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完美 2

樑亮沒有料到事情會以這樣一種結局收場,他不想給任何人造成傷害,他提出和李靜分手,因爲他覺得李靜欺騙了他,他受到了一種無法言說的傷害。他是個追求完美的人,不允許自己所愛的人有絲毫的污點。況且,李靜和陳大虎的戀愛,又是一件誰也說不清楚的“污點”。這種污點,自從他得知李靜和陳大虎有過那麼一段戀愛後,他的心理和生理都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他的腦海裡一次次臆想着李靜和陳大虎在一起的畫面,這種想象緣於自己和李靜在一起的感受。以前,他心裡的李靜是他的,她是完整的、純潔的,而現在的李靜已經不純潔,更談不上完美了。他無法忍受已經被人玷污的李靜。

這一系列生理和心理上的變化,導致了他痛下決心,快刀斬亂麻地結束了和李靜的戀愛關係。他以爲,這件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正如當初陳大虎甩了李靜一樣,風平浪靜,水波不興。沒想到,李靜竟會用跳樓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樑亮着實被李靜的這種舉動震驚了,雖然沒人找他的麻煩,但他的心裡還是受到了空前的震撼。

那些日子,他不知自己是怎麼過來的。他一次次地設想,如果自己不和李靜分手,當然設想這種結局的前提是要容忍李靜的過去,但這樣的污點他能忍受得了嗎?答案是否定的。

隨着李靜的調走,他的心理也漸漸地恢復了正常。直到這時他才發現,朱大菊此時已經頻繁地出現在他的生活中。他和朱大菊是一個連隊的兩個排長,他們平時在工作上總是低頭不見擡頭見的,他們男兵宿舍在一層,女兵宿舍在二層,大家又都在一個食堂吃飯,就是兩人不想見面都困難。

在樑亮剛剛失戀,情緒最低落的那一陣子,朱大菊表現出了對樑亮無微不至的關懷。樑亮的值班被朱大菊代勞了。樑亮經常不去食堂吃飯,朱大菊每次都關照炊事兵給樑排長做病號飯。其實病號飯也沒什麼特殊的,無非就是下一碗掛麪,打兩個雞蛋,在湯裡多放些油和蔥花什麼的。每次都是朱大菊親自把病號飯端到樑亮的牀前,然後坐在那裡噓寒問暖。

她說:小樑子,快趁熱吃吧,人是鐵,飯是鋼,天大的事也要吃飯,不吃飯咋行?

她又說:樑子,失個戀算啥,那個李靜跳樓又不是你推的,男子漢大丈夫,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沒有往回收的。

她還說:樑子,你是不是後悔了?可千萬別這樣,好姑娘多得是,憑你的條件還怕找不到好姑娘。

……

情緒低落中的樑亮把朱大菊的話當成了耳旁風,並沒往心裡去。那會兒,他正在一遍遍地回憶着自己和李靜熱戀中的每一個細節。不是爲了懷念,而是爲了遺忘。他想到自己和李靜這些細節時,不自然地就會幻想出李靜和陳大虎的種種情形,越這麼想,他心裡越是難受。

漸漸地,他在創傷中慢慢平復下來後,他纔開始留心起朱大菊來。警通排負責師部的門崗,還有彈藥庫的崗哨,包括晚上師部大院的流動崗。作爲警衛排長,他每天晚上都有查哨的任務。這段時間,樑亮每次出去查崗,都能看到朱大菊的身影。她提着手電,從這個哨位走到那個哨位,不辭辛勞的樣子。她發現樑亮後便說:樑子,你回去歇着吧,這裡有我呢。

這讓樑亮心裡很過意不去,他是警衛排長,這是他的職責,自己的工作讓別人幹了,他心裡愧疚得很。朱大菊見樑亮執意不走,她也不走,在一旁陪着他,一邊走還一邊勸道:樑子,我知道你這些日子心裡不得勁兒,你就多歇歇,我替你查崗就行了。

樑亮說:朱排長,你有你的工作,我的工作讓你幹了,我怎麼忍心。

朱大菊輕描淡寫地說:樑子,我和你不一樣,我們農村人勞苦慣了,這點事算啥。

兩人就並着肩往前走,查了一遍崗後就往宿舍走去。走到一樓樑亮的宿舍時,朱大菊就停在他的門口。這時已是夜深人靜了,樑亮查崗前已經睡過一覺了,被子已經鋪過了,他進宿舍時並沒有開燈。朱大菊就打着手電爲樑亮照亮,樑高感覺不太自然,便說:朱排長,你也回去休息吧。

