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鬧!”
李縹青嘻嘻一笑,更往他身上貼去。
少年在她眼中一直是散發着光芒的樣子,但從剛剛在衣家祖地開始,她忽然發現了他可愛笨拙的這一面,忍不住想逗逗這樣子的他。
然後她忽然發現少年的力氣比她大了好多,肩膀上的手一個用力就把她按得立正,她還昂着頭正有些怔懵,這個角度卻正對着少年緩緩低下的頭。
兩張面孔貼得如此之近,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他口中呼出的熱氣。
這下輪到她有些臉熱心慌了,但同時另一種軟軟的情緒從心中鼓跳出來,她忍不住抿了下脣,然後又連忙鬆開,不敢去看少年的眼睛。
然後她就感覺有隻手捧在後腦勺上扶正了她的頭,少年的影子覆下來,在她額頭上“吧唧”親了一下。
“.”
裴液已經有些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去,這個行爲令他心跳有些快:“咱們瞧瞧這是什麼地方吧。”
李縹青悄悄地翻了個白眼,仍順他的話說下去:“感覺是在一座山腹之中。”
小劍只是綴在珠子之中。
“除非.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但衣端止不在這裡。”黑螭道,靜靜地打量四周,彷彿那個一直陰影般縈繞卻從未出現的男子會忽然從黑暗中走出來。
這樣東西,裴液沒有在薪蒼山中見過,它不屬於【降世】的那邊。
裴液不知自己想的對不對,他現在對這樣東西其實全無認識,只能等見到明姑娘問一問。
但李縹青說的仍不是這面石碑,而是在碑下,竟有兩個圓圓的凹陷。連在一起正是一個筆直的橫,間隔不過一搾,深淺恰能彷如一枚梨子。
——剛剛在心神境中,那柄天鑄之劍一劍貫穿了龍鬚,在整張巨幅上留下滅世般的痕跡,也留住了裴液的全部注意,裴液因而毫未懷疑它是壓制詔圖的主角。
除了裴液之前瞧見的那面石碑。
這是個很慣常的邏輯。
“.沒。”李縹青回過神,一笑道,“就是感覺你的形容有些奇怪.既然是劍那般厲害怎麼留下的是圓形的灼燒呢。”
也就是在這時,一旁的李縹青有些聲音乾澀道:“餵你們看,這是什麼?”
身軀修俊,鱗甲如玉,她有些想上手去摸一摸,但黑螭身周的氛圍與他們完全不同,從裴液出來後,它就一直處於一個冰冷嚴肅的狀態,彷彿那深沉的壓迫從未消失。
無論怎麼想,都知道燭世教能夠勾連仙君的東西不會太多。
確實,他又一次注意到這片圓形,思考開始有些轉折。
但裴液想起祭臺所見的兩道詔文,【降世】.【誅劍】。
“他們的目的還沒有摸清。”
“不是躲避仙人臺稽查,移根換種嗎?”
“對了。”火焰先移,裴液轉身挪步,“這邊還有一處地方。”
“這支龍裔的事情還沒有結束。”黑螭低聲道。
他又想起那留在歡死樓記錄裡的大量心珀,來回調動,就如一條暗河下的大鯢,只偶爾見它遊攀的影子,卻從不曾得知它的來路與去向。
他們竭心戮力、破死忘生地爲之投身不止,詔圖是他們上連仙君的聖物,能令衣端止不親身隨行的,自然也只有仙君傳下的詔令。
沒有人說話,但同樣的聯想已不約而同浮現在每個人心裡——這是一個人跪坐的痕跡。
“.還有什麼事,比詔圖更重要?”裴液怔然問道。
但.如果這灼出的圓孔纔是最終的戰果,那麼真正的主角其實應當是那枚珠子纔對。這柄劍,只是手段。
一人一螭轉身看去。
“.”李縹青一時沒有說話。
裴液怔住。
身後李縹青緩緩張大了眸子:“這”
在正中空地之上,築得約一丈高,其朝向高臺的那一面,留着一個圓形的、鏡子般的凹陷,徑長約有七尺,像是曾經有什麼鑲嵌在上面,如今已不見蹤影。
其實這個問題從裴液口中問出的時候,一個答案也就同時浮上了他的腦海。
裴液走在前面:“怎麼了?”
