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1章 寫天意

陳泉揭下蛇面,身上的影子似乎並未因此消去多少。

那確實是一副人類的面孔,膚色白皙,五官清晰,也有一雙蛇一樣的清澈而深邃的眸子。

但不知爲何望向這個人,就總記不住他的樣子,目光一離開,就只留有一個印象,一道模糊的舊影,彷彿隔霧看花。

反倒不如戴着個面具了。

但總之不影響觀劍,陳泉人着玄衣,劍刃也是沉色,兼以劍勢沉渺,身形柔散,衣動劍出時就如同一團暈開在空中的墨。

凌厲處則真如一條玄蛇。

魚紫良的蛇劍此時回想就如孩童拙劣的畫作,陳泉踏入第七步,出第一劍時,所有人就彷彿看見了九幽玄蛇撲向一隻仙鶴。

兩者之間的搏鬥精彩紛呈又觸目驚心,妖牙、利爪、劍翅……鶴咎的劍還是那樣華美瀟灑,但人們似乎第一次看見這隻鶴不再是幾個展翼就以利爪優雅地摁死對手,而是飛騰飄折地跳起了凌厲的舞蹈!

北海府,北地劍脈無可爭議的主人,即便在御鳳之年,他們也不落於續道山之下,如今幽都脈主的關門弟子面對幾乎同齡的鶴咎,本就該有這份表現。

主位上那張玄狐之面垂眸看着,他帶弟子南下長安,想要的顯然就是這樣的試煉。鶴咎固然是一代傳奇,但你總得試着勝過他的一道舊影。

“七步劍御”聲名赫赫,陳泉爲此準備的是劍經《泉蛇》,在幽都劍脈中這是最霸道幽詭的一門劍術,《概論》中寫“北海修鬼劍”,從此脈此劍中可以窺得一二。

陳泉用得也確實太過出彩。

《玄》的傳人未來只能有一個,現在看來這位關門弟子雖然入門最晚,卻毫未掩飾自己欲要一爭的雄心。

黑色真氣宛如匹練,分不清是劍意造就的幻覺還是劍氣所生,它們霸道地舒張,不時化爲玄蛇或者合爲一條,縛住白鶴又被轉瞬掙脫……如此霸道地連入鶴咎五步,已抵達楚水霆的極限,這位北海真傳卻依然沒有搖搖欲墜的樣子。

裴液擡眼去看時,正是見到他邁入第六步。

陳泉一劍拉下一道九幽之幕。

前之五劍彷彿都只爲這一式的蘊生,宴廳燈燭都晦暗一霎,另一個冷冥的世界似乎靠近了這裡。

然後被此劍一劍溝通。

一瞬間一切遮蓋和暖意彷彿消失,明月失光,一雙冷暗的蛇瞳現於這個世界,生在黑衣之後,垂落白衣之前。

九泉之蛇,現身於此。

鶴咎一瞬間彷彿被凍結了形體,驚豔的劍光、飛揚的衣裾,一切都靜在了空中……開劍以來,第一次有人將鶴咎逼在這種狀態。

絕對是強大霸道的一式意劍,而陳泉在這一刻卻安靜了下來,做出了一樣神妙的處理——他放棄了自己對劍的掌控,選擇人隨劍走,而劍隨意進。

這一刻這位真傳展現出與此劍絕對的親和,裴液記得曾聽過這些名門弟子會從小就規劃好劍路,從此與某門強大劍術熟悉着一同長大,於陳泉而言,顯然就是這門《泉蛇》。

他將身與劍全然融化在了此境之中。

非是以劍帶境,而是玄蛇既出,下一刻劍勢的發展是順其自然,正如劍經之所敘。

這一刻你面對的不是我的劍,你面對的乃是《泉蛇》本身。

這樣的策略不是誰都能想到,更不是誰都能用出,它也確實一瞬間就顯出了它的無可抵禦。鶴咎屈指一彈劍身,如鶴清鳴,飄然脫離了玄蛇的注視。

於是陳泉在這一步立穩了腳跟。

宴場之上乍時響起歡呼,無論什麼身份這一刻都難免撫掌——正面踏入鶴咎七步之內,當年朱樓宴上未成之事,今日已在最後一步!

當然只有《泉蛇》這樣的劍,當然只有陳泉這樣的劍者!

而立足之後,陳泉沉默地再次向前擡腳。天上玄蛇雙目已然微動,額頰開始隱現,夜幕上泛起了鱗片般的波瀾……這一劍方真正孵化了出來。

幽都劍之所謂“霸道”,正是絕不給你絲毫喘息之機,強硬直到勝負已分,而一退就只能再退。

小劍仙既接不住上一劍,又豈能接得住這一劍?