朱大菊並沒有理會樑亮的不自然,嘴裡還說:你睡吧,等你躺下我再回去。

樑亮就躺下了,朱大菊這才熄滅手電,躡手躡腳地離去。當樑亮迷糊着要睡去時他發現一束手電光照了進來,還有人輕手輕腳地給他掖被子。待那人轉身離去時,他才發現是朱大菊。清醒過來的樑亮,心裡就有了股說不清的滋味。他朦朧地意識到,最近的朱大菊有些反常,究竟哪裡反常,他一時又說不清楚。

其實朱大菊早就開始暗戀樑亮了。從樑亮來到警通連那天開始,她就對樑亮充滿了好感。她最先看中的是樑亮一表人才的外表,這在他們老區要想見到這樣的小夥子,打着燈籠都難,就是在部隊,這樣的小夥也並不多見。少女時期的朱大菊對樑亮就動了心思,那時的情感對她來說還很朦朧,也有些說不清,當然也很遙遠,因爲部隊條例中明文規定,戰士不能在駐軍當地談戀愛。後來,兩個人雙雙提幹,又都在一個連隊裡當排長,朱大菊覺得自己的暗戀有了些目標。在平日裡的工作生活中,她暗暗地關心着樑亮。她們女兵通訊排,在朱大菊的倡導下,經常幫男兵們洗衣服,養母的擁軍本色在部隊裡又被她發揚光大了。在女兵們搶男兵的衣服去洗時,樑亮的衣服差不多也被她一個人承包了。每次,她都把他的衣服疊得見棱見角地送回來。

那時,樑亮並沒有意識到朱大菊對自己的這種特殊情感,他總是說:連裡的好人好事都讓你們女兵做了,我們男兵可就沒地位了。

朱大菊就笑笑說:你們男兵辛苦,風吹日曬的,我們女兵做這些是應該的。

在樑亮的理解中,他們是一個連隊的,相互取長補短地做些好事也都是應該的。有時通訊排外出查線路,他也會讓自己排的戰士去幫忙。總之,在警通連裡,男兵和女兵的關係很融洽。

就在朱大菊以含蓄的方式表達自己對樑亮的愛慕時,她突然聽說樑亮和李靜戀愛了。那些日子,對朱大菊來說灰暗無比。她沒想到自己離樑亮這麼近,卻被李靜搶了先。當李靜出現在警通連時,這是朱大菊第一次近距離觀察李靜,她也被李靜的美麗打動了。同樣是女人,看人家李靜生得要身材有身材,要臉蛋有臉蛋;再看自己,又黑又瘦。她從那時也學會了照鏡子,學會了往臉上塗抹擦臉油,她希望自己能一夜之間變得和李靜一樣的漂亮。在樑亮和李靜戀愛的時間裡,她自己都不知是怎麼挺過來的,她嚐到了失眠的滋味,有幾次她甚至蒙着被子哭過。她的心裡難受極了,有一種被人拋棄的滋味。眼見着自己沒有希望了,她的眼裡整日都是樑亮和李靜成雙入對的身影。就在她近乎絕望時,樑亮突然又和李靜分手了,這是她沒有預料到的,正如她當初沒料到樑亮和李靜會戀愛一樣。機會又重新出現在她的面前,她不想失去這樣的機會了,她要全力以赴向樑亮表白自己的愛意。

朱大菊不想失去樑亮了,朱大菊不是那種拐彎抹角的人,她要直來直去,明白無誤地表達出自己喜歡樑亮。

她表達的方式純樸而又厚道。星期天的時候,樑亮還沒有起牀。自從和李靜分手後,他的情緒一直很低落,幹什麼事情都是無精打采的。雖然,是他主動提出和李靜分手的,結果真分手了,他又無所適從,不知如何是好。朱大菊象徵性地敲了敲門,便進來了。樑亮已經醒了,他正瞅着天棚發呆,他現在已經學會了發呆。朱大菊突然破門而入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看着朱大菊,朱大菊就扎着兩手說:今天天好,我把你的被子拆了吧。

