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把所剩無幾的傷藥分與幾人,管千顏和孔蘭庭卻沒有要,俱都分給了張景弼。
在兩人真氣的灌注下,這位少年已能勉強站立起來。
“裴少俠,你的傷怎麼樣?”管千顏啞着嗓子望向他的血衣,“.要幫忙嗎?”
“不妨事。”
裴液早查視過自身,小傷確實不計其數,來之前背上有兩道不淺的刀傷,此時也俱已咬合。最重的還是剛剛搏鬥過程中換出去的傷勢,脅下一道幾乎見骨,銳利的真氣送了進去,而後左大臂上被一劍貫通,也有些鮮血淋漓。
但於這樣極險的戰鬥而言,已經是再普通不過的程度了。
“.”管千顏之從一開始對這位少年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但以前是覺得木訥,如今卻是冰冷。
裴液彷彿久違地喘到了一口新鮮的空氣,心神之中,詔圖的壓迫彷彿真的輕了些。
看他們取走張景弼的劍魂,監視他們在這面崖坪上的整個流程,然後等他們離開時綴在後面.一定可以揭開一大片迷霧,甚至就此找出瞿燭的所在。
每一場戰鬥,都用死亡逼迫他必須一次次突破自己的極限,而他也確實活了下來,得以咀嚼生死劍鬥後留下來的寶藏。
“.裴少俠,快,快走,是”少女聲音乾澀。
但這句話落定,管千顏自己卻彷彿忽然想到了什麼,怔在了原地。
他仍然面無表情地走到倒地的男子面前,沒有真氣止血,其人身下已成血潭,蓬散的額發下臉色蒼白如紙。
裴液眉頭蹙起:“每一柄劍都是法器?”
這當然不是他這些天來的狀態,他一直全神貫注地追索着那襲黑袍,而在弄清這件事後,他甚至有個很可能一勞永逸的辦法——把自己隱蔽地藏起來,僅僅放出黑貓。
席天機只用一雙血目盯着他。
在贏下這一場之後,裴液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劍術的蛻變。
“不不不——【喚劍章】只有劍腹山裡那個纔有用,因爲它必須要很大很大,才能囊括崆峒山。”少女張眸看着他,“裴少俠,像這個只能影響到周圍很小一部分地方而已。”
而星液就是在這兩個鉤尖處流止,它們畢竟沒有完全接合,而是如鉗子般將一個空置的小圓夾在了中間,就是這個圓的內部沒有勾勒相接,致使星液停止在了圓外。
“好像.”管千顏苦惱地摸了摸頭,轉眸道,“蘭庭!伱來看看。”
他當然知道這副陣式有多麼完美的結構和形狀,他曾在【照幽】中見了它無數次被瞿燭天才的筆拆解出來,它是那座埋星冢裡星蟲的唯一特質。
自小在老人身邊薰陶浸染,繼而接受雲琅傳人傾囊相授的點撥,然後就是兩個月來一刻不停的學劍、練劍.以及生死苦戰。
他也許嘗試過自殺了,但黑貓一直留在這裡。
一種鋒利的寒意開始無聲無息地侵入皮膚,管千顏半張的嘴也啞住了。
他提劍壓上他的脖子,正要橫拉卻忽然一頓,安靜了片刻。他起身轉過頭,看着身後那個面色蒼白的少年,把劍遞了出去。
席天機僵直地看着他,忽然嘶啞道:“你不殺我.我告訴你開啓此陣的辦法。”
裴液對陣道的認識僅限於在【照幽】中和瞿燭一同翻看那些陣書,如今這個陣式於他完全陌生。
裴液已經好些天沒有這種“動心”之感了——和最爲欽慕的女子同行相處、抱着深妙罕見的劍經閱讀習練.心緒都是一動不動地沉在谷底。
這是他在告別女子離開彩霧峰時,忽然發現自己想做的一件事。
“那我們眼下的這個陣式,能令整個崆峒的劍振鳴?”
孔蘭庭走過來,也定了一會兒,有些猶豫道:“.這個是不是有些像劍腹山裡的那個圖案?”
裴液定定地望着這個空蕩的小圓,它正等待着他填補些什麼東西進去。
裴液一怔回頭:“管姑娘認得?”
裴液明白了。
裴液收起琉璃,轉頭去看地上那尚缺一角的繁複陣式。
他一筆一劃地看着它們的走向,但連門都沒入的陣道知識顯然不足以支撐他完成這種分析。“這個陣我好像見過。”少女猶豫的啞聲在一旁響了起來。
裴液看着這雙眼睛:“我拒絕。”
“裴液,你愛劍,只有一分是愛它本身。剩下九分,是愛劍在你的手中。”
“.好漂亮。”管千顏喃喃道。
“.什麼?”
