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高崖開始往外擴散,整個仙橋峰都被執法堂的人手鋪開,甘子楓自己單膝跪在這具屍體前,解剖之人還未到達,從下往上,他先一寸寸查檢着每一處細節。
被縛住雙手的史應麟立在一邊沉默看着,兩位少女也暫時被羈留在這裡,孔銀珊臉色蒼白,根本不敢看這具碎裂的屍體,俞飛煙正把她顫抖的頭攬在懷裡。
——
五峰之下,執法堂後。
可怖的斷崖深不見底,濃霧中冒出的峰尖一如既往地相望不相連,有些全然寂暗,有些上面還透出微弱的橘光,在霧後顯得幽冷迷濛。
孔蘭庭面色已經有些微白,但語聲還是努力鎮定:“管,管師姐,我覺得,咱們還是回去吧。我求求師父,說不定一樣能進去的。”
“都到這裡了你打退堂鼓!”前面貓腰緩行少女眉頭一立,回頭瞪他,“等你師父那都什麼時候了!你想想,大家都去看晏師兄了,景弼一個人在鬼地方待着多可憐.你還是不是男子漢?”
“我好像還不是吧。”孔蘭庭小臉又白了些,看着前面緩慢翻涌的濃霧,“管師姐,我我不是怕.是我師父說,這霧裡面藏着鬼呢,我覺得,咱們可能打不過。”
“那是嚇唬你不要違門規。”管千顏翻個白眼,“哪有什麼鬼。”
孔蘭庭還是不願意挪步,喉嚨動了動:“你不是總說席師兄厲害嗎,要不,咱們還是叫上席師兄吧。”
管千顏頓住步子,有些猶豫。
孔蘭庭卻又忽然反悔了:“不對不對,席師兄就是執法堂的人,叫他來咱們就自投羅網了。”
管千顏卻不滿意了:“席師兄人那麼好,纔不會捉我們呢”
她點了點下巴:“說不定還會給我們開門。”
“執法堂很嚴厲的,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幻想。”
“.行,我不幻想,那你也不要打退堂鼓。”管千顏氣道,“伱想想,你在這裡就覺得害怕了,景弼他自己一個人在裡面被關着得有多難過。他從小膽子就不大的。”
“.”
“而且不是你說的那個什麼裴液講,他是被陷害的嗎?”少女繼續道。
“是裴液哥哥,比你大半歲呢。”孔蘭庭糾正,“很厲害的。”
“沒瞧出來.”管千顏嘟囔一句,“反正我們就是進去陪他說會兒話,就算被發現了又怎麼樣。”
“什麼叫‘又怎麼樣’?門規都寫了,擅闖法堂後崖,重則廢去武功,逐出師門的!”
管千顏翻個白眼:“怎麼可能,你可是當今崆峒的最拿得出手的小天才最多打兩頓鞭子。”
“.”孔蘭庭緩緩瞪大了眼,“原來你是因爲這個才一定要帶上我的啊!”
“當然不是啦!快走吧。”
管千顏一牽他,但眼睛往前看時卻又猛地伏低了身子:“.別動。”
“.怎麼啦?”
“好多人都往外走了,那是仙橋峰的方向嗎?”管千顏怔然看了一會兒,忽然眼睛一亮,“好機會啊,快!”
“.”
霧氣涌動如海。
這片山與峰之間的巨大斷崖有四里之寬,近十里之長,在灰暗的暮色下,這片深霧確實如同沒有邊際。
沒人知道這片山谷爲什麼如此寒意森然,固然是位於山陰,固然是長瀑就在谷的另一端、深涼的水流淌而過,但從大約二十年前開始,即便在高陽照耀的盛夏,這裡的濃霧都經年不散,一片幽寒。
無論如何,這確實增添了法堂後崖的威嚴感,也令崖下有鬼的傳說真有了幾分氛圍,兩人從攀着崖邊緩緩下行了兩三丈,冷霧觸到露出的腳腕,管千顏也忍不住泛起些聳然。
他們是打算從執法堂外緣攀下,再沿着崖壁橫攀,抵達那可以通往石柱的崖洞。此時在管千顏帶領下,兩人安靜地下行了許久,少女有些猶豫地慢了下來。
“管師姐,還沒到嗎。”孔蘭庭小臉微白地看着腳下不停涌動的濃霧,只覺周圍全是溼重之氣,“我覺得已經挺低了。”
“.”管千顏一時答不上話,她來時查問過,記得崖洞的高低是在十多丈左右,這個距離目測是沒多大問題的。
可下來之後才發現這霧竟然如此之濃,此時擡頭看去,頂上已只有一片空濛,除了身下的崖壁外,四周皆蒼茫無物,他們彷彿處在一片虛無的世界中。
但就連這唯一的實體,也在兩三丈之外就消弭了邊界。
管千顏動了動喉嚨:“差,差不多了吧。走,橫着爬——你也數着點兒,這次爬一百丈。”
“.我可數不明白。”
兩人繼續在一片無人之境中緩緩移動,耳邊只有堵住耳朵的冷寂,霧漸漸更濃了,可視之處已由兩丈變爲了一丈不到。
“咱們沒再往下,怎麼霧還是在變濃啊。”良久,孔蘭庭終於忍不住小聲道,“是不是真有什麼東西啊管師姐。”
“因爲夜深了,笨蛋。”
但管千顏還是停住了挪動,倒不是真在考慮男孩的“威脅”,而是霧濃確實帶來了一個更嚴重的問題——她更加找不到那崖洞的位置了。
本來高度就不準確,如今又橫着不知道爬了多久,只要兩三丈的誤差就可能和正確的地方擦肩而過。
“我覺得是過了,管師姐。”孔蘭庭也看出了困境,“要不,咱們往上爬找找吧。”
管千顏猶豫一下:“不行,咱們現在多半已在執法堂下面,往上爬直接被捉了.你講話也小點聲。”
“.”