樑亮說:朱排長,過幾天我自己拆吧。

朱大菊不想聽樑亮解釋什麼,她掀開樑亮的被子,卷巴卷巴就抱走了。樑亮被晾在牀上,他下意識地蜷起身子,朱大菊卻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沒多一會兒,他的被子已經旗幟似的懸掛在院裡的空地上。樑亮站在門口,望着自己的已被拆洗過的被子就那麼堂而皇之地晾在那兒,他似乎想了許多,又似乎什麼也沒想,只是呆怔地望着自己的被子。

朱大菊像一個麥田守望者一樣,精心地望着樑亮的被子,一會兒抻一抻,一會兒撣一撣,似乎晾在那裡的不是一件被套,而是一件價值連城的工藝品。心情麻木的樑亮恍然明白了朱大菊的司馬昭之心。想起朱大菊他竟有了一點點感動。他和朱大菊的關係似乎一直有些說不清。他剛到警通連時,朱大菊已經當兵一年了,雖然兩人同歲,但朱大菊處處擺出一副老兵的樣子。有幾次夜晚他站在哨位上,朱大菊那時還是話務兵,她們每天夜裡也要交接班,下班後她總是繞幾步來到哨位上,看見他便走過來,捏捏他的衣角道:樑子,冷不冷哇!

有一天夜裡颳風,她就拿出自己的大衣,死活讓他穿上。當時才入秋,還沒有到穿大衣的時候。他就輕描淡寫地說:朱老兵,謝謝你了。朱大菊揮揮手,沒事人似的走了。

對於朱大菊,他真的沒往深處想。他一到警通連便知道朱大菊是擁軍模範的養女,她所做的一切,都被他和擁軍聯繫在了一起。他穿着朱大菊溫暖的大衣,心想:朱大菊這是擁軍呢。

現在的一切,樑亮知道朱大菊已經不僅僅是擁軍了。關於和朱大菊的關係,如同一團霧一樣,讓他看不清也摸不着,直想得他頭痛,他乾脆也不再去想了。

晚上,他蓋着朱大菊爲他拆洗過的被子,那上面還留着洗衣粉的清香和太陽的溫暖,很舒服。冷靜下來的樑亮真的要把他和李靜以及朱大菊的關係想一想了。李靜當然要比朱大菊漂亮,漂亮不止一倍,重要的是李靜身上那股招人的勁兒,朱大菊身上是沒有的。那股勁兒是什麼呢,想了好半天,他只能用“女人味”來形容了。他和李靜在一起,時時刻刻能感受到李靜是個溫柔的女人;而朱大菊是他的戰友,他們是同事,有的只是一種友愛。他想起朱大菊有的不是衝動,只是冷靜。他正胡思亂想的時候,突然門就開了,朱大菊出現在他的面前。她顯然是梳洗過了,身上還散發着淡淡的雪花膏的氣味。朱大菊以一個查夜者的身份來到樑亮的牀前,她要爲他掖一掖被角,當她伏下身的時候,看見樑亮正睜着一雙眼睛望着她,她伸出去的手就停住了。

她問:被子還暖和吧?

他望着她,半晌才答:你以後就別查我的夜了,讓幹部戰士看見不好。

朱大菊見他這麼說,就一屁股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她想敞開天窗說亮話了,她道:樑子,除了女兵宿舍,我可沒查你的男兵宿舍,我是專門來看你的。

樑亮坐起來,披了件衣服,他點了支菸道:查我幹什麼?我一個大活人還能跑了不成?

朱大菊把椅子往牀旁挪了挪,說:樑子,你是真不明白呀,還是裝糊塗。

樑亮望着她,她也望着樑亮。

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了,又道:樑子,我朱大菊心裡有你,這你沒看出來?李靜有啥好的,我也是個女人,比她少啥了。

樑亮把手電擰開,把外面的燈罩取掉,光線就那麼散漫地照着兩個人。他沒有開燈,部隊有紀律,熄燈號一吹就一律關燈了。

樑亮口乾舌燥地說:這種事,是兩個人的事,一個人怎麼能行呢?

