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怔怔地張了好幾次口,也沒有講出話,直到再沒忍住,低頭呵呵地樂了起來。
隋再華望着他,也開懷而笑。
檐下雨絲已經消失了,澄淨清涼的空氣涌入屋中。
裴液嘿嘿了一會兒,有些不好意思:“這也太”
他安靜下來,按着玉虎的劍鞘,望着門外蒼茫的遠山,心中確實有什麼東西在澎湃地往上升起,看得見的遼闊前路彷彿就在遠方。
但他很快想起些事情,猶豫道:“隋大人我身上,有些很要命的東西”
“燭世教敬奉的神靈?”
“是”裴液倚牀蹙眉,“我得先想辦法處理它”
“我會幫你聯絡仙人臺的,這是他們的專長。”隋再華道,“少隴不行,就去神京——但最好等我更職之後,發公文並隊伍送你前去。”
“.”
“仙人臺若不行,我們還可以想其他的辦法,名門聖地、江湖秘傳.只要世上有,都不是太大的問題。”隋再華道,“但現下正是你一飛沖天的時候,總不能因噎廢食,不是嗎?”
“.多謝你,隋大人。”裴液由衷感動,但兩隻手交叉在一起,又有些猶豫道,“可我還是要去神京的,大人。”
隋再華一笑:“那也不影響什麼。”
“.什麼?”
“你可以在少隴豐滿些羽翼後再去神京激浪,也可以去神京歷練後再回少隴發展.都隨你喜好。你想在神京要什麼位置,我們也都可以發函交涉,一道之都督能夠伸出的觸手,已經很長、很有力量了。”隋再華轉頭望着他,“不必想那麼多,先來享受你的殊榮吧。”
他就此提劍起身:“我在少隴府等伱,裴液。”
出門離去。
裴液怔然望着老人消失的背影,直到一道纖細挎箱的身影忽然出現在門前,遮擋着天光走了進來。
“解衣,施針。”
“.啊?”
裴液確實沒經歷過這樣年輕的異性大夫,有些忸怩地脫去輕衫,平平地趴在了牀上。
他把腦袋偏在交迭的雙手上,側頭看着牀邊啓箱的少女,她穿一身近乎灰白的衣裳,絕非年輕人的材質和顏色,兩袖挽起,左手正戴起透明的手衣。
裴液之前和她有過一次茫然的對視,此時纔算第一次清醒的見面,這張臉倒十分好看,但素淡得沒有任何妝容,嘴脣微白,髮梢也杈,而且眉眼平垂,面上沒什麼表情——比起明徹萬物後的平靜,這更像是真正什麼都不知道也不關心的樣子。
“放鬆。”
“哦。”
屈忻排出銀色的細針,取出一根輕輕一拂已落入了裴液的肩胛之下,裴液只覺有一滴微涼細雨滴上了滾燙的身體,而後涼意緩緩彌散開來。
“多謝你神醫姑娘。”裴液努力沒話找話,“我曾經在一位叫邢梔的黑綬術士手上見過這種針法,不過她好像只能用出一半來——對了,我叫裴液,你叫什麼名字?”
“褲子往下褪半尺。”
“.哦。”
令人尷尬的沉默。
倒不是裴液沒了其他問題,只是當半個屁股蛋兒露在外面,任誰都會陷入一種故作無事的平靜。
靜謐之中,少女依次施完針:“手臂。”
裴液從頷下抽出一條胳膊,被一隻冰涼的手擺正,離開時一根細針已紮了上去。
這纔是裴液第一次看到她施針,一下瞪大了眼眸,只覺那手真是隨心所欲,柔美流暢宛如清風,根本不見有“扎”的動作,輕輕一過針就留在了上面。
“另一條。”
這是裴液見過最密麻的施針,只一條胳膊就有近七八十根,他真懷疑上面究竟有無這麼多穴位,但總之少女對另一條胳膊也如此照辦。
“我叫屈忻,【銀玉織命】施三次已足,多也無用。這次是修復傷體的【大還元針】,我暫時每月只能施一次。”屈忻道,“白辮子說盡量讓你快些恢復,此針之後再服一枚【生芽丹】,今日虛弱一日,明日就可痊癒十之七八了。再往後,就只能慢慢調養。”她額上薄汗細細,低眸摘下手衣,脣面更白了些。裴液這才反應過來她剛剛是分不出心神答話。
“哦哦,謝謝屈神醫.”他歉意中又有些茫然不解,“我過後就去問問崆峒哪裡有養母鴨。”
“.”
“.”
“順便再問問哪裡有【爾多補耗鴨】。”
“.啊?”
屈忻沒什麼表情地把一方小玉盒放在牀頭:“【生芽丹】,兩個時辰後服用。”
“.哦!!”
裴液埋下頭,沉默裝死。
屈忻收起他身上的銀針:“離開崆峒之前,再來找我施一次針就好了。”
“嗯。”
屈忻轉身而去,裴液懶懶地趴在牀上,只覺舒適的溫熱開始在體內流淌,令他一動也不想動。
直到一個軟軟的小爪踩在了側頰上,裴液側眼向上,見兩顆碧透的清眸正望着他。
“沒事,重傷剛醒就是容易傻傻的。”黑貓道。
裴液翻身躺起,把這黑色的小軟糰子掐在頷下,慵聲道:“好久不見啊,小貓。”
“兩天都沒有。”黑貓一躍離開他的手掌,立在牀頭。
“明姑娘呢?”裴液仰頭看它。
“在醫堂,那屈忻就是來給你施個針,這一天一夜一直在照顧她。”
“明姑娘沒什麼大礙吧?”
“傷勢和你差不多,不過你身體太脆。”黑貓一躍而到了門口,“能動了就走吧。”
“去哪?”
“去找【爾多補耗鴨】。”
“.”
當然沒有真的去找鴨子。
裴液套好薄衫,提上【玉虎】,兩人從雨後清涼的高崖往下而行,薄霧紗籠的五峰蓮心就環繞着他們。
確實諸多傷口還沒有閉合,痛得宛如刀割,但內裡竟然已升起一股溫熱的充沛——這些外傷彷彿真的變爲只是外傷。
裴液曾經受治都是“修外養內”,外傷好了,內息才慢慢充盈回來,郎中以前跟他說“外有漏,內難滿”,就是這個道理。
如今卻似反過來。
好奇地問出口,黑貓道:“他們說這是泰山藥廬春神一脈‘春生物滋’的醫理,那小姑娘近日正在少隴府城,仙人臺便請了過來。正因這理念獨特,手段高妙,崆峒醫堂幫不上什麼忙,連四峰之主加上你們,都是她一個在治。”
裴液肅然起敬,原來殘命是幸託如此妙手,縱然白髮老人剛說了報酬會由仙人臺支付,少年還是記下了這份情義。
很快執法堂就在眼前,仙人臺和府衙真個已全然接管,每個路口都有甲士立戟,裴液走到門前,正碰上之前一眼之緣的那位圓臉男人。
“啊鶴檢大人。”
“唔!裴少俠!”其人肅凝之眉轉瞬化爲藹笑,“我是蕭長弓,有什麼事嗎?——紅良,來隨着裴少俠!”
“沒沒沒我就隨便看看。”裴液有些不適應這樣的重視,擺手笑道,“那個,聽說無大人遺體斂下來了.我就想見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