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8章 五雲
一場大雪,又復晴天。
神京城高天淡藍,冬日裡枝葉也謝盡,一片清曠,坐在五雲樓頭,能一直遙遙望到城牆。
不過裴液半倚在窗口邊,目光還是投向側邊的朱雀通衢。
天候還是一樣肅殺,但人事的涌動已經不能掩蓋了,在鎖鱗辛巳年的最後十天裡,大唐朝堂開始了十年來最大的一次動盪與調整。在位的聖人一如既往地行事利落,當他覺得一件事需要開始做的時候,往往不會留給衆卿什麼安置自身的時間。
在劍權賭測結束第三天的宣政殿,做了十多年戶部尚書的元有鏡終於得入三省,領尚書左僕射,仍暫兼領戶部。
同一天,離任許久、已耳順之年的李鳴秋重新起復,任禮部尚書之位,原禮部尚書蕭澤彰平調翰林院,兩位侍郎中一位留任,一位則官職稍貶,調去了西隴。
禮部是變動最大的衙門,也正是整個南衙的寫照,據說那位新上任的左僕射在雪停當晚的紫宸殿對談裡,就向聖人遞交了一份舉賢摺子,其中列名二十一,涉及權職調動四五十處……顯然在去觀看那場劍賭的時候,他袖裡就一直揣着這個摺子。
這二十一人中的大部分,都是人們眼中最核心的“元派”。
聖人同意了其中的大半,於是從第二天開始,許多停滯和掩埋的事項就立刻開始推進了。
朝堂的氣質已經顯出迥異來,很多人似乎已披着官服在鳳池上立了許久了,諸事都熟稔,也習慣了南衙的環境與風向,但直到這時很多人才驚覺,他們熟悉的其實並非大唐的朝堂,他們熟悉的只是李度在位這十年的朝堂。
當一位性格行事全然不同的新相上任,當他與聖人的相處方式全然不同,整個朝堂的風氣都會因之轉向,有些人已經有所意識,有些人尚以爲這兩天的不適應只是變動帶來的暫時。
“瞧你那天很愛喝,我拿了兩個月的俸錢纔買了一壺。”謝穿堂盤腿坐着,拿着幹饃,夾着辣炒白菜往嘴裡送着,“結果這時倒滴酒不沾了。”
面前是隻封好的銀酒壺,沒有開封的痕跡,她對桌的少年早把一碗清面連湯帶水吃完,此時披着件挺漂亮的暖氅倚在窗邊,確實是有些虛弱的樣子,微笑道:“你這可憐巴巴的,豈好意思喝你的。”
“我生死一人,俸錢本來也沒什麼花的地方。”謝穿堂瞧他一眼,“我看你是那天喝傷了,姜銀兒說你回去後吐了好幾回。”
“……唉,莫談了。”
贏了劍賭是件美事,漂亮瀟灑地贏了劍賭更是件美事,在萬衆及新認識的妹妹之前贏了劍賭大大是件美事,但回修劍院的路上在妹妹愕然的目光中吐了她一身,又在回去後撲在顏非卿的椅子上吐了一灘……就是令人不願回想的記憶了。
“我本來也沒有嗜酒的習慣,是那夜入了袖虎心境,就莫名怎麼都覺得不痛快,好像非得一醉方休。”裴液輕嘆,微微蹙眉,“也不知是喝了多少,醒來記憶都斷斷續續的。”
劍賭結束後確實是姜銀兒將他扶回的修劍院,他也不知道許綽爲什麼不帶他回故宅,後來纔想起來他好像本來也只是個客人,事情辦完了也沒有留宿的道理。
不過他確實直到現在都沒見過女子了,身心竭盡後的疲累令他在修劍院躺了一個日夜,眼呆呆地望着屋頂,沒什麼精力又不願意空耗時間,就勒令小貓在旁邊給他讀劍籍。
“我知道,我幫她們把你擡上馬車的。”謝穿堂道,“據我辦酒鬼案子的經驗,不少於三斤。”
裴液提筷子夾兩片白菜,好奇:“這什麼經驗?”
“聞味兒。”
“……”
今日不是謝穿堂約的裴液,而是裴液約的謝穿堂,恢復了些精神從牀上起來後,他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請王守巳往京兆府遞了個消息,當然,主動約人卻被人家請了客這種事,裴少俠既宿醉頭昏,意識不到也情有可原。
“巽芳園已經第一時間遣人去盯了,其他很多咬死的衙門都開始鬆動,鯉館和太平漕的案子基本已全須全尾了。”謝穿堂咬着幹饃道,“現下我準備重新梳理咱們往楊家渡那一回的事,這邊首尾清楚了,那邊也就容易看見新東西。”
“那麼忙。”裴液瞅她一眼,“快過年了,也歇兩天。”
“一些案牘和跑腿的事情,本來也沒多累。”
然而這不是身體勞累的事情,裴液意思是她緊繃的精神,不過這女子大概就是這樣,案子沒徹底破之前,躺大概也躺不安生。
裴液不再多言,又望樓下通衢一眼:“現下就等李度卸任吧。”
“是,我前日把手上的證據材料都梳理好遞給了狄大人,昨日狄大人正式起草了一份彈劾摺子,聽說和刑部的官侍郎見了面。”謝穿堂道,“朝堂上的事情我不大懂,不過大概是想等他卸任之後,就數罪並舉。”
裴液脣色尚蒼白時也要見這捕官一面,想打問的正是這個:“能行麼?”
謝穿堂頓了一下:“我不知道。”
“……”
“我已經盡了最大,最大的努力。”女子捕官低頭吃着菜,聲音沒什麼起伏,“一切能找到的罪狀我都查明瞭,但我是個捕快,這也就是我所有能做的了。判案是大人們的事,判大人是更大的大人們的事。”
“明白。”裴液還是伸手啓封了那瓶酒,拈過杯子給兩人一人斟了一杯。
那份灑脫不羈似乎還是少年身上留下了一絲氣質,他倚窗笑了一下,舉手瓷杯一撞:“肯定行的。”
謝穿堂一口飲盡,微笑:“你莫經此一回,真染上嗜酒的毛病。”
“有那麼招人厭嗎?”
“喝的人鼻子裡是酒香,聞的人鼻子裡是酒臭。”
兩人飯量都大,若選一位最自在的飯伴,裴液一定選這位獄友,兩人把一桌飯菜吃得乾乾淨淨,他抱腳倚窗笑道:“我纔不喝呢,怎麼贏的那人都記不真切了,歡呼也朦朦朧朧,太影響我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