他這話的意思是,朱大菊喜歡他還不夠,得讓他也喜歡她才行。

朱大菊誤解了,她馬上道:咱們就是兩個人,你和李靜行,咱們也能行。

樑亮怔在那裡,他沒想到朱大菊這麼大膽,這麼火熱,簡直要讓他窒息了。

朱大菊激動地站起來,說:樑子,我可是乾淨的,沒和誰談過戀愛,我的手還沒讓男人摸過呢,當然握手不算;樑子,我知道你就想找一個囫圇個兒的,李靜和陳大虎談過戀愛,她不乾淨了,你纔不要她,我可是乾淨的,你就不喜歡我?

朱大菊的這番表白,着實讓樑亮驚呆了。他坐在那裡,望着光影裡的朱大菊。此時的朱大菊神情激動,面孔紅潤,眼裡還汪了一層淚水。那一刻,他真的有些感動,一個女人,一個乾淨的女人,如此真情地向一個男人表白自己的情感,對方就是塊石頭也被捂熱了,何況樑亮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他那顆失戀的心需要慰藉和關愛。樑亮哆嗦了一下,他覺得自己被朱大菊熱烈的情感擊中了。他**着說:朱大菊同志,我理解你的情感,這事你讓我再考慮考慮。

朱大菊一拍手道:這麼說你同意咱們在一起了?

樑亮低下頭有氣無力地呢喃着:讓我再想一想。

朱大菊什麼也不想說了,她走上前來,像對待孩子似的扶着樑亮躺下,又把他的被角掖了,輕鬆地說:樑子,你明天只管多睡會兒,我帶隊出操。

她說完轉過身子,異常溫柔地走去,又輕輕地爲他關上房門。

那一夜,樑亮幾乎一夜沒閤眼,他眼前晃動的都是朱大菊的身影,朱大菊已經無聲無息地走進他的生活,他想趕都趕不走。

這事很快就在連隊中傳開了,幹部戰士們望着他倆的眼神就不一樣起來,冷不丁地會突然有人喊:樑排長、朱排長——那意味是深遠的,所有聽到的人都會發出會心的微笑。朱大菊聽到了,臉就有些紅,然後笑意慢慢在臉上漾開。剛開始,樑亮卻並不覺得舒服。

直到有一天,指導員在辦公室裡對樑亮說:樑排長,我看你和朱大菊真是合適的一對,她那麼能幹,你小子就等着享福吧。說完還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

樑亮想和指導員解釋幾句,想說那都是沒影的事兒,指導員卻又說了:不錯,你們兩個排長要是能結合在一起,咱們連隊那還有啥說的。

連隊所有的人都把這件事當真了,樑亮開始覺得有口難辯了,他只能搖搖頭,苦笑了一下。

不久,他和朱大菊戀愛的消息像風似的在師機關傳開了,許多機關幹部一見了他就問:樑排長,什麼時候請我們喝你們的喜酒呀?

他忙說:哪兒有的事。人家就說:你還不承認,朱大菊早就招了,你還不如女同志勇敢呢,真是的。

他聽了這話怔在那裡,他沒想到朱大菊會這麼大膽。

一天,師長一個電話把他叫到師長辦公室。當兵這麼多年,他還是第一次來到師長辦公室。師長很熱情,也很高興的樣子,讓他坐,又給他遞了支菸,然後笑着說:大菊把你們的事都向我彙報了,我看挺好;她是老區的後代,對部隊有感情,她自己不說哇,我還想幫她張羅呢;看來大菊的眼光不錯,看上了你;大菊這孩子挺好,也能幹,不愧是咱們老區的後代。

範師長一直稱朱大菊爲孩子,師裡盛傳着範師長已經收朱大菊作了乾女兒。有關範師長和朱大菊養母的關係,全師的人也都是清楚的,那是救命之恩,非同一般。範師長這麼對朱大菊關愛有加,也是理所當然。

範師長又說:你們倆什麼時候成親啊?到時候我給你們作證婚人,沒什麼問題就早點辦吧;我們當年打仗那會兒,部隊休整三天,就有好幾對結婚的,你們要發揚傳統,拿出作戰部隊的速度來。

