尺的一瞬間,男子陡然而動,長劍一側,輕滑地貼上了裴液劍身。
儘管承諾以十六脈真氣相對,但那是速度和力量的讓步,在眼力和反應上,男子依然穩穩立在六生層次。
何況這一劍突然而輕快,適於近身背後,當它遙遙從正面而來時,其實並不難接。
觸劍輕弱,這是一個陡然發力使對方劍身失控的機會,但尚懷通了解裴液就像瞭解他自己——對拙境巔峰的劍手來說,“擊劍失控”實在是一件可笑的事,只要有一點點轉圜的空間,你貿然發出去的力量下一刻就會成爲對方手中斬向自己的助力。
尚懷通長劍只在裴液劍身上輕輕一碰,兩道明魚般的劍刃彷彿交錯遊過,一迅一慢,而下一刻,尚懷通驟然腕揉劍擰,明魚頓時一分爲七,散爲七道縱向弓起的白光。
在裴液劍身上結成了一個明緞所鑄的長籠子。
七蛟洞所傳,【七練鎖鐵】。
幾乎是山門中最難練成的一式劍招,以劍這樣極剛之物抵達極柔之境,七次輕斬、擰腕、頓劍,完成對敵方之劍的鎖困,使之進不能進、退不能退,劍勢頓時消弭,宛如被紛亂白練繫緊糾纏。
流如影、柔如絲、明如月,這樣一團絢麗蓬開在黑氅青衣之間,場上乍時升起驚豔的呼聲。
每個人都一直聽說尚公子是博望州劍道第一,是所謂拙境巔峰,但自上擂以來,男子從未給人們展現過這樣一面,那些輕而易舉的勝利,只與強和高有關。
而現在人們知道,原來這樣的劍不是那身青衣獨有,本屆武比,還有第二個人能有這樣精妙至極的掌控!
但這樣的絢麗只存在了一瞬間。
下一刻,難以想象的暴烈從長籠中炸開,七道白練頓時迸斷,裴液麪無表情的臉出現在碎光片影之後,一道明亮過所有白練的劍光從籠中驟然破出。
比被鎖困之前強了何止三倍!
那些繃緊的絞纏彷彿是給他上勁的彈簧,有如戲子變臉,上一刻還是嬌柳弱女,遮面一瞬掠過,已成怒目金剛!
尚懷通這精妙著稱的強韌彷彿只是配合他完成技藝的扇子。
尚懷通瞳孔微微一縮,立刻收劍回格,回程時劍身仍往裴液劍上輕輕一點,試圖取一份回拉的助力。
但就在這樣強橫無比刺來的劍光之下,這一點給他帶來竟然不是同向的趨勢,而是一種難言的阻滯!
只一瞬的阻礙,回攔之劍就已來不及格住這一攻,尚懷通決策果斷,他立刻挺臂如虎,反力向前刺劍,以攻對攻,於是那阻滯瞬間成了助力。
而他手中這驟起的一劍同樣侵略如火!
【一火燃命】
一劍暴扼裴液咽喉。
本就是《拔草》中用以啓動的爆發之招,雖已無原上火加持,但仍可令人聞見熾烈的燥意。
氣浪火味撲面而來,整個戰局乍時都被這洶涌熾烈吞沒,但下一瞬間,澄澈的清鳴陡然湛湛而起,滌盪了一切塵躁。
尚懷通這剛剛爆發而出的一劍猛然凝滯,手中長劍在相貼的劍身下震顫如鳴,尚懷通瞳孔猛然一縮,面色如繃。
他已見過少年許多次用這一劍,推斷多半是暗蓄汲力,而後驟然爆發的武理。這種劍極吃劍道境界之壓制,即境界低者,會完全防不勝防對方的蓄力之舉,甚至根本發覺不到。但在境界同等甚至更高者面前,一些蓄勢的動作只會成爲對手的機會。
從開擂到現在,他分明沒察覺到任何蓄力的地方。
但一道【清鳴】已在眼前驟然衝出。
尚懷通奮力收劍退身,身形掠如鷹隼,劍重則慢,這一退至少拉開了三步的距離。裴液劍中力道颯然一收,清鳴頓止,化重爲輕,【踏水摘鱗】在劍,人瞬間已再次臨上男子面目。
這進退重輕之間正是尚懷通尋覓的轉圜之機——長劍既輕,可以力破。
猛火驟然掠出劍身。
裴液身形一偏,人已避開此道劍路,長劍飄若彎弓,一道直進之劍乍然變成偏刺。
正是【脫殼】。
這種單純的陡然變招終於不在尚懷通措手不及之中了,其人攻劍同樣流暢一收。然而是隻收劍,未收攻。
劍光陡然一斂,卻是劍身並上小臂,前半段一壓裴液來劍,後半段仍然去勢不改,變爲幽險迅危的刺。
火劍化寒匕,正是【三火藏命】之第二火!
