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關東的女人 2

幾場痛痛快快的雨一落,地裡的莊稼便瘋了似的長。山上的林木和草叢也是密密團團了。

這些日子,麥花經常站在自家田地旁愣神,今年困苦的日子算是過來了,接下來只剩下秋收了,麥花咬咬牙,秋收她能挺過來。總之,秋收不像春播時那麼急迫,麥花不管是否有人幫她,她都會從容許多。

麥花一站在田地面前,她就愁苦,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她一個女人家,這麼大一片土地壓在她的身上,想起來就讓她透不過氣來。以前沒有土地時,她是那麼盼着土地,愛着土地,此時,她望着一眼無際的莊稼地,她有些恨這些土地了。

就在麥花愣神的時候,她無意間望見了不遠處一個男人在望她。她擡頭望了眼那個男人,這是河南屯的男人,他也站在自家田地面前,兩塊土地相隔得並不遙遠,中間只隔着於三叔帶人挖出的那條溝。

山東屯和河南屯的人們爲了土地經過幾次械鬥之後,暫時平靜了下來,但他們雙方仍沒放鬆警惕。秋收在望了,他們各自加倍警惕地在自家田地裡巡視着。

春天的時候,麥花似乎就看見過這個男人,這個男人的年齡看着比大奎也大不了多少。那時,麥花沒有心思去觀察對面的男人,她總覺得對面那個男人,經常向她這邊張望。這一切並沒有在麥花心裡留下多少痕跡。

幾場雨一落,山上的草木蔥蘢起來,正是生長蘑菇的季節。每年這個時候,男人和女人便走進山裡去採摘蘑菇,然後晾在自家的房檐下,留到冬天時吃。

麥花上山了,黑土還小,她沒法把黑土帶在身邊,便在黑土腰裡繫上根繩子,把繩子一端交到大奎的手上。黑土到了瘋跑的年紀,她不放心黑土在外面亂跑。

麥花籃子裡的蘑菇已經很豐盛了,就在這時,她又在一片草叢裡發現一個很大的蘑菇圈,蘑菇都是結伴生長的,發現一隻,就會看見一羣。麥花心想,採完這片蘑菇就可以下山了。她有些興奮地向那片蘑菇撲去。就在她伸出手去摘蘑菇時,她猛然看見一條毒蛇,吐着蛇信子正衝着她。麥花從小就怕蛇,她可以不怕老虎不怕狼,但她就是怕蛇,她也說不清爲什麼要怕。尤其是這麼近距離地和蛇對視,她這還是第一次。以前上山的時候,她也看見過蛇,那時卻是遠遠的,她還沒有來得及害怕,蛇已經爬走了。這條蛇看上去粗大,又兇狠,麥花叫了一聲,便暈過去了。

不知多長時間,她醒了過來,卻發現被人抱在懷裡。那人正試圖伸出手掐她的人中,她推開那人坐了起來。她看見了那個見過的河南人,但她仍下意識地說:你是誰?

那個人搖搖手道:不用怕,俺是河南人四喜。

麥花氣喘着說:你要幹啥?

四喜笑一笑說:你不用怕了,那條蛇已經被俺打死了。

麥花果然看見那條死蛇垂着身子被掛在了一棵樹的枝上。

麥花還看見,地上的那片蘑菇已經被四喜採摘了下來,放在她的籃子裡,籃子裡的蘑菇已經小山一樣了。

她半是感激半是戒備地望着河南人四喜。

四喜就說:俺認識你,你叫麥花,咱們兩家的地挨着。

麥花不想說什麼了,她站起來,提起籃子要走。

四喜又說:你要是怕蛇,明天上山俺在那個樹下等你。

四喜說完,指了指山坡那棵柞樹。

麥花心跳着走了。

四喜在麥花身後仍說:別忘了。

第二天上山時,麥花幾乎把四喜的話已經忘了,她認爲和四喜只是巧遇,況且他又是河南人。當她走進山裡,看見了那棵老柞樹,她纔想起四喜說過的話。她看見了那棵柞樹,就看見了樹下的四喜,四喜正衝她笑着。

四喜說:俺知道你恨河南人,你家大奎冬天被熊瞎子傷了,就是俺們河南人看見的。他們沒去救你男人,俺瞧不起他們。

麥花聽了這話,認真地看了一眼四喜。

麥花回過身,準備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四喜說:那邊不會有蘑菇了,剛纔有幾個人在那邊採過,這面有蘑菇。麥花改變了方向,果然麥花發現了蘑菇。四喜也彎腰採蘑菇,卻把採到的蘑菇放到了麥花的籃子裡,麥花詫異地望了他一眼。

四喜說:俺一個人,吃不了多少。

麥花心裡又跳了跳,但她不再去看四喜了。

四喜仍說:家裡外面的都靠你一個女人家,夠不容易的。

麥花聽了四喜的話,心裡暖了一下,接着就有些酸,但她仍沒去望四喜。

四喜又說:那麼大一片地也夠你受的了,就是男人也累彎腰了。

麥花這時真想哭出聲來。

很快,在四喜的幫助下,麥花籃子裡的蘑菇已經盛滿了。麥花往回走,她走了一程,回頭去望時,她看見四喜正站在那裡望着她,她回過頭,很快地向前走去。

以後的日子裡,爲了避開四喜,採蘑菇的時候她換了一個方向。有幾次她已經遠遠地看見了四喜,四喜正朝她這一邊趕來,她便逃也似的走掉了。她也說不清楚爲什麼這麼不願意見到四喜。

轉眼,秋天就到了。

收穫的季節,一下子就忙亂了起來。一時間,田邊地頭,男人喊,女人叫,孩子哭,亂成了一團,收穫的季節讓人興奮讓人疲憊。

麥花的田地裡,只有麥花一人形隻影單地忙碌着,她先把莊稼割倒,然後再回過頭來堆在一起。她喘口氣擡頭的時候,第六感覺她知道河南人四喜正在望着她。他們中間的莊稼已被割倒了一大片,使他們的目光一覽無餘起來。