範師長已經板上釘釘了,他還能說什麼呢,他不得不認真考慮和朱大菊的關係了。

樑亮在人前人後的議論聲中選擇了沉默,他無法辯解,也說不清自己和朱大菊之間的關係。此時,朱大菊這個人在他心裡還很模糊,他說不清自己是否喜歡她。

朱大菊這些日子裡一直處於幸福之中,她臉色紅潤,走起路來虎虎生風,見人也多了笑臉。她在愛情的滋潤下,人一下子竟嫵媚了許多。大庭廣衆之下,她也不避諱別人看她和樑亮的眼神,她望着樑亮的目光也多了許多內容。只要樑亮一出現在她的視線裡,她的眼睛便開始水汪汪的,和樑亮走在一起時,會時不時地抻抻他的衣角,撣撣他的衣領什麼的。樑亮在衆人面前無法接受她的這種舉動,就小聲說:不用,這樣不好。朱大菊則大聲道:怕啥,我喜歡你帥氣的樣子,這樣多好。

朱大菊這樣無微不至地對待樑亮,樑亮不可能無動於衷,他開始想朱大菊的種種好處了。這麼一想之後,他有些開始喜歡上她了。她除了長得不如李靜那麼嬌媚,剩下的一點也不比李靜差,起碼她比李靜能幹,重要的是朱大菊是完美的,朱大菊是初戀。這麼想過之後,他的心裡竟涌動出許多甜美來。

朱大菊每天晚上查完女兵宿舍,她都忍不住走進樑亮的宿舍,給他掖掖被角,或者站在他的牀前,凝視着她的心上人。自從兩人的關係公開後,她再出入樑亮的宿舍似乎理直氣壯、順理成章起來。

這一天,她毫不例外地又一次走進了樑亮的宿舍。樑亮剛查完夜班崗回來,他還沒有睡着,朱大菊打着手電就進來了。進門時,她把手電熄滅了,輕車熟路地來到樑亮的牀前,她又習慣地伸出手去爲他掖被角,做這些時她的心裡洋溢着強烈的母愛,似乎她在對待一個幼兒。就在這時,樑亮攥住了她的手,她的嗓子裡“哦”了一聲,身體就順勢撲在了樑亮的懷裡。她抱住樑亮,嘴裡含混不清地說着:樑子,我喜歡你,真的喜歡你。

樑亮一時也無法剋制自己的衝動,用胳膊死死地摟住她,後面的事情便可想而知了。當兩人冷靜下來,朱大菊翻身下地穿好衣服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牀上的單子扯了下來,然後打開手電,用光影照着上面的痕跡說:樑子,你看好了,我可是完整的。此時的朱大菊在樑亮看來,她的臉和牀單上的某個地方的顏色一樣鮮紅。

再接下來的一切都發展得很快,兩人很快到當地**領取了結婚證。養母從老區也風塵僕僕地來了,六十多歲的養母身體很好,人也收拾得乾淨利索。她不是空手來的,而是帶來了許多擁軍用品,比如鞋墊、大紅棗什麼的。老人家把自己納的一雙雙鞋墊分送給人民子弟,當然也有範師長和樑亮、朱大菊的。樑亮接過鞋墊時差點感動得流出了眼淚。自從他和朱大菊好上後,他從朱大菊嘴裡知道不少養母的事蹟,以及拉扯朱大菊的種種不易。在沒有見朱大菊的養母時,他已經感受到了養母的情和義了。

婚禮的場面完全是一場革命化的婚禮,師部禮堂被張燈結綵地佈置過了。這是個星期天,師機關的幹部戰士大都參加了樑亮和朱大菊的婚禮。婚禮果然是範師長主持的,他從解放戰爭說到了部隊建設,然後又說到了眼前的這對新人。最後他把擁軍模範請到臺上,這時全場達到了**,所有人都在爲擁軍模範鼓掌,感謝她對部隊的支持,同時也感謝她爲部隊培養出了朱大菊這樣的優秀女兒。在一對新人鄭重地向毛主席像敬禮,又給師長敬過禮後,他們把軍禮又獻給了擁軍模範。此時新人的眼裡已經有了點點的淚花,養母拉着兩個孩子的手說:孩子,今天你們結婚了,明天要爲部隊再立新功。

