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三家從未如此賓客盈門,幾乎全村的人都到了這裡,把大門擠得水泄不通,連門檻也恨不得擠斷。他們剛剛獲得了田野上的勝利,押着劉三過來,準備取回他們的地契,收回他們被變賣的土地。
劉三坐在大院裡的一張桌子後面,旁邊站着一羣灰頭土臉的家丁。桌上有一大摞地契,劉三正在一張張分發出去。
他的臉上看不出惱怒,或是不捨,而是平靜。面前的人一個個將地契領走,他卻好像沒有感覺一樣,如同一臺機器,重複地做着遞出的動作。
等到最後一個人離去,已經過了中午。劉三鬆了一口氣,似乎忘了自己背上的傷,直接靠在了椅背上喘着氣,彷彿一下子全身的力氣都消失了。休息片刻,他轉過頭,對站在一旁的鹿鎮三人說道:“我請你們吃個飯吧。”
這頓午飯很奇怪,並非氣氛詭異,而是太過正常。劉三作爲主家,熱情招呼着;而鹿鎮和伏爾加洛也像普通的客人一樣,吃着飯,聊着天。
要不是劉三仍然穿着那件被劃破的、帶着血痕的衣服,沒有人會懷疑這是一頓再正常不過的午飯了。
唯一保持着敵意的,是小鬼。他在往嘴裡扒着飯的時候,仍舊用怨恨的目光瞪着劉三。後者顯然注意到了,但是卻顯得並不在意,還給小鬼夾菜,結果當然是被小鬼拒絕了。
“你是從北方來的,對吧?”劉三向鹿鎮發問。
鹿鎮點頭道:“京城邊上。”
“看你年紀不大,幾歲了?”
“十歲。”
劉三驚歎不已:“十歲?厲害,厲害。我十歲的時候,還在瞎玩呢。”
“你不也很厲害,”鹿鎮說道,“我輸在你手上了,還被你踩在腳下了。”
劉三嘿嘿地笑着,說道:“現在就沒必要打啞謎了吧。說吧,你爲什麼放水了?”
鹿鎮笑笑,沒有說話。劉三見他不開口,有些急切,繼續說道:“我能感覺的出來,你沒有用全力氣。不然,我不是你的對手。我很好奇,你明明能打倒我,爲什麼要讓我贏?”
“你最後輸了,”鹿鎮說,“被大家一起打倒了。”
“那不是輸,”劉三反駁道,“要說輸,我也只是輸給你了。要不是你抓住了我的腳,讓我動彈不得,他們怎麼能打敗我?”
“不,沒有我,他們也能贏。有一句話,叫做‘亂拳打死老師傅’,更何況,他們還不只有亂拳。你不會不知道這一點吧。”
“我只承認輸給你,”劉三倔強地說,“打羣架,不算。”
鹿鎮像是被逗樂了,大笑起來。
“笑什麼?”劉三不解。
鹿鎮好不容易止住笑聲,說道:“那你還不是叫了一羣人圍着我們打,我們能解決掉他們,而你沒能打贏村民們,你,還是輸了,輸給了他們,而不是我。”
劉三一想起自己也用了打羣架這種自己不齒的手段,也有些不好意思,便沒有再爭勝還是敗的問題,坦然接受了失敗。
“不過,你還是沒有回答,爲什麼你要讓他們一起打敗我,而不是你自己直接撂倒我?”
“這個問題,我晚上再回答你,那時,我還有件事要跟你說。”鹿鎮故作神秘地說道。
劉三正詫異,三人已經離席,推開門,走了出去。
晚上,鹿鎮過來來了。兩人輕盈地攀上屋檐,坐在了屋頂上。明月正當空,本來在黑夜中很難發覺的鹿鎮也被照射得晶瑩,像是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塑。
身邊的這個貓獸人,雖然已經三十,但是外表上看,並沒有比鹿鎮年長許多。獸人在過了一定的年齡之後就不會生長十分迅速了,到了耄耋之年,感覺上仍是和人類年齡中的十六七歲差不多。也許,獸人才能真正保有一顆少年之心吧。
劉三仍然穿着那件被血跡浸染的破衣服,傷口也沒有包紮。他看起來對自己身上的傷口滿不在意,表情很輕鬆,不像經歷失敗,反而像願望滿足一樣放鬆。
雖然在小鬼向他述說劉財主的種種惡行的時候,鹿鎮想出的是一副凶神惡煞的地主老財的奸詐形象,並對他懷有極深的恨意。然而,在交手之後,以及打敗他之後,他的反應卻並不讓鹿鎮討厭。
“還穿着這件衣服,都破了。”鹿鎮開口,這一句像是在寒暄。
劉三打量了一眼鹿鎮那滿是破口和補丁的淡藍色衣服,笑道:“你的衣服不也破了嗎?”