麥花沒有心思去琢磨四喜望過來的目光,焦急和忙亂已經把她的心塞得滿滿的了。她望着這一片成熟後的莊稼地,她不知道靠自己的力量什麼時候才能把它們收割完。

一天的勞累,讓麥花腰痠腿疼,她走回家裡,還要忙活一家人的晚飯。吃完飯,她頭都擡不起來,便睡去了。當第二天,她拖着疲乏的身子走向自家田地時,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剛開始她以爲自己走錯地方了,但她左右四望時,確信眼前的地無疑就是自家的時,她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一夜之間,她家的地被割倒了好大一片,割倒的莊稼又被整齊地堆放在一起。這時她發現了不遠處四喜的目光,她望過去,看見四喜正疲憊地衝她微笑着。

是四喜在夜裡幫她割的地,她心裡熱了一下,這次她長時間地望着四喜,四喜反倒扭過頭,忙自家的田地了。

那一天,麥花的心裡裝滿了感激。她喘息的時候,下意識地張望四喜,四喜也正擡頭向她這邊望。她在心裡衝四喜說:謝謝你了,四喜。

那天晚上,麥花吃完了飯躺在炕上並沒有睡着,想了想,她向自家田地走去。結果她看到了四喜,四喜正埋着頭,飛快地在她家田地上割着。

她叫了一聲:四喜。

四喜回過頭來,在星光下衝她笑一笑說:你回家歇着吧,俺再割上一夜就差不多了。

麥花站在四喜的身後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了。一個河南人幫她,她說些什麼呢?

四喜見她沒動,一邊忙着一邊說:麥花你回去吧。

麥花想,四喜一定是白天忙活完了自己家的地,又來忙她家的地了。她想,四喜飯一定還沒吃呢。想到這兒,她很快地向家走去。她在外間,把兩個熱餅子揣在懷裡,拿起了鐮刀。大奎聽見動靜在屋裡問:麥花,你還不歇麼?

麥花道:俺再割一會兒地去。

大奎就嘆息了,拳頭又砸得炕面咚咚地響了。

麥花把餅子遞到四喜手裡時,四喜一點也沒客氣便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四喜一邊吃一邊說:麥花,你貼的餅子真好吃。

四喜吃完餅子又揮汗如雨地幹起來了,麥花怔怔地望着四喜的後背,想叫一聲四喜,可她卻沒有叫出來,便也揮刀割了起來。

四喜說:麥花你回去歇着吧,明天還要忙呢。

麥花不答,挨着四喜向前割着。

四喜擡頭擦了把汗,這工夫,麥花也擡頭喘了口氣。月光下,兩人對望着,四喜笑着說:麥花,你真俊。

麥花聽了這話,心裡動了一下。她甚至在那一瞬閉上了自己的眼睛,她想,這時無論四喜要幹什麼,她都會答應。四喜在幫她,她只是個女人,除此之外,她沒有別的辦法報答四喜了。

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四喜已經割出去好遠了。

天亮的時候,又有一大片莊稼倒下了。

麥花無論如何也無法拒絕四喜的幫助,四喜幫麥花是真心實意的。

麥花曾問過四喜:你幫俺,圖的是啥?

四喜就愣愣地說:麥花啥也別說了,你是好人,俺幫好人,心裡舒坦。

四喜是一點一滴走進麥花心裡的,如果四喜只圖她是個女人,就像於三叔似的把她按在田邊地頭要她,她啥也不會想,心甘情願地讓於三叔幫她,幫過也就幫過了,不會在她心裡留下任何痕跡。四喜卻不同,四喜已經像一顆種子一樣,落在她的心裡生根發芽了。

轉眼,冬天就到了。

整個秋收過程,一直是在四喜的暗中幫助下麥花才完成了秋收。在這段時間的交往過程中,麥花知道四喜家裡只有他一個人,父母都在闖關東的路途中餓死了。四喜今年二十五歲,來關東已經五年了,沒有合適的女人一直沒有成親。

那年冬天,四喜去了一趟城裡,拉了一架子車糧食,用糧食換回了一支獵槍。於是,整個冬天,四喜便隔三岔五地扛着獵槍進山打獵。因爲四喜有獵槍,人的膽子就大了,他能一直走到冰天雪地的老林子深處,四喜的收穫就很大。

每次四喜從山裡回來,都會揹着提着許多獵物,有山雞、野兔,有一次四喜還打到了一隻狐狸。後來他把那張狐狸皮送給了麥花。四喜說:這玩意兒抗寒,拿回去吧。

麥花和四喜的交往,其實大奎早就有所察覺了。大奎的心情很平靜,他知道自己是個廢人了,這麼拖累麥花,他的心裡早就過意不去了。要是沒有麥花和兒子黑土,他早就不想活了,他放不下他們。

那天夜裡,麥花把四喜送來的狐狸皮鋪在了大奎身下。黑土躺在兩人中間已經睡熟了,大奎咳了一聲說:麥花,你和他結婚吧,俺不攔你,你這樣已經很不容易了。

麥花沒說什麼,她在思念四喜,她不知道四喜在這樣的夜晚裡在幹什麼。聽了大奎的話,她不知道說什麼好。在這之前,她也想過和四喜的那種結果,可她卻覺得對不住大奎,大奎畢竟是她的男人,他們還有了黑土。

大奎又說:麥花,你就聽俺一次吧,這麼下去也不是個法子,你一個女人家,今年還不到二十,太委屈你了。

麥花聲音就哽咽了,然後說:大奎,你別說了,說了俺心裡不好受。

大奎又沉默了一會兒說:就算你幫俺和黑土一次吧,俺們總也得有個人養。

這句話說到了麥花的心裡,她可以不考慮自己,但她不能不考慮黑土和大奎。

大奎見麥花不吭氣了,又說:只要人好,不嫌棄咱,不給你委屈受,你就答應下來吧。

麥花就說:他是個好人。

大奎說:他是誰?