裴液沒有動,和少女和男孩不同,他沒有和它打過照面,但他已經兩次意識到它的存在。
如今【鶉首】在身,他終於不再是依靠某種特異的偶然,而就是靠着劍技本身正面勝過了這場以六對七的決鬥,縱然每一招都險在毫髮。
“這個要怎麼用?”裴液蹲下來,“你們能把它補齊嗎?”
裴液確實沒看少女,他用一道布條纏了纏左臂,就提劍重新朝重傷的席天機走去。
【喚劍章】本身已是崆峒卓異的陣術,精妙奇美,但在這個陣式下卻開始顯得粗糙而庸常.整個崖坪,彷彿衆星拱月。
張景弼怔了一會兒,顫抖着挪動了步子。
裴液緩緩站起身來,輕聲道:“你們先回去。”
在過去十七年的生命裡,那位老人當然從沒跟他說什麼是“俠義”,但這時裴液想起了老人的另一句話。
“你怕死?”
經過修改的。
“那倒不是。”管千顏連忙搖頭,“單一柄劍沒有任何神妙,也便宜得很,只有【喚劍章】啓用時纔有反應但其實【喚劍章】本身也沒什麼用”
大環爲傳發,小環爲指向,那麼這樣一個陣術繪在這裡,能有什麼作用呢?
不是俠義之行。
流瑩已經鋪滿了整個崖坪,這是一個形如彎月的巨大圖案,只是兩個鉤尖幾乎對在了一起,包成了一個圓形。圓形之中,是近兩百個環繞排列的劍紋。
瞿燭在埋星冢前創造出的生靈,張梅卿孤探之夜所見的難以置信的東西.他們叫它“龍骨”,或是“劍流”。
裴液蹲下來,從他腰間取出那枚奪魂珠:“你們拿了張景弼的劍術,要在這裡做什麼?”
管千顏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正想說要不把崆峒劍的劍紋填進去試試看,卻見少年忽然蹲了下去。
轉向少年道:“裴少俠,這是我們崆峒獨有的所謂‘萬劍合一’的陣術——崆峒的每一柄劍在鑄造時都銘入了同樣的陣紋,而後通過此陣,可以一呼百應,達到萬劍諧振,鳴聲如一的效果。”
如今卻有某種模糊的鮮活破出來一縷,令他忽然重新感到了“興趣”,這是女子問他“你想學什麼劍”都沒有帶來的感覺。
是他自己選擇了這樣的方式。
少女猶豫小聲道:“也就是能讓大家的劍彷彿連起來般振鳴幾下,一次‘有呼有應’之後,也就沒什麼了,動也動不起來.我娘說,這個就是用來警迅。”
“.它好像已經完整了。”管千顏蹙眉看着,伸手一指那個空置的小圓,“外面的陣式就好像就是用來‘喚’的,而中間那個空着的小圓,繪製的就是崆峒劍的陣紋。”
從他手心流出瑰若仙異的幽火,水般淌了下去。少年闔着雙目,一個古樸繁複、美感卓異的陌生陣紋在這方小圓中緩緩勾勒了出來。
每一次出劍,他都在肉眼可見地變得比上一次更好。一個無形的門檻已被他隱隱約約地摸到。
因爲她忽然發現這寒意太過熟悉就在剛剛,他們纔在谷底經歷了這樣逼命的危險。
不用琉璃,而就用手中這柄來自季楓的佩劍切斷面前之人的咽喉.沒有什麼意義,但裴液久違地感到了一絲暢快。
但男子自語般的筆墨忽然從心中流了出來——“我不是他的師父,也不是他的親長,這樣傲慢地直接把人家當做誘餌或工具不是俠義之行。”
它要喚的,是什麼劍?
管千顏眼睛猛地一亮:“對對對,【喚劍章】!”
“你們先回隧道里去。”裴液重複道,他偏頭看着崖下飄涌的幽霧,漸漸明白他們所喚的是什麼了。
裴液睜開眼,沒有說話。
險兀的崖邊,深不見底的幽霧忽然開始了擾動,輕冷的“嚓”聲遊過崖壁,這妖異詭冷的巨物攀着崖緣,先把頭顱搭了上來,長尾在暗月隱霧中靈動夭矯。
沒有頭尾眼目,不見筋骨血脈,銀光鋒刃流成的“生靈”,一百八十九柄劍組成了它,像是當年埋星冢那條造物長大後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