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縷曲之金縷裂【一】

十月十九這一天,京城東邊的北極閣衚衕被往來的車馬擠得水泄不通。成府的後花園裡搭起了戲臺子,從早唱到晚。曹媚娘像穿花蝴蝶似的進進出出。成令海一個白天都沒有露面,幾個乾兒子在大廳裡招呼客人,指揮小太監們把一擔一擔的禮物挑到裡面去。

外面鼓樂喧天。成令海靠在書房一角的藤躺椅上,微微閉着眼,重重簾幕遮住了他的半邊身子,傳出一陣陣沉穩節律的呼吸。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他是睡着了。成令海已經四十歲了,因爲面白無鬚,看起來不過四十出頭的年紀。當今皇帝寵愛這個宦官,一則是爲他辦事利落,說話得體,——這是不必說的;二則成令海生得眉清目秀,欺霜賽雪,兼之駐顏有術,不知底裡的人還道他只是個年輕童子。宮裡隱隱有傳,皇上對成公公別有所好,百依百順,竟然是六宮粉黛無顏色。

屋子裡薰着伽南香,一尊白玉如來在淡紫色的煙霧中若隱若現。窗外忽的閃過一道金光,卻是女人頭上爍爍的鳳釵。成令海一動也不動。那女人微微嘆了一聲,忽然脖子上一冰,卻是一個青面的侍衛,不聲不響的用一隻小匕首扣住了她。

“是我,怎麼?”曹媚娘轉過臉,鼻中噴出一道冷氣,輕蔑無比。

那侍衛一溜煙的消失了,快的像掠過水麪的一道陽光。

玉流蘇是在傍晚時分來到成府的。轎子落在院中,一個披着大紅猩猩氈的美人兒挑簾出來,一時間喧鬧的後花園漸漸安靜下來。看她盈盈的登上戲臺子,微微一屈身,算是跟觀衆行了個禮,然後便坐到幕布一旁的圓凳兒上,一雙煙水晶似的眼睛飄忽着,再不肯往下看人。旁邊立刻有人奔上來,捧上胡琴一把。底下有人猜出了端底,這便是飄燈閣那個從不露面的女琴師,竟然在成府的堂會上亮相,一時議論紛紛。

一忽兒關公出場了,唱的是《單刀會》。

“大江東去浪千疊,引着這數十人家這小舟一葉。不比九重龍鳳闕,這裡是千丈狼虎穴。大丈夫心別,來,來,來。我覷的這單刀會似村會社。……”

扮關公的是一個

剛出師的老生,一身半舊的銀甲綠袍,聲氣如虹。可是滿園子的眼睛耳朵,全都着落在臺邊那一杆胡琴上。那胡琴拖,隨,領,帶,清音朗朗,壯懷激烈。真真的讓下頭的觀衆如癡如醉。誰都沒看見,這時一個暗暗的人影滑了出來,悄然落座在不遠處的一張圓桌旁,自斟了一盞八寶茶,一邊抿着,一邊把眼珠子望臺上瞟。

“水涌山疊,年少周郎何處也。不覺灰飛煙滅。可憐黃蓋轉傷嗟。破曹的檣櫓當時絕,鏖兵的江水猶然熱。好叫我心慘切。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盡英雄血。”

玉流蘇是看見了,她立刻猜出,那就是成令海。二十年流不盡英雄血。玉流蘇手指一抖,袖中有一件的物事貼在了小臂上,冰涼生硬的。

“則爲你三寸不爛舌,惱犯這三尺無情鐵。這劍,飢餐上將頭,渴飲仇人血。”

曲罷掌聲雷動。玉流蘇方站起來,依然是冷冷的,卻似不經意把眼睛往那人身上一落,無限婉轉似的。成令海也似微微的點了點頭。

“琴挑——琴挑——”

底下已經有人呼喝起來。

曹媚娘早就備下了這一出。此時她看見成令海也出來了,便喚了鶯鶯、紅娘和張生快快上場。《琴挑》一出,是《西廂記》的名段,唱的是張生思念崔鶯鶯,在西廂彈琴抒懷,被崔鶯鶯聽見,兩下里心意溝通,卻是無緣得見。玉流蘇端出喑啞琴,只聽那青衣唱道:“雲斂晴空,冰輪乍涌,風掃殘紅……”一時四座皆驚。原先飄燈閣的這一出,一向是譚小蕙扮鶯鶯。如今譚小蕙死了,卻不知何人頂缸。原來那女伶是譚小蕙的師妹,名喚徐意瑤,也是剛剛登臺。端的是寬闊婉轉,深沉凝重,一時衆人的心思又都落在那青衣身上。

琴師默默地調着弦,小生接道:“則落得心兒裡念想,口兒裡閒題,則索向夢兒裡相逢。……可教我翠袖殷勤捧玉鍾,卻不道主人情重?則爲那兄妹排連,因此上魚水難同。”下面卻是鶯鶯的一段《小桃紅》,咿咿呀呀,早被如潮如海的叫好聲淹沒。“人間看波,玉容深鎖秀幃中,怕有人搬弄。想嫦娥,

西沒東昇有誰共?怨天公,裴航不作遊仙夢。這雲似我羅幃數重,只恐怕嫦娥心動,因此上圍住廣寒宮。”

鶯鶯唱罷,紅娘咳嗽了一聲,念道:“來了。”

來了,遍地喝彩聲忽的靜了下來,都知道下面要聽張生的琴,一聲大氣也不敢出。玉流蘇開始拂弦,開始只是若隱若現的,不甚明瞭,卻哀哀綿綿,一絲一絲勾了人的魂魄去。後來漸漸響亮,如子規啼夜,山鬼長吟。

來了。青衣漫漫的唱着:“莫不是樊王宮,夜撞鐘?莫不是疏竹瀟瀟曲檻中?……”

來了。就在所有的人都被琴聲所吸引的時候。斜剌裡有人出手了。那是一個不起眼的老頭兒,穿了雜役的衣裳,朝成令海飛過來一個手巾把子。飛手巾把子,原是戲園子裡堂倌兒們的絕活,求的是方向不偏不倚,力道不輕不重,勘勘的落在客人手裡,否則是要鬧笑話的。這個雜役想是飄燈閣的老人,手上功夫頗爲了得。白乎乎的手巾,攜着一團溫熱,如一道閃電般迅捷。成令海專心喝着八寶茶,卻似無意的用手肘子撞了一下手巾把子,於是那白乎乎一團又飛了回去,勢頭之快,竟然三倍超過原來的速度。那雜役一擊之後,回身便閃,不道手巾打了轉,尾隨而至,直撲後腦。他把頭一偏,手巾從耳邊掠過,落在近處一張桌子上。他猛然回頭,狠狠的瞪着成令海。成令海正把茶杯擱下,輕輕一頓。那雜役哼了一聲,倒在地上。手巾把子裡飛出的短刀,斜插在頸下。

座中早癡了,鶯鶯在幽幽的唱:“……莫不是牙尺剪刀聲相送?莫不是漏聲長滴響壺銅?”竟沒人注意到,倒了一個雜役,臉上蒙了白手巾,手巾下面露出粘粘的一絲紅。

琴聲抵死纏綿。成令海目不轉睛的瞪着臺上。他心裡在躊躇。刺客動手了,卻有些出乎意外。他沒有聽見手下人匆匆趕來的腳步聲。有人輕快的掠過雜役身邊,拾起白手巾。

“他那裡思不窮,我這裡意已通,嬌鸞雛鳳失雌雄;他曲未終,我意轉濃,爭奈伯勞飛燕各西東,盡在不言中……”

“好辭!”成令海忽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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