“傷口沒處理下?”
“小傷,兩天就好了,用不着。”劉三無意閒聊,直入正題,“回答我的問題吧。”
“因爲我們的目的不是打敗你,而是讓村民真正獲得土地。所以,讓他們自己打敗你,是最好的選擇。”
“可是,你完全可以自己打敗我,然後讓我把田分給他們啊。”
“不,那達不到我們的目的。”鹿鎮搖搖頭,“注意,是‘真正’拿回土地。我先問你一個問題吧,村民們平時怕你嗎?”
“嗯。”劉三說道,“見了我都不敢和我打招呼。”
鹿鎮點頭。“那就是了。你想想,如果是我一個人打敗了你,然後把田分給他們。等我一走,你又成了這裡最強大的了。他們還會怕你,如果你再一威脅他們交出土地,他們肯定照辦。那,我不是白忙活了嗎?”
“但是,以現在的情況,等你走了,我照樣可以讓他們交地啊,我還是最強大的。”
“不,”鹿鎮晃晃食指,“你已經不是最強的了。”
“爲什麼?”
“因爲,所有人加起來的力量已經超過你了。這次,是他們自己團結起來打敗你的,是自己奪回土地的。他們已經不怕你了,如果在我走後,你還去威脅他們,他們就會羣起而攻之,你,就真的可能死掉。”鹿鎮凝望着月亮,說道。
劉三震撼得無以復加,說不出話來。
“鹿鎮,我要你不管打得過還是打不過,都要示弱。如果打不過,就不要戀戰,趕緊停止決鬥。如果能打過,也要放水,讓他贏,最好還能讓他制服你。就算是制服了,你應該也有辦法能控制住他。那時,你就連說兩聲同樣的話,小鬼,你就號召村民們一擁而上,把劉三拿住。這個計劃就能成。”
在昨晚伏爾加洛安排這個計劃的時候,鹿鎮也是和他一樣的震驚和不明就裡。決鬥,不就是爲了一決勝負嗎,爲什麼要故意輸?
不過,他信任師父,於是照做。一切都順着計劃前進,結果也成功了。
伏爾加洛和鹿鎮解釋後,鹿鎮恍然大悟,並讚歎這個計劃的高明,誰知,卻捱了師父一拳。他語重心長地說:
“小子,你還是不會把思想用到現實裡,還要多學啊。不僅要學,還得會用。日後,你還要獨當一面,不能總是讓我出謀劃策啊。”
“很多時候,有一個英雄挺身而出,能夠解決很多問題。但是,沒人會關注,在英雄之後,會發生什麼事。”鹿鎮說道,“人們會因爲失去英雄而悲傷,會因爲沒人爲他們指明道路而迷茫。因此,英雄雖能帶來一時的輝煌,但在那之後,就是深深的彷徨,也許還會把前面的成果都喪失掉。
“所以,我們想做的是,讓每個人都變成英雄,若要賦予這個英雄一個名字,那就是羣衆。讓大家看到,他們的整體有多麼強大的力量,他們就有自信,憑藉自己來解決困難。”
“你這小子,能打,還這麼能說,一套一套的,”劉三拍拍鹿鎮的肩膀,說:“不像我只是個粗人,不會說話。咱倆,交個朋友吧。”
“行。”鹿鎮答應了。
“在這裡,我也待不下去了。我想好了,我打算跟你們一起走。雖然我沒你厲害,但是也能幫襯着。”劉三說道。
“那不行,”鹿鎮拒絕了,“你還有別的事要做,在這裡。”
第二天,鹿鎮繼續去幫小鬼收稻子。因爲土地已經回到了自己手中,小鬼顯然從容了不少,一路上有說有笑。田裡的村民也是不慌不忙,有人甚至帶頭唱起小曲,引得一陣陣歌聲在田間迴盪。
鹿鎮戴着一頂草帽,兩隻耳朵像蘑菇一樣從預留洞裡鑽出來。今天他沒有佩劍,因爲危險已經消失。師父今天也沒有來,鹿鎮特意讓他在屋子裡待着,美其名曰“給他放個假”,實際上也是給自己放個假。
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個同齡人,好不容易在沒有危險的環境中呼吸着新鮮的空氣,他打算在採摘之後和小鬼玩耍一會兒,放飛一下他小孩子的本性。
日頭逐漸高起來,氣溫也逐漸升高。高溫是獸人十分討厭的東西,鹿鎮總是在酷暑難耐之際抱怨這一身厚重的皮毛,當然,他也總是在冬天慶幸自己有一件天然的厚衣服。
到了中午,烈日當空,獸人們也不願再在地頭收割,紛紛圍在樹下吃飯。鹿鎮將上衣解開,圍在腰間,然後伸展開手掌和腳掌,用肉墊來散熱。小鬼則吐出舌頭,不斷吸氣呼氣。這些特點,獸人都沒有進化掉,仍然和動物一樣。
樹底下的村民也在散熱,同時仍然相互聊着天。鹿鎮和小鬼在這裡坐下之後,他們也加入了,一起聊着家長裡短。
“雖然地回來了,日子還是不好過啊。”一個村民說,“少了租,但是還得給衙門交糧食。不過,還是謝謝你們。”
“那,糧食夠吃嗎?”鹿鎮問道。
“夠倒是夠,就是得省着點吃。”
“你們有沒有想過跟劉三一樣,種桑樹,養蠶,賣了換錢啊?”