婚禮後新人進入洞房,擁軍大媽也被範師長接回家中重敘舊情。

樑亮和朱大菊婚後已經不住在警通連的宿舍了,他們住進了家屬區的一排平房裡,許多臨時來隊的家屬都住在這裡。婚後不久,因工作的需要,樑亮被調到師政治部宣傳科,當了宣傳幹事。當排長對樑亮來說是大材小用了,他寫寫畫畫的專長到了宣傳科後,才真正派上了用場。

婚後不久,師機關的參謀陳大虎找到了樑亮,兩人在陳大虎的宿舍裡喝了一次酒。陳大虎也已經結婚了,就是軍區文工團的歌唱演員馬莉莎。每個週末,陳大虎都要回軍區和新婚妻子團聚。兩人的相聚是陳大虎主動提出來的,他拉着樑亮來到了宿舍。這是樑亮第一次和陳大虎這麼近距離地面對面說話。陳大虎用水杯爲兩人倒上酒,兩人沉悶地喝了幾口酒後,陳大虎才說:樑幹事,新婚有什麼感受?

樑亮就笑一笑,婚後的朱大菊比婚前對他更溫柔,他正沉浸在新婚的幸福中,見陳大虎這麼說,他就幸福地咧咧嘴。

陳大虎小聲說:樑幹事,你應該和李靜結婚,她是個好姑娘。

樑亮有些錯愕地望着陳大虎。

陳大虎不管樑亮的詫異,只管說道:我和李靜談過一段,許多人都知道,後來我和她吹了,她沒啥,可你和她吹了,她就跳樓了,她受不了了,這足以證明,她更愛你。

陳大虎擡起頭,紅着眼睛說:你明白嗎?

這一點在這之前,樑亮還真沒仔細想過,此時陳大虎這麼一說,他的頭一下子就大了,酒勁兒似乎一下子就上了頭。

陳大虎小聲說:你甩了李靜,卻娶了朱大菊,你會後悔的。

樑亮放下杯子,怔怔地望着陳大虎。

陳大虎說:我知道你爲什麼和李靜吹了,還不是因爲我和李靜談過那麼一陣子嗎?告訴你,我和李靜什麼都沒有,那都是別人胡說八道,我們是乾淨的。

樑亮又一次驚呆了,他不明白陳大虎爲什麼要對自己說這些。莫名的,他就有了火氣,他也說不清這火氣從何而來,他用手指着陳大虎說:陳參謀,你沒有必要對我說這些,你認爲李靜那麼好,你爲什麼不娶她?

陳大虎不慌不忙地又喝了口酒才道:我和馬莉莎一結婚,我才發現自己錯了。你現在和朱大菊結婚,你就沒發現錯了嗎?

樑亮熱血撞頭,他不知如何回答陳大虎,在這之前他真的沒有想過。

陳大虎似乎有些喝多了,他大着舌頭說:李靜是個好姑娘,咱們倆都他媽瞎了眼了。說完就大笑起來。

樑亮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一把抓住陳大虎的脖領子道:那你這些爲啥不早說?

陳大虎仍笑着說:怎麼,你也後悔了?你以爲師長給你們主持婚禮就了不起了,你也後悔了吧?

樑亮突然出拳打陳大虎,陳大虎掙扎着和他撕扯起來,過了一會兒倆人住了手,他們坐在地上醉眼矇矓地盯視着對方。

陳大虎用手抹抹嘴角的血道:姓樑的,你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要是李靜能爲我跳樓,我他媽的保準不離開她。

樑亮站了起來,他拉開門,搖晃着走了出去。在漆黑的走廊時,他哭了。

下篇

在朱大菊和樑亮婚後的幾年時間裡,朱大菊已經是警通連的指導員了,樑亮仍在宣傳科當幹事,職務由原來的排級變成了正連。他們一晃在部隊也工作十幾個年頭了。生活讓他們對一切都習以爲常,包括他們的婚姻。母性十足的朱大菊,照舊關心着樑亮的生活起居。每天晚上,樑亮都要回家寫稿子,朱大菊不時地披衣起來爲樑亮端茶倒水。在樑亮伏案忙碌的時候,朱大菊就披着衣服,揹着手在他的身前身後踱步,很有指導員的樣子。樑亮就受了干擾,他回過頭沒好氣地說:你能不能消停會兒,你這樣我都沒法集中精力。