麥花答:你不認識。

大奎說:是河南……侉子。

麥花就不言語了。

大奎就用拳頭砸炕,咚咚的。大奎喘着粗氣說:俺恨河南人,要是他們當初幫俺一把,也不會有今天。

麥花知道大奎恨河南人,她怕大奎沒法接受,纔沒有主動告訴大奎四喜是河南人。就是大奎能接受,全屯子的老少爺兒們也不會接受。幾年了,自從有了山東屯、河南屯,兩個屯的人就沒有來往過。麥花對這一切,心裡一清二楚,因此,她對自己和四喜的關係一直拿不定主意。

不知爲什麼,兩天不見四喜,她心裡就空落得無依無靠的。於是,她便一次又一次走出屯外,向遠方張望。她知道,每次四喜從山裡下來,總會在那個方向出現。

四喜遠遠地就看見麥花,吹一聲口哨,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從肩上摘下獵物就往麥花的懷裡塞。麥花每次都推拒,四喜就說:拿回去給孩子吃吧,又不是啥稀罕物。

麥花那次就說:四喜,你把獵物攢起來拿到城裡賣了,攢下錢也好討個女人。

四喜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樣子有些失望,丟下獵物頭也不回地走了。

麥花不知哪裡讓四喜不高興了。望着四喜高高大大的背影遠去,她才嘆着氣,提着獵物往回走。

又一次,四喜打獵回來,她看見四喜的棉襖被割破了一個大口子,白白的棉絮都露出來了。

麥花就說:俺幫你補補吧。

四喜說:那行,你到俺家去。

麥花搖了搖頭,山東屯的人還沒有一個走進過河南屯,大天白日的,她去河南屯,還不得被唾沫淹死。

四喜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便又說:要不晚上去,沒人看得見。

麥花又搖了搖頭,她看到了野地裡堆着的秫秸垛,秋收過後,秫秸就垛在那裡,冬天用來燒炕,當引柴用。

麥花想好後就說:晚上俺在那兒等你。

四喜點了點頭。

麥花早早地就來到了秫秸垛,她用手在秫秸垛裡掏了個洞,便鑽了進去,裡面足夠裝下她和四喜兩個人了,又不會被人注意,麥花爲自己的發明高興起來。

四喜來到的時候,兩人鑽了進去。麥花藉着月光,月光先是照在雪地上,雪地又把月光反射到他們的小窩裡。麥花拿出早就準備好的針線,爲四喜補衣服。

四喜說:這裡真暖和。

麥花笑一笑。

衣服很快就補好了,四喜轉過身來,兩人差不多是半躺在秫秸窩裡說話。

四喜又說:這裡真好,俺都不想回去了。

麥花笑一笑,臉紅了一下。

四喜就藉着雪光望麥花的臉,四喜就急促着聲音說:麥花,你真好看。

麥花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她覺得自己的臉燒得厲害。

四喜就捉住了麥花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就那麼握着。

四喜的呼吸就更加急促了,四喜變音變調地說:麥花,你嫁給俺吧,俺真的喜歡你。

麥花臉熱心跳地望着四喜。

四喜鼓足勇氣把麥花抱在了自己的懷裡。麥花沒有掙扎,是她喜歡的四喜在抱她,她怎麼會掙扎呢。

四喜又說:麥花,你嫁給俺吧。

半晌,麥花在四喜的懷裡搖了搖頭。

四喜就瞪大眼睛說:爲啥,你不喜歡俺?

麥花又搖了搖頭。

四喜說:那是爲啥?

麥花這才嘆口氣說:因爲你是河南人。

四喜這回懂了,大着聲音說:河南人咋了,打架俺沒參加,河南人、山東人都是人。

麥花伸出手去捂四喜的嘴,四喜趁勢把麥花冰冷的手指含在了嘴裡,嗚嚕着聲音說:俺就要娶你,俺喜歡你,俺的麥花呦。

兩人摟抱在一起,秫秸垛在輕輕搖盪着,顫抖着。

麥花從來沒有這麼心甘情願過。當初她嫁給大奎時,因爲大奎是她男人,男人和女人在一個房檐下過日子生孩子,纔有了這個世界。於三叔要她時,她需要幫助,她用身體交換,除此之外,她沒有別的辦法。

現在,四喜把她摟在懷裡,她也伸出手把四喜摟了。她全身顫抖,心甘情願,滿心愉悅。她喘息着,輕嘆着接納了四喜。

兩人平靜下來之後,她把頭埋在四喜的懷裡,深深地嗅着四喜的男人味兒。四喜滿足地說:麥花,你真好。

麥花咬了四喜一口,四喜輕叫了一聲,用力地把麥花摟在了懷裡。

四喜說:俺真的不想走了,真想和你在這裡睡一夜。

麥花嘆口氣說:傻話。

四喜又說:真的,麥花,嫁給俺吧,俺以後會好好待你的。咱們兩家的地合在一起種,俺不會虧待大奎和黑土,俺對他們會像對待家人一樣。

麥花聽了四喜的話,被感動得輕輕啜泣起來。四喜要不是河南人,她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四喜,四喜是個好人,他會說到做到的。但她此刻卻不能答應四喜。

從那以後,麥花管不住自己,一次次到秫秸垛裡和四喜幽會。四喜拿來了一張狼皮鋪在秫秸上,這樣一來又溫暖,又舒服。有時她躺在四喜寬大的懷裡,她真想就這麼一直睡下去,但當她清醒過來時,她又深深地爲自己的罪惡感折磨着。

她每次回去的時候,黑土已經睡着了,她不知大奎睡沒睡着。她輕輕地爬進被窩,大奎那邊一點聲音也沒有。在這時,她真希望大奎說點什麼,哪怕罵她一頓也行。可大奎就是一點聲音也沒有。

白天的時候,她不敢去望大奎的眼睛。

大奎就說:麥花,你在咱山東屯找一個男人吧,找誰都行,俺不攔你。

麥花低着頭,她真想哭出來。

大奎又說:和河南人來往,咱們怕在山東屯待不下去了。

麥花的頭更低了,對自己和四喜的前途愈發感到迷茫。

麥花已經把握不住自己了,溫暖的秫秸垛成了她和四喜流連忘返的樂園。

天氣漸漸轉暖了,積雪正在悄悄融化,飛往南方的雁羣,嘎嘎鳴叫着又飛回北方。北方的春天,就這樣悄悄地來了。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經過一冬的孕育,麥花和四喜有了孩子——麥花懷孕了。先是停了經事,接下來就有了反應。麥花和大奎都是過來人,這一點瞞不住大奎。大奎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個河南人。大奎自從被黑熊傷了下肢,他早就失去了做男人的資本。