但所有人期待的一幕並未發生。

因爲在第七步時,鶴咎已倚在了自己的雲上。

何爲“雲外無劍”。

小劍仙依然是醉而亮的雙眸,溫柔含笑的嘴角,陳泉沒有出劍,他出劍。

出的是陳泉的劍。

不懂劍之人茫然、懂劍之人則驚愕地看着這一幕——雲從鶴咎的背後來到鶴咎的劍上,化爲一道道雲紋……這纔是這位小劍仙第一次認真的出劍。

他提劍,黃鳥已展翅於高峰之巔。

就在陳泉自己的劍境之中,就在《泉蛇》所構建的境界中,小劍仙沒用任何神異的劍術來對抗,依然只是“七步劍御”。

於我劍御之中出盡六招,《泉蛇》之理我已窺之。

“黑水之南,有玄蛇,食塵。有巫山者,西有黃鳥……黃鳥於巫山,司此玄蛇。”

你要將《泉蛇》作爲戰場,那就來吧。

這是不是《泉蛇》中的意象?這一刻你藏起了自己的劍,那麼誰纔是這方劍境的主人?

以境破境之劍,這一刻甚至無關什麼劍道修爲,這就是純然鬼魅般的劍之精靈,一切經年苦修建立的壁障視若無物,自己的劍轉瞬就成爲他的,玄奧的義理一眼就被窺破,和這樣的對手交手簡直令人膽寒!

玄蛇之目頓時僵滯,雙目的威嚴似乎化爲恐懼,天空上鱗片隱沒,它似乎不再受任何人的召喚,要急切地退回到黑水之中。

黃鳥卻不給它這個機會。

千年血脈之中的壓制造就的天敵,陳泉的人與劍這一刻都僵住,已可見他兩腮鼓起的肌束,握劍的手鼓出青筋,卻重整不了這道意境。

擡起的腳就滯在空中。

黃鳥已啄向玄蛇之眼,眼見是無法挽回了。

就在所有人都多少有些失望的時候,高處傳下一道語聲。

他的威嚴一直籠罩在整個朱樓,如今他開口了,淡聲道:“既穿生死之界,當有極變之理。”

清晰地貫徹了整個宴場。

陳泉陡然擡頭,彷彿一道清氣灌頂,赫然直視面前的小劍仙。

黃鳥已啄開玄蛇的額頭,然而在極致的壓抑和恐懼中,玄蛇沒有逃離,而是暴怒地張開了血盆巨口。

《泉蛇》之中所以有“黃鳥”之意的極變,百年難得一悟的藏式。

【玄蛇吞黃鳥】

它一口咬住了黃鳥的左翼,陳泉的腳也堅實地踏了下去,落在了第七步上——但也只有這一瞬了。 下一刻黃鳥尖利的喙貫穿了玄蛇頭顱,劍境破碎,陳泉踉蹌地持劍而退,巨喘着以劍支地,撐住了身體。

鶴咎挽個劍花擡頭看了一眼,有些不滿地搖了搖頭。

如此極端的兩變令人猝不及防,卻沒人能忽視它的精彩——六步半,已是“七步劍御”的極致了,距離勝得鶴咎只差半劍。

這當然是今日的極致了,北海真傳的強大實在超出想象,這久居北地的劍門與中原和西南交集總是很少,今日方令楚水霆和寧朝列真個無言。

那位脈主恰在時機的指點自然重要,但陳泉一語而得的領悟又誰不欽佩?固因初入其門仍被鶴咎擊敗,但能陣上學得這樣一劍,已經頗爲傳奇的佳話。

只有手裡勾着張虎面的玄衣少年沒什麼表情,隨意拍了拍手。

……

……

“真厲害。”

徐夢郎輕聲讚歎地拍了拍手,怔怔道:“能修行用劍之人,想來過着精彩得多的人生。”

“你要是好奇,我回頭便用給你看看,只是伱若得了靈感寫了詩,記得提下我的名字。”裴液這次沒再收回目光,他安靜看着劍場,目光盯着那襲雲上白衣,有時又擡眸往高處看看,不知在想些什麼。