朱大菊便躡手躡腳地回到了牀前,慢慢躺下,可她又睡不着,過一會兒又悄悄地起來,坐在那裡,很小心地往樑亮那邊望。在樑亮擡頭點菸的空當,她不失時機地小聲說:樑子,要不我給你做碗麪去,都半夜了,我怕你餓了。

樑亮心不在焉地揮揮手說:隨便。

朱大菊如同得到了命令,她麻利地從牀上下來,走到廚房,又小心地把門關上。不一會兒,一碗熱騰騰的湯麪就端到了樑亮的案頭。樑亮一看到那碗冒着熱氣的面就寫不下去了,他狼吞虎嚥地把那碗麪吃了。

在平時,朱大菊似乎有許多話要對他說,只要一進家門,看見樑亮她就有說話的慾望。她在連隊是指導員,從連隊戰士的入黨到復員,要不停地給戰士們做思想教育工作,回到家裡,她仍然是指導員的工作狀態。樑亮對連隊那些雞零狗碎的事熱情不起來,但他也不好打擊朱大菊的熱情,任由她喋喋不休地說着。猛不丁地,他就會想起李靜,如果他和李靜結婚了,她會像朱大菊這樣嗎?如果不是這樣,又會是怎麼樣呢?

在婚後的幾年時間裡,他不時地想起李靜,當然都是在他思維真空的時候。他一想起李靜,心裡就多了份內容,也多了番滋味。他說不清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滋味,心裡空空的,無着無落的樣子。

樑亮潛意識裡非常關注李靜的消息,可他自從得知李靜離開師醫院,就再也沒有聽到她的消息。他只知道,李靜調到軍區總醫院去工作了。在這期間,宣傳科的劉幹事因闌尾炎去軍區醫院手術了一次,住了十幾天醫院。劉幹事出院後,他去看望劉幹事時多希望能從劉幹事的嘴裡打聽到李靜的消息,可劉幹事隻字未提。

他就沒話找話地說:你在那兒住院就沒見到什麼熟人?

劉幹事不解地搖搖頭,然後醒悟似的說:你是說李靜吧,我沒見過,總院太大了,全院的人有上千呢,我住的是內科。

他就有些失望地疲疲沓沓地往回走。

這陣子,朱大菊一直在他耳邊說孩子的事。結婚幾年了,他們一直沒要孩子,是他不想要,怕有了孩子拖累自己的工作。自從結婚,朱大菊就希望生個孩子,可他一直沒能讓她得逞。最近一陣,朱大菊的中心話題一直在說孩子,她說的時候很策略,先是從別人的孩子說起。朱大菊真是喜歡孩子的女人,她一見別人的孩子就走不動路了,眼神都是直的,爲了接觸別人的孩子,她捨得給人家小孩買禮物,然後就用這樣那樣的藉口把禮物送過去,藉機和那小孩玩上一會兒,那時的她是幸福的。

朱大菊對孩子的問題有些迫不及待了,她開始和樑亮直截了當地探討。

她說:樑子,你爲啥不想要孩子?

樑亮對這個問題已經回答一百遍了,他已經懶得回答了,就那麼疲疲沓沓地望着她。

她又說:我知道你爲啥不敢要孩子,怕以後咱們離婚,孩子拖累你,是不是?

樑亮就把眼睛睜大了一些,他對朱大菊已經沒了激情,但離婚他還真的沒想過,況且孩子和離婚有什麼關係呢?

朱大菊乘勝追擊,她又說:樑子,你別佔着茅坑不拉屎,你放心好了,生了孩子我不耽誤你啥事,你跟現在一樣,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行不?

樑亮道:你真的就那麼喜歡孩子?

朱大菊說:只要讓我有孩子,幹什麼都隨你。

樑亮就不好說什麼了,然後和朱大菊齊心協力地生孩子。終於,朱大菊懷孕了。當她挺着腰身走路時,部隊裁軍的消息傳到了師裡,在沒有確切消息時,什麼樣的消息都有。有的說,這個師保不住了,要取消編制,有的說這個師要減編一半,和別的師合併,種種謠言像草一樣瘋長着。

朱大菊原本在一心一意地呵護着肚子裡日漸長大的孩子,這樣的消息對她來說並沒讓她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按她的話說:哪兒的黃土不埋人。轉業也好,留在部隊也好,都不會耽誤她生孩子。