“咱們繼續往下。”少女下了決定,“斷開的鐵鏈會沿着壁垂下去,有好幾十丈呢,找到它也行!”
於是兩人繼續前進,一會兒下行、一會兒橫走,交叉着在崖壁上攀行,漸漸地一刻鐘過去,面前已連五尺都看不到,那所謂的崖洞鐵鏈完全沒有影子。
在這種境界裡屢屢找不到標識,真有種被人間徹底拋棄的感覺,而一種沁膚透骨到怪異的冷寒又已逼了上來。
“.找不到了,管師姐。”爲免失散,兩人離得很近,孔蘭庭在一旁小聲道,“咱們還是回上面重新看看吧。”
管千顏沉默一下:“不行,繼續往下。”
孔蘭庭瞪大了眼:“已經很深了,不可能在更下面了。”
少女轉過頭來,即便僅僅相隔兩尺,這張面容都顯得朦朧,她小聲道:“咱們直接去崖底,再走過去就好了。”
“.”孔蘭庭愕然,,“崖底下不去的啊。”
“因爲有迷陣。”少女小聲道,“但是我帶了我爹的金印。”
“.”孔蘭庭瞪着大眼講不出話,“管師姐,你是不是.喜歡景弼師兄”
管千顏猛地瞪他:“你有病啊!義氣,義氣懂不懂?我們兩個四處亂闖的時候,你還玩泥巴呢!”
“.”
小聲爭論過後,兩人還是繼續往下。
又不知下行了多久,真的漸漸感覺遠離人間,來到了黃泉鬼境。
有金印在身,迷陣果然放行了他們,孔蘭庭緊緊牽着少女的衣襬,只覺路線是四面八方地亂轉,一點沒覺得向下,但在一刻之後小腿猛一彈縮,竟然真地踏到了實地之上。
這裡真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
空氣幾乎凝成冷水,只要敢掀起一點衣襬,水珠立刻就在肌膚上凝結,而最令人悚然的,是怪異瀰漫在身周、如同實質的鋒銳寒意。彷彿這濃霧中藏着無數把隱形的寒刃,只要一動就會將皮膚割得皮開肉綻。
“管師姐”孔蘭庭白着臉。
管千顏已應激般按住了劍,膽子頗大的少女其實也覺出一些不對了,但畢竟已到了這裡,要她退縮是絕不可能,抿了下脣:“.蘭庭,你先爬回去吧。剩下的我自己過去就行。”
“.那我不幹。”孔蘭庭小聲道,“而且你又不給我金印。”
“.給你!”少女沒好氣。
“那我也不幹。”男孩再次牽住她衣襬,兩人緩緩往前挪着步子,“這裡霧這麼濃,怎麼找得到景弼師兄那座石柱啊。”
“我打聽過了,他關在‘甲九’,是最中心的一顆柱子,非常非常粗,像一個小峰。”管千顏警惕地看着四周,細聲細氣,彷彿怕驚動了什麼,“它離崖的距離很精準,是九十七丈整,步距又很好丈量,咱們還是走到位置,然後橫行就是。”
一個山峰確實比一個崖洞好找,孔蘭庭也挑不出什麼毛病,只是有些擔心地提醒道:“但是之前迷路上爬就能回去,這裡要是迷路”
管千顏沒有說話,四周濃密的灰白簇擁着他們,兩人在這沒有邊際和方向的地方緩步向前,管千顏努力把每一步都走得筆直無比。
終於在片刻之後,他們忽然聽到了前方微弱的“汩汩”之聲。
就從霧氣中傳來,冷冽清脆。
孔蘭庭頓住腳步,管千顏怔了一下,卻是眼睛一亮:“這是‘掛天簾’流下來的長溪,過了它就是‘甲’字列了。”
兩人繼續向前,果然水流聲越來越清晰,只是那種逼膚的鋒利也越來越重,管千顏下意識扯了扯袖子,總覺有被割破之感。
終於水流聲就在面前了,但霧氣也實在濃重,直到一腳踏進溪水裡,少女才猛地縮腿一激靈:“到了。”
“來,拉住。”
兩人握緊手,從水面上踏着真氣緩步而行,冰冷的溪水就從腳下流過,這時有水流影響更要注意別走斜線,在全神貫注中,孔蘭庭目光忽然被一引,朦朧中,腳下好像有一抹白亮閃過。
“.管師姐,這溪裡有魚嗎?”