【七火無命】固然是更強的一劍,但當日在觀鷺臺上,尚懷通爲隋再華演示的卻是這第三招,正因它纔是《拔草》中的精技之至,也是尚懷通最爲自許、最見其劍道深度的一劍。
這一劍需要三段收與縱的空間,攻之強、變之遽,先調動、後爆發,最後由陰幽驟然拉成堂皇,隋再華當日說它殺氣盎然,實在並無過譽之嫌。
如今裴液爲求緊逼倒換輕劍,尚懷通則以退爲蓄,在這種時刻,【三火藏命】正是逆轉乾坤的一招。
第一火迫開裴液輕劍,裴液之應對足稱從容,避與攻在一招之間完成;但第二火則壓劍再攻,尚懷通此劍更上一層,裴液卻攻勢已頹,此時也絕無再一次的清鳴,所生之處只在退劍而防。
而防,就要正面以對威如重騎衝陣的第三劍。
裴液果然收劍而回。
交手以來,這是少年連綿壓迫的進攻第一次被中斷。
於是尚懷通第三段劍如同火浪衝開牆壁。
正是無避無閃、唯直唯進,因爲自己足夠強,所以只要逼伱硬碰這一劍!
裴液貼刃收劍。
長劍擦着尚懷通劍刃發出錚鳴,火浪千軍萬馬勢不可擋,他的劍就如飄在這萬軍邊緣的一抹幽靈。
某一刻,兩枚劍尖處在了一條線上。
就如幽靈飄在了領軍之將的背後。
裴液輕輕頓腕一斬。
幽靈猛然現出獠牙,“啪嗒”一聲,彷彿最中間的扣子被利刃挑斷,三股擰成一束的力量乍時崩開,火浪從中心潰散,千軍萬馬崩如飛沙。
面色劇變之下,尚懷通長劍驟然失控!
一瞬間,空門、失劍、力竭,若在生死場中,他已是受戮之境。
明亮的劍光起如皎月,颯然貫穿了一切的混亂,瞬間已臨上尚懷通咽喉。
它真要造成一次見血帶骨的貫穿!
心臟猛然攥緊,經脈樹洶涌噴吐,尚懷通手腕一擰,長劍中崩亂的力道被強硬的真氣乍然擰成一束!一眼之間,他撤步!仰身!回劍!“叮”的一聲振鳴,在喉前險險擋住了這一劍。
尚懷通緩緩地擡起頭,瞳孔已縮成針尖。
裴液漠然地看着他。
那天在觀鷺臺上,【三火藏命】之思危式兇令衆人鼓脣而嘆,隋再華說它“殺意甚足,只是因失於盡烈,招式顯得粗陋了些。”
而這樣粗陋的東西,已經在他面前出現過三次。
——
看臺之上,人們本就屏住的呼吸此時更是深深一窒。
許多身有修爲之人都聽到了尚懷通開場的那句話——“我也,只用十六條經脈。”
這顯然是對之前博望城沸沸爭論的有力迴應——既然單論劍道造詣,那我們就只看劍道造詣。
俱是拙境之巔,狀態一致、真氣一致,甚至尚懷通本來的玄奇之劍此時也已不在,如此立在天平兩端的兩人,確實爲這座擂臺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精彩劍鬥。
屏住呼吸不敢喘氣絕非誇張,何況青衣少年從第一招開始,就把戰局拉到了最激烈的層次。
勝過了李縹青,也超過了楊顏,這一場雙方鬥劍思路之深高、奕劍技巧之卓越已遠遠立在了博望諸劍者之上。
——甫一交手,兩人就不是在交換招式,而是在不斷爭奪劍勢的高低強弱。
根本沒有“回合”,或者說,一直都在第一回合,【踏水摘鱗】【七練鎖鐵】【一火燃命】、【清鳴】【脫殼】【三火藏命】,招式的糾纏之間根本沒有界限。本屆除了兩人以外,沒有人能這樣使劍,在如此狹小的空間裡來回五六次地出劍,而且每一式都那樣硬朗、紮實、完整、驚豔。
然而就是這樣一份高深驚豔的戰局,結束於五招之內。
而且是從一開始就顯出了分明的傾向,至終沒有絲毫搖擺。
裴液一共出了五招,是爲四攻一破,每一劍都取得了對局勢的分明壓迫,最後一破取勝;尚懷通則一共對了四招,兩攻兩防,沒有一次成功。
這位由來給人以溫和氣質的少年在這一場顯出了前所未有的鋒利,自始至終,他從未停下進攻與壓迫。
一進再進,再進又進!遇擋破擋,遇攻破攻,根本不是鬥劍,這是分明地、強硬地碾壓!
然而人們沒有時間驚譁交談了,因爲臺上的戰鬥,根本沒有停下。
沒有間隔與停頓,也沒有段落,所謂“四生之戰”,從來只尚懷通一個人的言語!
在“鐺”的一聲,尚懷通以六生全力止住此劍之後,裴液頂在尚懷通劍身上的劍尖就驟然奮力下拉,在劍身上割出了一道絢爛的火花。
一道驚熊斷虎的下斬!
一離劍身,此斬立刻斂去了這駭人的表現,化爲一道鋒利無聲的明亮弦月,但剛剛那足以斬斷一切的決然奮力已然暴露在每個人眼中。
裴液學《黃翡翠》時並非按部就班。兩天之間,他首先學會的,是最簡單的第一式,以及和雀部義理最爲相似的第五式。
是爲黃翡翠·【斷葉洄瀾】
如此近而險的爆發,這一劍將把尚懷通自胸往下剖成兩半!
沒有任何交談,也沒有任何眼神的交流,他分明可以就此收劍後退,含笑立定。
尚懷通真的會把這一場魁首讓給他,他說出那句話時,縱然沒想到這個結果,但也做好了迎接後果的準備。
但現在,尚懷通臉色冷如堅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