大奎瞧着嘔吐的麥花,麥花臉色蒼白、目光無助地望着大奎。他們中間站着一臉迷惘的黑土,黑土已經三歲多了。

大奎卻說:春天就要來了,地又該種了。

麥花望着大奎的目光,可憐巴巴的。她畢竟是個女人,這時一點主張也沒有。

大奎說:啥時候你把他領家來,讓俺看看。

突然,麥花的眼淚就流了出來。

大奎還說:都這樣了,紙是包不住火的。

大奎的目光落在黑土的身上,黑土仰着臉,看看這個,望望那個,想哭,卻沒哭出來。

大奎再說:這家沒個男人,真是不行,不爲別的,就算爲黑土吧。

大奎說完,閉上眼睛,兩行淚水順着臉頰流了下來。

黑土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他被爹孃的樣子嚇壞了。

四喜來到大奎面前,是一天後的晚上。四喜的樣子顯得有些膽怯,神情卻亢奮。

他立在炕前,大奎坐在炕角,他把身板挺得筆直。

麥花牽着黑土的手,坐在外間,彷彿在等待着宣判。

大奎說:你叫四喜。

四喜答:哎……

大奎不說話,上上下下把四喜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大奎這才說:你和麥花都有孩子了。

四喜不知說什麼好,怔怔地望着大奎。

大奎再說:麥花是個好女人,你的眼光沒有錯。

大奎似乎在喘着氣,他的兩隻手撐在炕上,保持着身體挺在那裡。

大奎還說:別的俺啥也不說了,日子都到這個份兒上了,還有啥說的。

大奎的聲音哽咽了,但他忍着沒讓淚水流下來。

半晌,大奎又說:俺只有一個請求,日後你要對得起麥花和黑土。

四喜也受了感動,他吸着鼻子答:哎,這個一定。

大奎說完便把身體靠在了牆上。

四喜是在又一天的晚上把鋪蓋夾在腋下來到了麥花家裡的。

原來大奎、麥花和黑土一家人住在東面的房子裡,中間一間是廚房,西面那一間,放着一年的糧食和雜物。在四喜來之前,西面那間房子被麥花收拾出來了。

四喜就住進了西間房。在四喜沒來之前,麥花衝大奎說:俺一間屋裡睡一天。

大奎躺在炕上,閉着眼睛,沒有說話,他的樣子顯得很平靜。

四喜就來了。

本來是一件喜事,沒人祝賀,沒人道喜。

晚上的時候,麥花住進了四喜的房間。在這之前,她爲黑土鋪了炕,脫了衣服,又爲大奎掖了掖被角,然後猶猶豫豫地邁步向西屋走去。

黑土睜開眼睛剛要喊娘,大奎突然用手捂住了黑土的嘴。

大奎就勢把黑土摟在了懷裡,鼻涕眼淚也隨之流了出來。

四喜住進麥花家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山東屯。於三叔帶着幾個人,揹着手來到了麥花家裡。麥花正和四喜坐在院子裡選種子,把那些生得飽滿的種子挑出來。

於三叔揹着手,吧嗒着菸袋說:麥花,家裡多了個外鄉人,咋不跟俺說一聲。

麥花似乎心裡已有準備,她對於三叔的態度顯得不軟不硬。

麥花說:俺家的情況,鄉親都知道,俺要活命,黑土要活命,大奎也要活命,家裡沒個男人,這日子過不下去。

於三叔哼了幾聲又說:咱們山東屯人死絕了是咋的,咋輪到外鄉人跟着摻和了。

大奎這時在屋裡大聲地咳了起來,咳了兩聲便叫道:於三叔,你進來,俺有話對你說。

於三叔一干人等,白了一眼麥花,又白了眼四喜,最後走進屋裡。

大奎衝於三叔等人說:三叔,俺家的事你就別管了,就這樣吧,咋的也比麥花一個人吃苦受累強。

於三叔狠着聲音說:大奎,你把山東人的臉丟盡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一個河南侉子……

於三叔等人就很義憤的樣子。

於三叔帶着人甩着手走了。

麥花家的門,夜晚先是被人抹上了牛屎,後來就有一些石塊被扔進院子裡,砸着地咚咚的響。漸漸地,在屯子裡沒人和麥花說話了;借東借西的,也沒人肯借給她了;男人女人們和麥花走個對面,麥花和人打招呼,別人忙把頭扭向一邊,沒人理睬她。

黑土在外面和孩子玩時,被一羣孩子打了,哭着跑回來,他一邊哭一邊衝麥花說:娘,他們罵你找個野男人。

麥花憤怒了,她一邊拍打着孩子身上的泥土一邊大着聲音說:以後他們打你,你也往死裡打他們。

大奎又在屋裡咳了起來。

一天,麥花和四喜正在地裡做着春耕前的準備,黑土突然哭叫着跑來,一邊跑一邊哭道:娘,俺爹要死了。

四喜和麥花一聽,頓時怔住了。他們離開家門時,大奎還好好的。醒悟過來之後,他們就急三火四地往家趕。

大奎正倒在院子裡,他用褲腰帶把自己的脖子繫了,另一頭拴在一個樹樁子上。因用不上力氣,大奎正手腳並用地在地上掙扎着。

麥花一見,大叫了一聲撲過去,她先是解下大奎脖子上的褲腰帶,然後和四喜一起,把大奎擡進屋裡。大奎已經緩過了一口氣,他睜開眼睛說:麥花,你讓俺死吧,俺活着難受哇。

麥花哇的一聲就哭了,她一邊哭一邊說:大奎呀,俺對你不好嗎?你這樣做還咋讓俺和黑土活了,你要是死了,俺活着還有啥意思,俺也不活了。

於是,麥花和大奎抱在一起大哭起來,黑土抱着孃的大腿也在一旁助陣。

四喜站在一旁也是不好受的樣子。

麥花一邊哭一邊說:大奎,你不想別的,你也要爲黑土活下去呀,你就這麼忍心扔下黑土和俺嗎?

