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是真的有些惱怒。
他對他人情緒的感知由來敏銳,這一刻他聽得很清楚,那絕不是給舊年老友的一句損話,他也沒從裡面聽出什麼感情。
事實上面前這位哲子從始至終都十分嚴肅,或者說也沒什麼情緒,那雙眼睛深如潭水,但卻並無幽動之感,反而像是古木,他看着少年,是以認真的態度道:“既然你是越沐舟的傳人,那就多學學德與禮吧。”
這是種很微妙的感覺——甚至面前之人是跟越爺爺有過節都要更好——裴液抿了抿嘴,沒什麼表情地躬身行了個半禮。
朱問一絲不苟地還了他個半禮,也上前爲他認真整了衣冠。
然後這位哲子引二人入了一間不大的靜堂,其中已擺好一大二小三張桌案,讓他們先入內坐下,他則轉身離去。
步伐漸漸遠了。
方繼道悄悄看了裴液一眼,偏頭小聲道:“……裴少俠。”
“嗯?”
“朱先生爲人方正,你別太生他氣。”
“哦,我沒。”
“那就好。”方繼道笑一下,囑託道,“過後朱師來講授,我們需先起身持弟子禮,然後朱師受禮,這是常禮,往後每次授業前都要行。”
“哦。”
大約也只過了片刻,朱問便重新回來了,原來是去取書,抱過來有八九本,放在案旁,起身端正了衣冠。
方繼道斂衽起身,拱手行禮。
裴液裝作不知道。
朱問並無怒色,依然是嚴肅的面容,道:“裴液,課前須行禮。”
“哦。”
裴液站起來,學着方繼道行了一禮。
朱問立回案前,取了一本書遞給方繼道,然後將剩下的都給了裴液。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朱問看着二人,“我一生之道,只是求天之理,前半生立身以性理之學,後半生投命於二天之論。天性幽蒙玄奧,此生罕有與談者,算來唯李緘與南修寥寥幾人可以相論,然李臺主觀世,南哲子尊天,畢竟各秉其道。”
“繼道,所有一切,我當盡心授你,能得幾分,看你造化。你承我業之後,學林孤身,唯道相伴,望你終身持心,不可奪志。”
“朱師教誨,繼道銘記在心。”
朱問轉向裴液,是同樣的聲音:“裴液,我於你既不傳道,亦不授業,唯可解惑。我見你諸禮不通,想來雖入我門,卻尚無讀過什麼經典,你且先讀‘三禮’,後研《尚書》《詩》《孝》《孟子》等書,這些時日裡你須刻苦治學,我亦盡心教你,能明解聖人德教,便算有成了。”
“是,多謝朱先生。”
裴液還待他說些什麼,然而朱問就此無言了,這位哲子在案前坐下,端正地翻書提筆,不再擡頭。
冬風飄在窗外,堂中一派安靜。
裴液還是沒反應過來這就是他們修學的常態了,他下意識看了看方繼道,書生已認真翻開朱問遞他的那本書,上面全是端正手寫的細筆,下有密密麻麻的註釋乃至繪圖,他凝眉看了一會兒,打開了自己的書匣取冊參看。
“……”
裴液收回目光,心想自己來此的主要大事怎麼一點不提……他蹙了蹙眉,也從面前這摞書上拿了一本下來。
看了看封皮,換了一本。
瞧了瞧,又換了一本。
他又蹙蹙眉,擡手把這摞書一一翻過。
“那個……朱先生,我這兒沒看見《三禮》這本書。”
朱問擡起眸來:“‘三禮’是《儀禮》《周禮》《禮記》三書,你可從《儀禮》開始讀。今夜回去,將‘十三經’的成書、傳佈與註解整理抄寫一遍,明早拿給我。”
“……哦。”
裴液若無其事地低下頭,翻開了這本《儀禮》。
窗外松柏的隙漏間流過風聲,在這裡讀書想來一年四季難感到什麼變化,這些高樹是一年四季的綠且孤直。
裴液認真且艱難地讀了近兩個時辰,天色似乎已經昏昏了,整個靜堂中依然只有書聲和筆聲。
他不太懂爲什麼要讓自己讀這種書,兩個時辰他差不多能看懂一式新的劍招,即便拿來研究些天道問題想來也對日後修行有助,但這本書真的全然就是禮儀。
只看它的章目吧:士冠禮、士昏禮、士相見禮、鄉飲酒禮、鄉射禮、燕禮、大射儀、聘禮、覲禮、喪服……
實話說語言雖然古奧,所敘卻並不難懂,只是這全然知識性的東西令少年有些昏昏欲睡。
大約在黃昏色真的投入窗中時,朱問合上了自己的書,擱下筆:“可有什麼疑處?”