但在這個空檔間,徐夢郎的目光卻已挪到另一邊的詩場上去了。

裴液敏感地捕捉到男子的情緒,順他目光看去,那裡一位摘下面具的士人正得人們賞識讚揚,不必離得近,也能瞧出那春風得意的氣氛。

“那是誰,詩做得很好嗎?”裴液瞧去,那人身材頎長,高冠博帶,神情氣質頗有些古意。

“辛冬雪……他是主位上那位儒家哲子的學生。”徐夢郎低頭拿茶針撥了撥案上果脯,“學問做得很好。詩的話,多是玄言詩和哲詩吧,談天論玄……神京確實也沒幾個人比他更有資格寫這種詩了。”

“瞧來你不以爲然。”

“……”徐夢郎手上茶針停了停。

裴液看着他。

徐夢郎再次撥着果脯,低頭一笑:“我有什麼資格不以爲然,他寫‘萬象歸一理,天命豈可違’,那是世之真理,他能寫,他寫了,那就是第一。”

他端起酒碗,再度一飲而盡,“噹啷”擱下,抿脣低着頭沒再說話。

然後他擡起頭來,神色怔怔地看向那位青袍雞面的溫雅男子。

“那又是誰?”

“……溫歧。”徐夢郎輕聲道,“他的詩一定很好……比我的好得多。”

因爲確實要輪到那位男子了,他已立在人羣之後。

只是在詩與劍到來之前,另一樣真正佔據了朱樓中心的神蹟更早地到來了。

哲子傳人辛冬雪的詩傳誦在整個宴場……迎接的正是這樣一幕。

朱樓之上,萬里無雲,燈燭暗去,明月傾落。

禪音越發清揚,詩與劍的遊戲暫時停止,如果說先前玄氣和真氣是被鎖住,這一刻就是皆被清出朱樓之外。

裴液稍有不適地低了低頭,於他這樣能感受玄氣的人而言,就像魚在緩緩離開水。

徐夢郎也抿起脣,沉默地看向了正前。

“你此前也知道這件事嗎?上傳天旨什麼的。”裴液輕聲道,“我倒是進來後才聽說。”

“這纔是此次幻樓之會唯一的正題啊。”徐夢郎些微驚訝,笑,“看來文人和武者關注的東西確實頗爲不同。”

“哦?”

“昊天傳意……本身就是目的。”徐夢郎看向那襲高牆下的素衣,“這是大唐的基石,也是世家的寶座。幻樓主人請來四皇子行此神蹟,想來是天意會支持他的意願,而四殿下在……上也更加穩固。”

“……這位皇子,真的能傳天意嗎?”

“自然。”徐夢郎道,“四殿下生而明心見性,幼時即入天理院中,儒家以《易》之萬變映照世理,四殿下正是千年來《易》的唯一傳人。”

“……”

“其人身以純濃之麟血冥感天運,心以‘知命’之心合天順道,一行一止皆合天命。掌握《易》既令他得獲洞察世事之能,又其實證明了他‘天子’的身命。”

“……徐兄身爲儒士,竟也對這些修行之理如此清楚。”

“天命、四殿下……這都不只是修行的事情,實在事關大唐命運啊。”徐夢郎一笑,“倒是裴公子不清楚纔有些奇怪,我記得這位殿下在修者中好像也是天下難再呢——似乎尊稱爲【天命儒子】,說是無可質疑的‘同境無敵’。”

“……有這麼厲害麼?”

“那我不曉得,反正神京是都這麼說的。”徐夢郎輕聲聊道,“因爲這位殿下好像還處於你們所說的脈樹之境,但因與天地冥合,竟能調動上面一個很厲害境界才能觸及的力量……”

裴液沒再說話,他這時低頭看了看手,清楚這位朋友說的是什麼了。

樓中的真玄已被清理一空,一切都靜謐了下來,而就在這一切超凡禁行的環境中……一種神異升起來了。

而後被人自然地握在了手中。

真氣消失、靈玄摒去,那當然是……天地之力。

在所有人仰視之處,那襲高牆下的素衣終於緩緩睜開了雙眼。

多麼清平的一雙眸子。

不是明姑娘的明透安靜,也不類顏非卿的清遠冷淡,或者說他身上並無任何“高遠”的氣質,這位殿下站起身來,在旁邊穿上了自己的草鞋。他質樸的行止如同上古的堯舜,他無感情的眸子真如《易》的人格化身。

沒有什麼玄虛的儀式,幾行樸實的墨字已端正的出現在背後大幕上,那一定是那位幻樓主人想看到的,因爲他已站了起來,持樽高高地舉起了自己的雙臂。

那是朝天的動作,那是擁護的姿勢。

是曰:“大星在西,宜爲中輔;李氏綿長,百年肱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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