大奎看見了黑土,他把黑土抱過來,哭了一氣。然後用手去抽自己的耳光,一邊抽一邊咒:大奎該死,黑土呀,爹對不住你。

從那以後,大奎安靜了下來。

春耕的時候,他又爬到了地邊,看着麥花和四喜把一粒粒種子埋進了土地裡。

四喜看到了大奎就說:大奎你這是幹啥,還不在家歇着。

大奎笑着說:俺看見種地,高興哩。

從那以後,每天下地時,四喜都要把大奎背到地邊,讓他看着種地的情形。

晚上睡覺時,麥花果然東屋住一夜,西屋住一夜。那天大奎看見麥花又把被子搬到了東屋的炕上,便說:麥花,你以後就別過來了。

麥花不答,把自己脫了,鑽進了被窩,安安穩穩地躺下了。

大奎又說:俺不挑理,俺是個沒用的男人。

麥花堅定地說:俺不,你也是俺的男人呀。

大奎的心裡一熱,伸出手把麥花的手捉住了,兩隻手就那麼握着。

河南人四喜住進了山東屯大奎的家,山東屯的人們議論了一陣子,說什麼的都有。同情麥花的就說:麥花一個女人家也不容易,找個男人幫一把沒啥,可也不能找河南侉子呀。

有男人說:麥花那女人騷哩,忍不住了,找個野男人,呸。

不管是同情麥花,還是不同情麥花,麥花並沒有因爲這樣的境遇感到難過。相反,她自從有了四喜之後,心裡踏實而又愉快,臉色也變得更加滋潤了,幹起活來,比以前更加生龍活虎了。她心裡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歡樂,她想唱,也想跳。

當布穀鳥又一次鳴叫的時候,播種的季節又到了。麥花和四喜及時地出現在自家的田地裡,四喜年輕,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氣,牛呀、馬呀地在前面犁地,麥花在後麪點種。麥花看見黑黑的泥土,把一顆又一顆金黃色的種子埋住,她心裡止不住撲撲通通地跳着,她真想撲在黑油油的土地上大笑一陣。

黑土有時也能幫上一點忙,他蹣跚地走在麥花的身後,用他那雙小腳把種子踩實。不知內情的人,看了眼前的情景都會羨慕這樣的幸福農家景象。

四喜有時也把大奎背到田邊,讓他看看耕種的景象。大奎不時地在一旁提醒着:把種子深埋一些,夜裡霜大,別把種子凍壞了。

大奎看到四喜一臉汗水的樣子,便說:歇歇吧,不在乎那一會兒。

四喜就笑一笑道:沒事,活兒是人乾的。

四喜說完就又埋下頭走進了田地的深處。麥花看見大奎也笑一笑說:今年咱家的地,一定錯不了。

大奎也笑一笑。

日頭偏西的時候,一家四口人便離開了田地回家了。四喜揹着大奎走在前面,麥花牽着黑土的手走在後面。收工往家趕的山東屯人,便用手指點着這一家人。麥花的表情依舊愉悅美好,她把腰又向上挺了挺,把初孕的肚子顯現出來。

回到家後,麥花忙着做飯,四喜也不閒着,他蹲在地上幫助麥花燒火。火光映得麥花的臉紅紅的,四喜就盯着麥花那張俏臉用勁地看。麥花看到了四喜癡癡的目光,臉就愈發地紅了,她走過去用手指點着四喜的腦袋說:作死呀。四喜低下頭,一邊燒火一邊說:俺就是看不夠你,白天看,夜裡也想看。

麥花嬌嗔地用眼睛白了眼四喜。

躺在炕上的大奎,感受到火炕一點一點地熱了起來。

黑土屋裡屋外地跑着。

四喜就說:當心,黑土,別摔着。

黑土應了一聲,仍忙忙碌碌地跑着。

吃飯的時候,一家四口人圍坐在東屋的炕上。剛開始的時候,麥花總是把飯留出來一部分,讓四喜端到西屋去吃。自己和大奎黑土三個人圍在桌前吃,氣氛就很沉悶,麥花怕看見大奎的目光,大奎似乎也在躲着麥花。大奎吃完一碗,麥花低着頭接過大奎的空碗,走到外間爲大奎再盛一碗。一頓飯下來,吃得沉沉悶悶的。後來,先是大奎打破了這種僵局,大奎說:讓四喜過來吧。

麥花望了大奎一眼。

大奎說:都一家人了,就該有一家人的樣子。

大奎現在已經想開了,剛開始的時候,從感情上來說,他無論如何接受不了四喜。可他又不忍心看着麥花和黑土跟着自己吃苦受累。四喜剛進家門時,他真想一死了之。但他看到麥花那份絕望,他又一次感受到這個家不能少了他。

那天晚上,麥花趴在他的身邊,哽咽着說:大奎,你真傻,要是沒有你和黑土,俺也不會再找一個男人。你想想,這個家沒有你,俺娘倆活得還有啥意思。你就捨得撇下俺們娘倆不管了麼?

大奎在麥花真心實意地勸說下,想開了。只要麥花生活得好,黑土不受委屈,就比啥都強。他無法給予麥花和黑土的,四喜能夠給予,他也就心滿意足了。這麼想過之後,他心裡便漸漸接受了四喜。

一家四口人圍坐在一起吃飯時,兩個男人就說起了農事。

大奎說:地種下了,再下場透雨,地裡就該出苗了。

四喜也說:今年的年景,一定錯不了,又會是一個豐收年。

麥花接過話頭說:到秋天賣了糧食,咱家一人做一件新衣裳。

大奎就說:你們做吧,俺不出門就算了,這身衣服,夠俺穿一輩子了。

四喜說:這咋行,就聽麥花的。到秋天,咱家也都新鮮新鮮。

大奎就不說什麼了。

幾場雨一落,地裡的莊稼便瘋長起來,夏天又到了。

麥花的身子越來越顯形了,她走路的樣子也吃力起來。

晚上,她躺在四喜的身邊,四喜便伸出手去摸麥花的肚子。

麥花就幸福地說:四喜,想要兒子還是閨女?

四喜說:俺想要兒子。

麥花便把頭偎進四喜的懷裡,她的臉很熱,她捉住了四喜放在她肚子上的手揉搓着。半晌,麥花就說:俺給你生,生得一屋子都是。

麥花說到這兒,突然想起和大奎也說過這樣的話,現在大奎卻成了一個廢人。想到這兒,她嚶嚶地哭了起來。四喜不解其意,忙抱過麥花的肩頭問:麥花,怎麼了?