方繼道起身一禮,持書上前,跪坐在朱問案側,將書本一併遞了上去,開始說些“二性何解”之類的問題。
這場答問持續了大約半個時辰,裴液秉着不浪費時間的原則繼續翻書,直到他們終於停下。
朱問看向他:“裴液,你書讀得如何?”
“……還好,朱先生。”
“且持書來。”
裴液拿過來遞給他,站在前面。
“學生請教師長,若有案,則跪侍案側。”朱問並未接他的書,示意他自己拿着。
“哦。”裴液學方繼道跪坐旁邊。
朱問問了他幾處問題,示意他可以翻書來答,裴液磕磕絆絆地都答了上來,朱問面上無讚許也無批評,待他答完,將他讀過的部分從頭到尾與他詳細說了一遍,末了問道:“可還有什麼不通之處?”
裴液耐着性子聽着,到底還是忍不住了:“朱先生,不知‘二天論’的事,現在是個什麼步驟?”
朱問看着他,第一次眉頭微蹙:“治學應當專心,‘二天論’與《儀禮》何干?”
“……”
不過這位哲子似乎確實不會發怒,嚴肅道:“《儀禮》此書,還有不通嗎?”
“都通了。”
朱問點點頭,枯木潭水般的眸子看着他:“人獸之別在於禮,你既佩不羈之劍,當認真研習,不可敷衍。”
裴液怔了一下。
“且再溫習三刻,今天的日課便結束。”
方繼道起身行禮,兩人回到座位上,又安靜閱讀了三刻鐘。
朱問起身,三人收拾好書筆,出門時已是夜幕淡淡。
朱問帶他們去用了晚食,方繼道拿到那本性理之著後近乎如飢似渴,吃飯時都不曾放下,端着碗時也一直在詢問,裴液則只在旁邊品嚐着這天理院的飯菜蔬果,定之爲寡淡無味。
飯後別過方繼道,他從今日起便在天理院中住,朱問帶着裴液,則往小院而回。
月明鬆間,葉投疏影,小徑上只有兩人,兩人都沒有說話的意思。
裴液很少覺得尷尬,但在這種獨處的氣氛中確實有些繃着身子。
直到朱問忽然開口:“你每日都要練劍嗎?”
裴液怔了一下:“……差不多。”
朱問點點頭:“你不必如繼道般日夜在此,但每日須有四個時辰在院中,早午皆可,若有他事,需先知會於我。”
“四個……”
朱問卻沒再答話,似乎這已是不可修訂的鐵律。
兩人回到院中,卻是越過第一進,朱問帶他徑直開了第二進院子的門。
“修學之外,你我同負‘二天論’之事,你是桐君那邊交託之人,我仔細說與你,你回報便是。”
“……好。”
朱問推開門,此院前是一棟矮小的二層書樓。
裴液以爲他們要上那看起來就很古舊的二層,但朱問卻沒有上行,帶着少年從一層穿堂而過,是來到了後院。
立在檐下,一眼望去便是久久無人踏足的幽靜之處,三面古牆苔色暗淡,石徑生長在土中,冬已無草,但正中一方水面清靜的圓塘卻未結冰。
這就是座很平常的後院,但卻並不荒廢,而是處處可見認真打理的痕跡。
“二天之論我前月已構築完成,文章和著書也都已寫好,現下只是每日看看還有無什麼新的問題。”朱問將書放到桌上,又取出剛剛用過的筆置入檐下盆中洗墨,“這處動得很妙,理論上的矛盾都能解決,又極契合道家之觀,沒有幽微怪異處,是可以推行天下的道理。”
“但許館主說……您這裡還有些事情沒有完成。”
“是,因爲我尚未證實。”朱問道,他的語氣總是平實而嚴肅,似乎絕無閒聊或開玩笑的時候。
“證實什麼?”
