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當我聽到假大藏的講述時,就覺得非常意外。按他所說,當時的他和大藏,就是兩個普通人,他們找到了古陸深山,而且能從那兒活着回來,這本身就是個奇蹟。
兩個人千辛萬苦來到古陸深山,頓時又迷茫了,那個地方的山就和海一樣,想從這裡找到一個人,和大海撈針也差不多。他們尋找了很久,在山裡轉來轉去,卻始終沒能找到啞巴雪說的族羣。
兩個種田人有着常人所缺乏的毅力和耐性,完全就跟這片大山耗上了,找不到人絕對不走。他們進入古陸深山大概有十天左右的時候,就發現了一個地方,那地方根據假大藏的描述,我覺得應該是古陸深淵。
說來也怪,這十來天時間裡,兩個人竟然沒遇到什麼意外的危險,所以膽子越來越大,發現古陸深淵以後就朝裡面鑽。但好運不會一直圍繞着他們,在這裡,他們被古陸人俘獲了,對於古陸人來說,兩個不懂儺的普通人就好像兩隻待宰的羔羊,隨手就可以按住。
古陸人逼問他們,爲了搞清楚他們有沒有說謊,兩個人被分開審問。大藏是如何被審的,假大藏不知道,他當時也不怎麼會編造謊言,就說是來找人的。
審問之後,就是漫長的等待,假大藏被押了起來,就跟野獸一樣,被生鏽的鐵索捆着,活動範圍只有幾米方圓。假大藏那個時候真的就暈了,他逃不走,而且跟古陸人無法商量,更要命的是,從他們被抓以後,他就和大藏分開了,看不到大藏,也看不到啞巴雪。
“那段日子,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
一個本來生活很平凡的正常人突然陷入了這種困境裡,被鎖在一個暗不見天日的地方,可能承受的心理壓力比死還要痛苦難熬。不過假大藏一直在忍受,他的承受能力出奇的強,古陸人關着他,不知道是什麼目的,每天送一次吃的,就那麼一點木薯雜糧混合熬的爛糊糊的粥,遇到送飯,假大藏就會跟對方強烈的抗議。
可是抗議無濟於事,被關了有差不多半個月,又一次到了送飯的時間,假大藏和往常一樣,跟送飯的人說,要見見他們族羣的首領,或者族長。
但這個送飯人沒有和以前那些送飯人一樣,呵斥或者漠視假大藏的話,他放下手裡的飯,靜靜的望着假大藏。
“那是個很醜的人,非常醜。”假大藏慢慢擡起手,在自己的臉上輕輕的比劃了一下:“他的五官都擠到一團去了,像一個一個的肉疙瘩,分不清眼睛在哪兒,鼻子在哪兒。”
假大藏被嚇了一跳,但是這個很醜的人慢慢蹲在他身前,那雙眼睛裡,竟然閃過了一點點淚光。
還是那句話,人的相貌可以改變,但眼睛,是變不了的。就是這點閃爍的淚光,讓假大藏看到了自己很熟悉的氣息,他一下子驚呆了,因爲他感覺這個醜的一塌糊塗的人,是大藏。
當假大藏生出感應的時候,這個人衝着他微微的點了點頭,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兩個人不敢聲張,幾乎貼着耳朵交流了一下。
“他告訴我,不要緊張,也不要慌。”假大藏說:“我們分開的這半個多月,發生了一點不尋常的事。”
啞巴雪的確是古陸人,是從古陸逃出去的。她的父親在古陸人裡,有相當的地位,大藏他們被分開審問的時候,大藏毫不避諱的就說明了自己的來意,他要找自己的妻子。
啞巴雪在暗中庇護大藏他們,古陸人經過一番激烈的討論,最後留下了大藏他們的命。古陸人甚至可以承認大藏的身份,但他必須要跟啞巴雪一起,變成一個古陸人。
“變成古陸人,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突然就明白了,那種代價,就是麻風。變成古陸人的第一步,是要患上麻風病。很顯然,大藏爲了啞巴雪,妥協了。
“那時候,我甚至連變成醜八怪的權力都沒有。”假大藏乾涸的眼睛裡,有一點自嘲又感嘆的目光,大藏之所以能夠勉強被古陸人接納,是因爲他畢竟和啞巴雪是夫妻,但假大藏沒有任何背景和被接受的理由。
接下來,大藏就悄悄告訴他,這段日子不要反抗,也不要再跟古陸人協商什麼,因爲協商不通,現在要做的,就是好好的吃飯,好好休息,養足體力,因爲大藏和啞巴雪,已經在密謀要逃出古陸。
“你說的小雪,本身就是從古陸逃出來,流落到北方的。”我忍不住問假大藏:“她逃出來,又跑回去,現在又想逃出來,這到底是爲什麼?”