麥花搖搖頭,轉過身去。半晌,她幽幽地道:四喜,你以後要對大奎和黑土好。

四喜聽麥花這麼說,就在後面把麥花的身體擁住了說:俺不說過了麼,咱們都是一家人了,還說啥兩家話。以後有俺吃乾的,就不會讓大奎和黑土喝稀的。

麥花滿意地點點頭。

麥花躺在東屋大奎身邊時,大奎看着麥花的肚子說:你身子笨了,以後就少幹些活兒吧,莫動了胎氣。

麥花眼淚汪汪地說:俺可沒那麼嬌貴。

大奎還說:想吃啥,讓四喜去城裡給你買,可別虧了身子。

麥花把頭又埋在大奎的臂彎裡,此時的麥花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有兩個男人這麼愛着她。

麥花說:俺和四喜生孩子,你不怪俺吧?

大奎怔了怔,然後說:怎麼會,黑土是他(她)的哥哩。俺喜歡黑土有一大羣弟弟、妹妹,日後也好有人幫襯着,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麥花說:大奎,你真是個好人。

大奎說:四喜這個人也不錯。

夏天的夜晚很熱,汗流在身上黏黏的。四喜便每天晚上背上大奎去河裡洗澡。每次都是四喜先幫着大奎搓背,洗頭,然後自己才洗。那天,四喜正在給大奎搓背,大奎睜着眼睛,聽着從四喜指縫裡流到河裡的水聲說:四喜,秋天咱家就添人加口了,以後夠你累的。

四喜說:俺不怕。

大奎又說:麥花也不容易,你日後一定要對得起她。

四喜就一副激動的樣子說:男人對不住女人,還算啥男人,大奎你放心,俺不會虧待咱們這一家。

兩個男人把話說到這份上,心裡都熱辣辣的。

又一個秋收的季節到了,麥花和四喜的兒子出生了。

那天麥花正領着黑土在山坡上晾曬採到的蘑菇,麥花的肚子一陣緊似一陣地就疼了起來。麥花是生過孩子的人,她知道自己這是要生了,便衝黑土說:黑土,快去地裡叫你四喜叔,娘要生了。

黑土便顛起一雙小腳往山下跑,他一邊跑一邊喊:俺娘要生了,俺娘要生了。

四喜回來的時候,麥花已經生了。她正精疲力竭地給孩子擦着身子,因爲孩子出生在秋天的山上,四喜便給孩子取名爲秋山。

秋山隨着秋收的季節來到了人間,四喜的興奮自不用說。黑土也興奮着,他一邊跑一邊喊:俺有弟弟了,俺有弟弟了,叫秋山。

大奎也是高興的。那時,他和麥花成親時,他的願望就是人丁興旺,讓整個屋子都盛滿兒孫。後來他的希望夭折了,雖說這孩子不是他的,但他仍高興,這畢竟是黑土同母異父的兄弟呀。

四喜一個人在田地裡忙活着秋收,麥花在家裡坐月子。大奎有時忍不住從東屋的炕上爬下來,趴在西屋的門口衝麥花和孩子說:麥花,秋山哭了,快喂孩子。

麥花便把**塞到孩子嘴裡,屋裡屋外頓時安靜下來。

大奎也是一副很滿足的樣子。

麥花一邊奶孩子,一邊幸福地說:等黑土和秋山長大了,咱家又會添兩個壯勞力。

大奎也暢想着說:那時,咱家再開一片荒,種好多的地。

大奎差不多爲自己的暢想陶醉了。

太陽照在頭頂的時候,麥花下地做飯了,黑土跟着四喜在田地裡忙碌着,麥花不想讓一家人餓着,她總是準時下地做飯。大奎坐在門檻上,麥花把秋山放在大奎的懷裡,大奎咿咿呀呀地逗着秋山玩。麥花忙上忙下,熱氣騰騰地做飯。

四喜和黑土回來的時候,麥花的飯已經差不多做好了。四喜喜滋滋地從大奎手裡接過秋山,一下下親着秋山,他一邊親着秋山一邊和大奎說着農事。

四喜說:今年的收成就是好,打下的糧食夠咱家吃兩年的了。

大奎眯着眼睛望着四喜。

四喜又說:大奎,明年春天,俺想把山東坡那片荒地也開了。

大奎就說:你一個人怕是忙不過來。

四喜說:沒事,趁着俺還年輕,多出把力氣沒啥。

大奎就低下頭道:俺也幫不上你啥忙,讓你受累了。

四喜就說:大奎你說的這是啥話,咱一家人咋還說這。

大奎就沉默了一會兒說:過幾年黑土大了,他就能幫你一把了。

麥花在兩個男人的議論中,把飯菜端到了桌上,然後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熱氣騰騰地吃飯。

一家人帶着美好的憧憬和希望,又迎來了秋山出生後的第一個冬天。

冬天一到,四喜又找出了那把火槍,他一邊擦槍一邊衝麥花說:明天俺就進山,爭取在過年前弄幾張好皮子,到城裡賣了,咱一家人一人扯一套新衣服。

麥花對打獵仍心有餘悸,要不是打獵,大奎也不會有今天。麥花想到這兒便說:四喜,你可得小心,那些野物可不是人。

四喜一邊往槍筒裡填**一邊說:麥花你放心,俺這把火槍可不是吃素的。

從此以後,四喜便整日扛着獵槍到山裡打獵。四喜的獵槍果然不同凡響,他每次回來,都不會空着手。

那一天,終於就出事了。

不是獵物傷着了四喜。那天,四喜發現了一頭狼。他剛一火槍打下了兩隻山雞,正往空槍筒裡裝藥,他就看見了那隻狼。他發現了狼,就又往火槍裡填了一倍的藥,心想,這一槍一定結束狼的性命。這樣一來,就會得到一張狼皮了,一張狼皮賣了,夠讓麥花買衣服了。他就迫不及待地向狼瞄準,向狼射擊,轟然一聲,槍就炸膛了。

狼跑了,四喜慘叫一聲,倒在了血泊中。

四喜暈頭轉向走回家的時候,麥花看到四喜的慘狀,大叫一聲暈了過去。就是大奎看見也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四喜臉上和胸前已滿身是血了,他的雙手已不知去向。四喜倒下了。