管千顏怔怔回頭,這問題好像卡住了她的大腦:“這條水系說是環繞五峰,這麼長這麼大,應當是有魚的吧但這裡是‘掛天簾’墜下來的水有魚也會被摔死吧——對啊,從瀑布裡下來的魚.會摔死嗎?”
孔蘭庭沉默一下:“我覺得和下面水的深度有關。”
“有理。”
兩人就此涉過了長溪,而即便在這樣的濃霧中,他們都看到了前方隱隱無比龐然的佇立,比左右兩側的霧氣要黑上一層。
“到了!”管千顏極小聲地驚喜,“勢正頂高,形如圓筍這個就是‘甲九峰’。”
孔蘭庭也重重鬆了口氣,仰頭看着這隱約的峰影,露出笑意:“終於到啦,景弼師兄就在這上面?咱們快上去——你老戳我幹啥。”
男孩擰了下左肩,轉頭看向少女整個人僵住了。
管千顏茫然回看,少女一隻手一直握着他的右手,另一隻手則正高高擡起,指着前面的峰頂:“.誰戳你了?”
孔蘭庭臉色煞白地尖叫一聲,猛地彈開回頭,然而身後只有濃霧緩流,什麼也沒有看見。
“真真真真的有鬼管姐姐!”孔蘭庭死死揪住少女的袖子,“剛剛有東西戳我肩膀!”
少女肅容按劍,一動不動地盯着霧氣:“別慌,什麼碰你,活物嗎?”
“不知道!”孔蘭庭幾乎帶着哭腔,“我還以爲是你!”
灰濛的霧氣包裹着他們,可視不過三尺,管千顏緊緊抿着脣,什麼也沒有感覺到。
“.這地方確實不太正常,咱們趕緊走。”少女握住男孩手臂,兩人神經繃緊地向後挪步,漸漸地,少女也感受到了一縷細微的擾動。
就從身旁的霧中流過來有什麼幽冷的東西在裡面穿掠。
管千顏立刻攥緊了男孩手臂,喉嚨發緊道:“拔劍,蘭庭。”
孔蘭庭有些慌亂地伸手摸了兩下,卻只落在空處,男孩低頭一看,嘴脣一下子全白了。
他喉嚨裡壓出細聲:“我的劍不見了.管姐姐。”
管千顏猛地回頭,男孩的腰間果然已只剩一個空蕩蕩的劍鞘。
少女幾乎說不出話,之前“崖下有鬼”的謠聞如今顯得如此真切,她搖了搖頭,面色微白地把男孩護在身後:“別、別管,後退。往後面峰柱走,我們快上去!”
兩人加快了步子,孔蘭庭也解下劍鞘橫在手中。
霧氣的擾動越來越清晰了,它行動極快又極靜,少女剛察覺前方的霧氣似乎些微擾動,下一刻頭皮就有冰冷之感掠過,幾乎是貼着髮梢。
‘它在觀察我們。’
管千顏心中升起個毛骨悚然的想法,忍不住再次加快了步伐。
等觀察完了呢?
她緊緊抿脣橫劍,一動不動地盯着前方,在呼吸的漸漸收緊中,她開始感到.越來越多的擾動。
彷彿有什麼正在被喚醒,一開始只是一個個體,而後變得越來越多她幾乎可以感覺到那被無數道“目光”鎖定的悚然,周圍的霧氣中不知有多少道軌跡在環繞着他們遊走。
兩人的步伐越來越快,後來已近乎奔跑。
但還是甩不掉它們,這樣的速度於這些東西而言彷彿遊刃有餘。
終於,它們的耐心似乎終於消耗完了,抑或是確定了他們就是兩隻待宰羔羊總之,一道無比冰寒輕銳的貫通驟然出現在霧中。
時間在這一刻拉得極緩。
已經聽了許久它們穿行時的速度,管千顏早就完全繃緊了神經,但當它真的發起進攻,少女才發現,原來剛剛那驚人心魄的速度只是它們的“行走”。
心肺在這一霎猛地收縮,但甚至連她的目光都追不上這樣的速度,管千顏的劍已經比她的表情變化要更快,以最短最直的速度往頸間架去。
但就在這樣一切的拉慢中,霧中飛出的那道白亮仍然快如一枚飛箭。
少女頸間泛起寒悚,在長劍橫上來的前一個剎那,這道白亮精準地掠入。
完了。
管千顏只來得及意識到這一點,冰涼已割破喉間。
但在這一剎那,神來一劍從她身側騰起,“叮”的一聲錚然相撞,時間驟然拉回原本的速度,兩道流光交錯而過,在少女頸上帶起一道薄利的血線。
孔蘭庭握鞘的手震顫不已,另一隻手伸下才勉強扼住,他咬牙偏頭看去。
那被擊偏的東西正懸停在空中。
薄利如寒冰、流潤如白魚一柄清亮無比的崆峒制式長劍,水線還流淌在上面。
孔蘭庭瞳孔不可置信地放大,他指着它,嘴巴微顫着張開,兩個字卻啞死在喉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