“二天論。”朱問道,“我十年前得聞此論,便着手推論與驗證,如今二天之理的體系已完善,但即便十年過去,‘驗證’也仍未結果,大約還需二旬或一月吧。”
裴液想起來,許綽曾說一門立論一要說通,二要實證,如今這位哲子想來是耽在這第二項上。
“朱先生是如何證實?”他不禁問道。
朱問看向後院:“就是這處院子,你無事不要踏足。”
“……?”
裴液一時沒理解,他又看了看——這院子確實仍然是尋常的樣子,沒有像幻樓一樣冒出什麼神異來。
“等天再寒些,到了結冰的時候,便看圓塘之水冰凍如何。”朱問低眸擦淨筆桿,懸置掛好,“若全然冰凍,則爲一天;若半冰半凍,則爲二天。”
裴液瞪大了眼睛,一時以爲不是在神京天理院中,而是在奉懷的街頭聽江湖騙子的算命,但面前哲子的神情依然如常,擦乾手來到檐下,取了簸箕和掃帚,便下階入院。
“這是爲何?”裴液追問。
朱問卻沒回答。
“那……”裴液茫然,他忽然意識到這不是‘證實’,這分明是尚無結果的判定,“若真的全凍了怎麼辦?”
“真的全凍了,便是‘二天論’爲虛,我已說過了。”朱問依然平聲道。
“……”
“事便如此,也無他事。你若覺得冷,便自己沏杯熱茶,可以離去了。”
“……”
裴液怔怔看着這位哲子走上小徑,認真仔細地掃着,末了又取一長耙,勾去了塘面上的幾片落葉。
冬日的寒冷似乎真的侵入了筋骨,裴液抖顫了下,轉身到桌上拈了幾片茶葉置入碗中,倒水沖泡了半碗。
端起飲了一口,少年的眉毛就蹙了起來,是極苦極澀的劣茶……不過倒確實暖了些身子。
……
……
裴液回到故相舊宅的時候,明月是真正高掛天上了,冬夜的街道比夏夜人少了很多,來到門前時裴液回頭看了看,小園裡空無一人,變把戲的也不見了。
然而手上一推卻沒推動,臉險些直接撞上去。
裴液愣愣地低頭看了眼大門。
鎖了。
他沉默立了兩息,一躍翻過了牆頭。
來過一次裴液就能記得路,但這次那書樓裡一片漆黑,亮着燭火的倒是旁邊側院。
裴液有些小心猶豫地來到院前,燈燭亮着應當是還沒休息,但也不一定就方便打擾——主要他還是有點兒虧心爽約三天一事,這時在思考要不隨便找個院子睡了便是,明天見面一打招呼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
然而小院中只有安靜,他凝神聽了聽也不知女子在做什麼,猶豫一下,還是先以真氣挑開門栓,擡手輕輕將院門推開了一個縫隙,探頭往裡看了看。
迎接他的是許綽安靜的目光。
“……”
“……”
女子披氅坐在院中,腿邊生着火爐,膝上放着書,擡眸看着少年縫隙裡夾着的半張臉。
“天理院不知是什麼地方。”她淡聲道,“裴少俠待了一天,竟給教成了半夜摸人院子的小賊。”
“……我是怕打擾館主。”裴液笑了兩下,推開門站了進來,搓了搓手,“天真冷哈哈,怎麼,這大冷天的還坐在院子裡。”
“上次和你說過,我喜歡涼風,剛好小貓在。”許綽低下眸,“我睡得很晚,過來吧。”
裴液走過來,院中確實真有他一張小椅,他拉到許綽桌邊,上面擺着幾本新舊不一的書。
“天理院怎麼樣?”
“還行吧。”裴液其實惱朱問提及越爺爺時的態度,那些事事盡禮的端正也頗受他山野間性子的牴觸,“反正就是讀些書,‘二天論’的事我問了,他說還要二十天或者一個月,要等池塘結冰。”
他好奇看着許綽。
許綽卻無什麼驚訝的表情,點點頭:“是的,我們要天理院提出二天論,並非找個代言便能做爲喉舌,而是需他們真的認同,這杆旗子才能立起來。我們選朱哲子,不是因爲他關係親近,而是他正是最合適的一個。”
裴液沒太懂,女子看着他,淡聲道:“天理院四位哲子,遵同一共識,持兩種觀點,卻有四種立場,你知道是怎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