那些日子,麥花風風火火地一次又一次往城裡跑,她去爲四喜尋醫治傷。她去的錢家藥店,錢家老掌櫃的藥專門治“紅傷”。每次麥花去尋藥,都是錢掌櫃把藥配好,再由麥花風風火火地把藥拿回來,一半敷在四喜的傷口上,一半熬了喝下去。

只半個月的時候,麥花就變賣完了家裡的糧食,四喜這些藥,是一年的糧食換來的。

四喜看到黃澄澄的糧食,一點點地從家裡消失,他痛心地嗷嗷大叫。他的雙手被炸飛了也沒有這麼叫過。

眼見着四喜的傷口一天天好起來,可一家的糧食已經賣完了。麥花已經不忍心再賣餘下的這一點口糧了,這是他們家一冬的吃食,還有的就是明年春天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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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四喜的傷病還得治,她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她出現在錢家藥店的時候,可憐巴巴地給錢掌櫃跪下了。

錢掌櫃是個骨瘦如柴的老頭,脖子上圍了一條狐狸皮,坐在櫃檯後,嘩嘩啦啦地打着算盤,算計着這一個月的進項。

麥花就說:錢掌櫃,賒點藥給俺家四喜吧。

錢掌櫃就擡起頭,他望了麥花一眼,又望了一眼。在這之前,麥花已和他打過無數次交道。那時,錢掌櫃連眼皮都不擡一下,他只知道配藥、收錢。這次他認認真真地把麥花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接着他從櫃檯後走了出來,袖着手,前前後後地把麥花看了。他又伸出手把麥花扶起來,他像一個在行的牲口販子似的,把麥花看了又看。

然後錢掌櫃就說:你是剛生過孩子吧。

麥花點了點頭,秋山還沒有斷奶,她的胸憋得脹脹的。

錢掌櫃又問:你有幾個孩子?

麥花又答:兩個。

又問:是男還是女。

麥花再答:都是男孩。

錢掌櫃這回就擡起頭來,認認真真地看了眼麥花的臉。麥花剛滿二十歲,天生的白皮嫩肉,仍舊鮮亮。

錢掌櫃似乎很滿意,他舒服地哼唧着。這回他又坐進了櫃檯裡,這才說:你男人受的是紅傷。

麥花說:是哩,前幾次都是你老給配的藥,好使哩。俺家現在沒錢了,想賒一點掌櫃的藥,等俺男人病好了,當牛做馬的也報答你。

錢掌櫃就翻翻眼皮說:你男人都殘廢了,拿啥還俺?

這句話一下子就把麥花問住了。這些天,她忙暈了頭,她一門心思想辦法治四喜的傷。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他們這個家完了,傷好的四喜還能種地嗎?不能種地,意味着他們一家五口人就得去要飯,否則就只能喝西北風了。直到這時,麥花才感到徹底的絕望,她當着錢掌櫃的面,嚶嚶地哭了起來。

錢掌櫃這麼說是有目的的,錢掌櫃快六十了,他從祖上手裡接過這家藥店也有幾十年了。這輩子他啥都有了,可就缺個兒子,缺一個藥店的繼承人。錢掌櫃年輕時一口氣娶了五房女人,可這五房女人把孩子生了一堆,就是沒有一個人給他生過兒子。眼見着這家藥店沒人繼承,錢掌櫃是又急又恨。以前,他也想過再娶一房黃花閨女,給自己生兒子,可誰又能保證,這回生的不是閨女呢。一年老似一年的錢掌櫃,心急如焚。

今天他遇上了麥花,他上上下下把麥花看了,一見這個女人的圓豐乳,就知道麥花是個能生能養的女人,不像他那五個女人,要麼瘦得跟火柴棍似的,要麼胖得跟母鴨似的,沒有一箇中用的。他把大半輩子的精力都用在了這五個女人身上,可還是沒人給他生養一個兒子。

錢掌櫃一見到麥花,他便想借麥花的腹,爲自己生兒子。

麥花當着他的面,哀哀地哭着。錢掌櫃見時機到了,他讓麥花坐下,又親手爲麥花倒了一碗紅糖水,才慢條斯理地說:賒給你藥也容易,不過你要答應俺一件事。

麥花就擡頭望着錢掌櫃的那張瘦臉。

錢掌櫃說:以後你一家的開銷俺都包了,只要你給俺生個兒子,啥話都好說。

那一刻,麥花就暈了,她怔怔地望着錢掌櫃,覺得自己在做夢。

錢掌櫃就笑一笑,回身,把幾味藥用紙包了,塞在了麥花手裡又說:你回家想一想,俺等你的信兒,想好了你就來找俺,想不好,你就別來了,這包藥算俺送你的。

十一

麥花已經無路可走了,她只是一個女人,眼前還有什麼更好的出路呢?

經歷的兩個男人都殘廢了,一個無論冬夏都得躺在炕上的大奎,還有失掉了一雙手臂的四喜,四歲的黑土,又多了一個吃奶的秋山,家裡大大小小四個男人的生活擔子都壓在了她瘦弱的肩膀上。

那天晚上,她跑到了山坡的雪地上,衝着莽莽山林呼喊着:老天爺呀,俺這一家子該咋過呀,你睜開眼給俺一家指出一條生路吧……

風颳着,雪飄着,山林嗚咽着……

麥花又恨又愛這片土地,是這裡的黑土地接納了他們這一批又一批闖關東的中原人。同時,也是這片土地在吞噬着他們這些流浪到此的人。

麥花思前想後,她真想跪在那裡再也不起來,讓風雪把她埋葬,可她又無論如何捨棄不下她的親人們。在關東這片土地上,大奎、黑土、四喜和秋山就是她的親人,她捨棄他們,也許她再也不會爲他們痛苦了,可是他們的路又將怎麼走呢?