“沒地。”村民笑笑,“都用來種糧食,還嫌不夠呢。過了這一季,劉三在我們的地上種的桑樹也得換上稻子了。”
“開荒呢?試過嗎?”鹿鎮繼續問道。
“沒人去,自家地還種不過來,哪兒有功夫去墾荒?”
“我有個想法,村裡人可以拿出一兩天,一起去開荒,開出來的地,大家輪流着一起種,收成大家分。那些桑樹也不用弄掉,也可以大家一起養蠶,賣了換錢,桑葚也可以賣出去。”
“倒也是個方法,不過做起來,還是有點困難。”
“我覺得可以試試,”鹿鎮說道,“大家一起商量商量,出一個方案,讓大家都滿意。只要這個最主要的問題解決,其他都好說。”
在場的村民,有人點着頭,感覺對這個提議很有興趣。經過昨天的團結一致,合作開荒和植桑養蠶便可以讓他們接受。有了合作的基礎,合作便是很容易的事了。
“對了,劉三咋辦,他接下來打算幹什麼?”
“他還會留在村裡,”鹿鎮說道,“他不還有些地嗎,他自己家的。他說,以後就種他那些地了。還有,如果你們商量好了,他也可以幫忙開荒和賣東西的。他家人手多,能幫很多忙。”
“他,能靠得住嗎?”
“我覺得可以。他跟我約好了,以後不再惹事,而且說是君子協定,肯定不反悔。”鹿鎮攤攤手,說道。
“那應該是真的。他挺壞的,但是沒說過謊。這傢伙,有時候還沒那麼討厭。”一個村民說道。
“他地少的時候,確實不討厭。買了大家的地之後,就仗勢欺人了。也許,現在沒了地,他就能變回去吧。”另一個村民說道。
“我倒是一直不喜歡他,小時候跟他一起玩的時候,就欺負我,還整得村裡雞飛狗跳的。”又是一個村民說道,只不過這一番話引起了大家的鬨笑。
“他要是真能安心種他那點地,我們也不是不能跟他好好相處。畢竟一個村裡的,都沾親帶故的,也不想鬧得太僵。”
正在這時,一隻獸人走了過來,在樹下坐下。那居然是劉三。他也換上了一副農夫打扮,戴着草帽,赤着上身,揹着一個米筐,嘴裡叼着根稻草。村民們見到他過來,紛紛停止了交談。
鹿鎮開口問道:“你咋來了?”
“收地裡的麥子。”劉三說道,“地沒了好多,飯不夠了。我把一些人開了,現在我得自己來下地。”
“咋樣,身體還撐得住嗎?”鹿鎮略帶揶揄地說道。
“幹這點活,沒問題。”他卸下背上的米筐,裡面已經是慢慢一筐米了。
“怎麼樣,你們打算一起去開荒嗎?”劉三問沉默着的衆人。
“不相信你這傢伙。”剛剛被鬨笑的那個村民說道。
劉三看看他,笑道:“不就小時候捉迷藏我藏到水底下你找不到了嗎,還不相信我?我可是有武士精神的,這次絕對不騙人。”
衆人都笑起來,鹿鎮更是笑得前仰後合。這個村子的氣氛,似乎回到了最本原的田園狀態了。
談笑一陣後,衆人返回各自的地裡,開始下午的勞作。劉三又拽住鹿鎮,問道:“你什麼時候離開這?”
“怎麼,盼我走啊?”
“不是。就是走的時候,再請你們吃個飯,讓你別忘了我們這個村子。”
說到這個村子,鹿鎮還沒問過它的名字呢。
“這個村子,叫什麼名字啊?”
“南田村。南邊的南,田地的田。”
“行。我走的時候告訴你,讓你最後再擺個闊。”
“哈哈。對了,”他繼續說道,表情略微正經,“有些話,還是跟你說說吧。”
“什麼?”
“我見過很多地主和有錢人,他們不是每一個都跟我一樣,是沒心沒肺的傢伙。他們的手段,可要比我狠。你要是繼續行俠仗義,免不了要跟他們幹起來。所以——
“祝你好運吧,朋友,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