仙君傳下一枚【降世】之詔,他們就能持之以恆地謀劃二十八年,薪蒼林夜中,面對甦醒的仙君,毫不猶豫俯身作食的紫袍人裴液至今記憶猶新。
他來到之前墜落的那片圓形空地,這是那枚劍珠灼破的部分,如今紫竹秘境消失,這裡依然絲毫未變。
但黑螭沒有答話了,只以一雙碧眸看着他。
“他的存在本就爲了鎮守龍裔,詔圖轉移這樣的事情.我們卻始終未見到他的影子。”黑螭冷靜道,“總不能是真的病死了。”
裴液朝它看了過來。
其實在講話之間,他們已將這片不算龐大的空地盡數轉完,確實是燭世教曾經盤踞的地方,堆起的血衣是那些被當做祭品的受害者;被限制住的二三十人就是完成儀式後的蠱蟲,其中夾雜進紫篁裴液這種陰差陽錯進去的外人這裡留下的一切痕跡,它們的收尾都已埋葬在薪蒼深處的大山中,只是爲往日發生過的慘劇再填一抹真實罷了。
李縹青這時眼睛已轉到另一邊去——黑螭依然沒有化爲貓形。
是的,一個二十多歲就登臨宗師境界的人,纔是此行真正難以逾越的山峰,但他銷聲匿跡,任由他們取得了這燭世教最重要的聖物之一。
“燭世教去博望那邊之前盤踞的地方。”裴液道,把心神境中關於劍珠的事情講給了她,“這就是它投下來的影子。”
自然只能是燭世教爲之竭力一切的事情——仙君詔令。
積日累月,度春過秋.如一座石雕般跪坐於此,方能留下這樣的凹陷。
這痕跡遠遠比七月前來於此落腳的燭世教更加古舊。
黑螭輕聲道:“詔守。”
“.”
裴液怔然無言,正如聆詔神子在這裡三十年如一日的靜聆詔音,它的詔守也一直就在這裡,在沒有外務的一切時間,於此守衛着這座聆詔之臺。
可如果衣南岱是衣承心的詔守,那衣丹君的詔守又是誰呢?
一旁的少女忽然一個激靈,握住了他的手腕:“衣端止!”
李縹青看着地上的這兩處凹陷:“這個痕跡.就是衣端止留下的!”
一人一螭看向她,少女的目光仍離不開這處痕跡:“我在衣丹君心境中見過他。” “但我當時沒有注意。”她看向兩人,嗓子有些緊,“我其實見過他的兩種樣貌。”
“一者是在西方恬所繪的《除夕夜記酒》中,那正是他當年的樣子,身形修長挺拔,整個人就如他手中的長槍,雖然已經四十餘歲,仍然面峻鬢黑,瞧着就如一個更威嚴些的衣南岱。”少女怔然回憶着,“二者,則是在衣承心的心境之中。”
“衣承心之心毒一家團圓,但龍裔的生長特性令那一幕根本不可能在現實中存在——她甚至不應見過自己的母親與姐姐。”少女輕聲道,“在那副場景中,衣丹君與楊詔人依然是《除夕夜記酒》中的樣子,衣南岱卻是今日樣貌,與姐姐在庭中下棋。”
“而衣端止身姿依然挺拔,但威勢深沉,宏如山海,兩鬢星白。”
少女看着裴液和黑螭:“他在衣承心心中的形象有些朦朧,正因爲長大後的衣承心其實沒見過他幾面。”
——但確實見過。
所以衣承心心毒中父親的形象,亦不來源於《除夕夜記酒》,而是來於她自己的記憶。
裴液明白了少女的意思:“你在衣丹君心毒中見到的”
李縹青看着他:“就是這個兩鬢星白的、七十歲的衣端止。”
“.”
“所以她在三十年後,依然見過這位父親。”少女道,“衣端止,一直是楊詔人和衣丹君的詔守。”
“那他爲什麼又離開了呢?”裴液蹙眉低聲,看着面前的石碑。
李縹青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我有一個想法。”
一人一螭看向她。
“其實.衣丹君刻錄之心毒頹去,也很不正常。”李縹青擡着頭,輕聲道,“進入那樓之後,無法點燃衣丹君的心毒,真的太過超出我的預料。我當時想到了它的原因,但現在想來.那其實更像是結果和表現形式,而非原因。”
李縹青看着他們:“也就是說,不是她因西方恬之事失去心力,心毒才頹去;而是正因心毒一先步頹去,她的心才墜落到這個方向,陷於牢籠之中,無力掙脫。”
黑螭認真看向她:“何以爲由?”