啞巴雪的父親在古陸人中的地位非常不俗,逃出古陸,是因爲啞巴雪很反感古陸人的生活方式,時代發展了,社會進步了,古陸人完全可以走出深山,到外面的世界去開始全新的生活,但他們不肯離開,死守着這片荒涼的土地。啞巴雪年齡越大,心裡的反感就越重,她不顧一切的逃出去。可是在外界取得了安穩的生活之後,她又開始思念自己的父親。
在古陸長大的人,可能都有一種極端的心理,啞巴雪的思念一發不可收拾,最後不辭而別,回到古陸,想看看父親。但她回來容易,想走卻難,一直到大藏他們找到了古陸,夫妻纔算碰面。
見到了自己的父親,啞巴雪再沒有別的牽掛,所以她和大藏說過,要等待機會,從古陸離開。
古陸人的戒備比較森嚴,而且假大藏完全不受信任,給逃脫增加了一定的難度。假大藏等的心焦,機會卻一直不來,這樣度日如年的又過了大概半個來月,那個他們在苦苦等待的時機,終於來臨了。
啞巴雪的父親要死了,他的地位很高,所以他的安危在古陸人中間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古陸人對待死亡的態度,和外界不一樣,外面的現實社會裡,死亡是一件很讓人傷感的事,如果有老人病危了,那麼家屬肯定會守在牀前,暗自神傷,甚至痛哭流涕。但古陸人不覺得死亡是一件苦事,在一個地位超然的古陸人要死去的時候,古陸人會舉行古老而盛大的活動,那種活動類似祭祀,祭祀從人病危開始,一直到真正死亡才結束。
所有古陸人都忙着參加這場祭祀般的活動和集會,看守以及防衛都鬆懈了。一直在等待機會的他們自然不肯錯過,啞巴雪對古陸的情況很熟,帶着他們兩個,悄然離開。
“挺離奇的。”我一邊聽,一邊在關注假大藏的神色,這段往事對我來說,的確有些離奇了,我不知道在古陸還會有這樣幸運的奇遇,因爲我前後兩次進入古陸,迎接我的只有黑暗,飢餓,死亡。
“我也覺得,那好像只是一場夢。”
從古陸逃離以後,大藏他們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假大藏心有餘悸,他本來對啞巴雪就隱藏着感情,通過這一次,假大藏對啞巴雪的那種感情,好像又深了一層,他覺得,是啞巴雪付出了代價,甚至連病危的父親都沒有看一眼,才爭取到這個讓他們逃離的機會的。
從那時候開始,假大藏就拼命的幹活,他想用自己的勞動來減輕啞巴雪的負擔。家裡的活很多,一共就三個人,自己多幹一點,啞巴雪就可以少幹一點。大藏的樣子變了,變的和麻風病人一樣,這種變化讓他幾乎無法見人。不過在回到家裡兩個月的時候,大藏的情況有所好轉,臉上的畸形開始消失,漸漸的,恢復如初。
古陸人不可能知道大藏他們逃到了哪兒,也無法追捕。按道理說,這件事應該是結束了,他們可以開始屬於他們的生活。假大藏也是這麼認爲的,回到家以後,大藏也拼命的幹活,攢錢。他私下說過,假大藏的年紀也不小了,到了該結婚的時候,努力攢點錢,給他說個媳婦。
這本來是一番好意,可假大藏聽了,心裡愈發苦澀,他忘不了啞巴雪,一個男人,心裡裝着一個女人的話,那麼無論再和別的任何人結婚,生活,都會索然無味。所以他找各種理由推脫,把親事暫時擱淺。
回到家不久,啞巴雪懷孕了,肚子一天天隆起,假大藏心裡滿不是滋味,既替大藏感覺高興,又替自己感覺心酸,最後,他找了個藉口,跑到附近的鎮子裡給人家蓋房,名義上是想多掙些錢,其實,他只是在逃避這些。
假大藏在鎮子裡呆了好幾個月,認識了一些人,後來又跟着人跑到南方,呆了差不多兩年,一直到他感覺自己能夠放下這些,坦然面對的時候,才重新回到故鄉。
他回家的時候,看到了大藏,還有大藏的孩子,但是啞巴雪卻又一次不見了。小雪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大藏看起來,更加的沉默,沉默的連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說。
“他說,小雪又回家了,而且這一次走,就可能不會再回來。”假大藏慢慢說道:“他還說,小雪上次之所以和他們一起逃走,是因爲她覺得,欠他一份情,她回來,只是爲了給他留一點血脈,血脈留了,夫妻之間的緣,也就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