清醒後的麥花,不得不重新面對眼前的現實了,她站起身,拍打掉身上的落雪,走進家門。

她先把秋山抱進懷裡,餓得哇哇大哭的秋山,叼着母親的奶頭便止住了哭鬧。

大奎愁眉苦臉地坐在炕角,黑土低着頭坐在大奎身邊,四喜躺在炕上,因疼痛不停地**着。愁苦早就把一家人籠罩了。麥花面對着眼前的親人,她真想對着他們大哭一場,可是她不能,她現在是他們的支柱,她只能把眼淚流進肚子裡。

麥花一邊奶着秋山,一邊把自己的打算說了,這一刻,她下了決心。

大奎把頭埋得更深了,他一下下擂着自己的頭,頭跟炕一樣,都發出咚咚的聲音。

四喜哭了,他側過身,肩膀一抽一抽的,哽着聲音說:都怪俺吶,俺們當男人的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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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花此時已經沒有了悲哀,她有的只是一種視死如歸的悲壯,她大着聲音衝炕上的男人說:哭喪啥,日子咋的都得過,俺又不是不回來了,不就是個三兩年麼,咬咬牙不就過來了。

炕上的男人們便噤了聲。

大奎突然抱着頭嗚哇一聲哭着道:麥花,你讓俺們去死吧。

麥花冷着臉道:別說死呀活的,日子就得這麼過,等再過幾年,黑土大了,秋山大了,咱們不就又有了好日子。

兩個男人面對着麥花,就不知說什麼好了,他們睜大眼睛看着她。

第二天,麥花又進了一趟城,她熟門熟路地來到了錢家藥店。錢掌櫃仍在藥店裡坐着,麥花一進門,錢掌櫃就笑了,然後說:俺知道你還會來的。

麥花倚在櫃檯上說:掌櫃的拿藥吧,俺男人一好,就回來。

錢掌櫃讓麥花在一張他寫好的文書上按了手印,這才把一包包藥放在麥花的懷裡。放最後一包時,錢掌櫃的手在麥花的懷裡揣了一下說:俺一看你這娘兒們就能生兒子,半個月後你男人一準好,到時你來。

半個月後,四喜的傷果然好了,他不疼不癢了,但卻永遠地失去了雙手。

麥花別無選擇地來到了錢家藥店,住進了錢家。

老掌櫃恨不能馬上就有自己的兒子,他夜夜都在麥花的身上忙碌着。當麥花又一次來經事時,錢掌櫃便無比悲涼,他伏在麥花的身上說:俺讓你生兒子,你咋還不快生。

麥花面對着錢掌櫃,身體是麻木的。她想,這老東西已經沒用了。

每半個月,四喜都要到錢家藥店來一次。每次他都不在藥店裡拋頭露面,而是在院牆外,先是用腳往院裡踢上兩塊石頭,然後又咳上幾聲。麥花便知道四喜來了,把準備好的大半袋糧食從小門提出去,放在四喜的腳下,四喜低着頭,不敢看麥花。

麥花說:黑土和秋山還好嗎?

四喜說:好,他倆都好着哩,你可好?

麥花不說自己,卻說:俺就是想孩子。

四喜又說:哪一次俺把黑土、秋山帶來。

麥花就不說話了,望着眼前半袋子糧食愣神,她知道,這是他們一家的救命糧。

四喜說:別人家的地都種了,咱家的地荒着呢。四喜說到這兒,眼淚又流了出來。

麥花又說:別想地了,想活命吧。

這時,錢掌櫃在院裡就喊上了:麥花,咋還不回來,跟那個男人磨嘰啥,俺可不想要個野種。

麥花彎了腰,把那半袋糧食放在四喜的肩上。四喜用那雙殘臂把口袋扶正,仍低着頭說:那俺就走了。

麥花望着四喜的背影一點點消失。

錢掌櫃心情急迫而又痛苦,他急迫地想生兒子,痛苦的是,麥花在這兒多停留一天,他就要爲養活麥花一家多筆開銷。

錢掌櫃便爲自己配了藥,煙熏火燎地熬,吱溜吱溜地喝下去,夜裡便在麥花身上勞作着,直到氣喘着躺在炕上。

四喜下次來的時候,果然帶來了黑土和秋山。她先把秋山抱在懷裡,秋山早就斷奶了,已經長出幾顆牙了,雖然黑了瘦了,但精神卻好。麥花放下心來,又看了眼黑土,騰出一隻手,蹲下身把黑土拉過來,黑土就說:娘,是俺自己走來的。

麥花說:黑土,好孩子,在家裡要聽話。

黑土又說:娘,俺聽話,你啥時回家?

一句話,讓麥花流出了眼淚。

她親了黑土又親了秋山,這都是她的心頭肉哇。

直到四喜把兩個孩子帶走了,她才蹲在地上放聲大哭了一回。

錢掌櫃的功夫沒有白費,終於讓麥花的肚子有了動靜。一連兩月,麥花沒有來經事,他親自給麥花號了脈,確信麥花真的懷上時,老掌櫃笑了。從此,他搬了出去。麥花的心情也放鬆了下來。

四喜又來的時候,也看出了麥花的變化,這種苦等終於有了希望。他笑着衝麥花說:麥花,等你明年回去了,俺又能種地了。

黑土在一旁說:娘,俺四喜叔可能了,他啥都能幹,不比有手的人差。

麥花看見了四喜那雙磨得發亮的斷臂。

四喜笑着說:俺以爲這輩子廢了呢,其實沒啥。

四喜終於走出了陰影,她從心裡爲四喜爲這個家高興。

黑土又說:俺爹讓你擔心身子,他說他想你。

麥花伸出手把黑土的頭摸了,黑土一天天長大了,她看着高興。她想,總有一天,黑土一定能長成大奎那樣的男人。

秋山都會喊娘了。每次分手的時候,秋山趴在四喜的肩頭上,望着她娘、娘地叫。那一刻她的心都要碎了。

漸漸地,麥花能感受到肚子裡孩子的胎動了,明年夏天,就該出生了。滿月後,她就該離開錢家,回到山東屯了,她盼望着那一天的到來。可一想到肚裡的孩子,她好起來的心情又壞了下去。彷彿,她已經聽見肚子裡的孩子在一聲又一聲喊她娘了。

她淚眼矇矓着,望着四喜、黑土還有秋山一點點地遠去,最後變成了一個黑點凝在她的視線裡。

麥花又感到了胎動,她雙手捂着肚子,一步一步向錢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