“《傳心燭》後篇記錄有一種心毒的修法。”李縹青道,“‘心燭抽芯之術’,以一位心燭修者之心毒淬鍊而出,能夠植入另一人心中,勾出心毒。他們稱之爲‘心燭引’,可以用於初學者修種心毒,也可用於給敵人種下執念。”
“被抽芯之人的心毒.”
“就會頹去。”李縹青低聲道,“衣丹君入林之前,一定也受過三百年心燭修爲,她自己又在對西方恬的苦思中養燭三十年。這樣淘洗而出的心燭,其芯引.一定是世所難見的一枚。”
裴液眉頭蹙緊:“那和衣端止又有什麼關係?”
“這就是我的想法——衣端止正是帶走了這樣東西。”少女看着他們,擡手輕輕指向了石碑上那圓形的凹陷,“這裡.曾是一片心珀。”
裴液瞳孔猛地一縮。
李縹青記得衣家祖地的那些龕籠,也記得它們完好地儲存着歷代詔子的心燭修爲,所以當這一切出現在眼前時,一條細微的隱線就勾連在心中。
她立刻敏銳地捉住了它。
裴液看着這面石碑一動不動,神情有些放空。
“我們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反正是真金白銀買來,裝在個大箱子裡——真不是我吹,小哥,那箱子,我估摸就得值好幾十兩!”
“船一到,卻不要我們去搬,也不過財賬——人家直接自己帶了些家僕,當夜就搬走了。後來小道消息傳啊,是說寅陽那邊死了個家主,這東西是拿去陪葬的。”
“八月其一:心珀一百二十斤。”
也就是說,衣端止在這裡守詔數年,在衣丹君將要心神湮滅的前一個月,以一百二十斤心珀鑄成的圓鏡取走了這枚芯引,不知帶去了哪裡。
一百二十斤心珀。
裴液早在相州見到它經行的痕跡,但從未想過它竟然不是一批貨物,而是鑄成了同一件東西!
隋大人說過,心珀越多,入心越深——一面劍心照用材不過七兩!
裴液又想起那些一枚枚小小的奪魂珠,如果它們和這面心珀大鏡掌握在同一批人手裡裴液忽然產生些“百川歸海”聯想。
但一切也只能是聯想了,在薪蒼山的深處,現在他們無處尋找任何佐證。
黑螭暫且離開了。
稟祿可以供給螭火持續的燃燒,但李縹青還是拾了燭世教留下的柴火過來,在黑暗的洞窟中堆起來一叢篝火。
兩人並肩坐在火前,繃緊許久的心身到此纔可完全放鬆下來。不過這也僅限裴液自己,少女依然在承受着那未成形心燭的考煉。
“聽清那是什麼了嗎?”裴液低聲問。
“沒。”少女眉頭微蹙,聲音悶悶道,“.一直聽不清,總讓我心慌慌的。”
少女現在已明亮了一方心燭,少年溫暖的樣貌在心底面前,她實在做不到不選擇他。
只是背後還是總有模糊的聲音牽絆。
裴液看着有些苦惱的少女,挪過這個話題,眼睛一轉笑道:“這個神子,算是‘你殺一半,我殺一半’了。”
李縹青一怔,想起來那個長道武館的凌晨,哼笑道:“那個人也是好吧,你偏不承認。”
“那個就是我自己殺的七生。”裴液再次強調,“你別亂蹭。”
“我都已經知道了,明明人家楊顏幫你打來着,而且你是用的還是明劍主的劍!”
少女翻個好看的白眼:“還不要臉說是自己殺的。”
“反正跟伱沒關係。”裴液很認真,“你別硬蹭我一半。”
李縹青氣笑:“誰稀罕蹭你。”
“.”裴液沉默了一會兒。
少女忽然意識到什麼,威脅地看着他的眼睛。裴液迎難而上,還是吐出了那四個字。
“小狗蹭了。”
少女立刻氣得擡臂打他。
已經六生的裴液早有經驗地躲了過去。
篝火之前,少年少女打鬧的影子繚亂而歡快,漸漸地火和影都安靜了下來,兩人也沒再說話。他們被拉長的影子依偎在一起,就像旁邊並在一起的失翠和山羽一樣。
一場夜就快過去,正是最濃重的時候,很快時辰就會如那日武館的凌晨一般,金色的朝陽撒上冷蒼的羣山。
黑螭這時遊了回來,聲音清涼道:“那個玉珂之陣還在,我瞧了瞧,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