樑亮卻很急,他知道這時候部隊裁軍對朱大菊是不利的,要是離開部隊就得換一個新環境,部隊轉業幹部的工作本來就很難找,朱大菊拖着個剛出生的孩子,哪個單位願意接收啊。他把自己的擔憂說出來了,朱大菊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但當她看到樑亮愁眉不展的樣子,馬上又說:你不用擔心,大不了我不轉業,還留在部隊,就是咱們師沒有了,部隊不會沒有吧,我要給範師長寫信,讓他幫幫我。

當年的範師長已經調到軍區當部長去了,朱大菊說到做到,她熱情洋溢地給範部長寫了封信,但範部隊一直沒有回信。就在孩子出生兩個月後,部隊減編的命令終於下來了,這個師只保留了一個團,和其他單位合併。朱大菊因爲情況特殊,她留在了部隊,樑亮和大多數人一起被宣佈轉業了。

渡過難關的朱大菊這時才長吁口氣道:我說得沒錯吧,這就是命,啥人有啥命,範部長不會不管我。

接下來,整個部隊就大變樣了,留下的皆大歡喜,轉業的那些幹部開始爲自己的再就業東奔西走。樑亮也加入到了尋找工作的行列。他們這個師是軍區直屬單位,大部分轉業幹部都回了原籍工作,因爲朱大菊沒有轉業,樑亮可以在本地找工作。

因爲趕上裁軍,轉業的人很多,各接收單位爲了能更好地和轉業幹部溝通,省裡有關部門專門搞了一次部隊轉業人員的招聘會。所有有任務接收轉業幹部的單位都在招聘會上設了展臺。樑亮一直認爲自己還年輕,又有能寫會畫的特長,總覺得自己有着極強的競爭力。當他趕到招聘會上時,看到黑壓壓一片轉業幹部吵吵嚷嚷奔波於各用人單位的展臺前,他的自信頓時一落千丈。他把手裡準備好的十幾份個人材料,無聲無息地放到了招人單位的桌子上,頭也沒擡一下,很快就離開了招聘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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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陣子,樑亮的情緒灰暗到了極點。現在師裡只是一個留守處了,朱大菊和他仍住在原來的房子裡,從這裡到省城還有幾十公里的路呢,來往一趟很不方便,他只能等待消息了。那段時間,樑亮真的有些走投無路的感覺。朱大菊一副飽漢不知餓漢飢的樣子,她寬慰着樑亮道:別急,急啥啊。找不到工作有我呢,我能養活你和孩子。

一提起孩子,樑亮就氣不打一處來,這孩子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這不是雪上加霜嗎?朱大菊生完孩子後,讓養母從老區趕了過來,養母雖然七十多歲了,但身體還硬朗,幫助帶孩子綽綽有餘。養母一來,樑亮徹底放鬆了,他整日在提心吊膽的等待中過着日子。

突然有一天,他接到了一個用人單位的來函,通知他於某日去用人單位面試。迷茫中的樑亮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樑亮做夢也沒有想到,接收單位負責和他談話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李靜。那一刻,樑亮以爲自己是在做夢。

李靜似乎早有心理準備,她的樣子鎮定而從容,她就那麼平靜地面對着樑亮。樑亮不明白李靜怎麼會坐在這裡。最後還是李靜先開了口,她手裡翻着他的個人資料,說:你也轉業了?

他不看她,望着桌角說:是。

她似乎輕輕嘆了口氣,然後就又翻那幾頁紙,她不看他,繼續問:你希望到我們單位工作?

他沒有說話,目光就盯着她手裡屬於自己的那幾頁紙。

她站起來,一邊收拾桌上的東西,一邊說:如果你想來,過幾天就來辦手續吧。

李靜說完,看也沒看他一眼,便走進了裡面那間辦公室,把他一個人扔在了那裡。事後,他纔有思維的時間來品味李靜。李靜還是那麼年輕,她胖了一些,不穿軍裝的李靜更加動人了。當年她悲痛欲絕跳樓時的樣子已經不存在了,她又是一個豐滿美麗的女人。事後他才知道,當初李靜調到軍區總院沒多久就轉業了,她現在是這家單位的人事科長。

其實,這麼多年他一直沒有忘記李靜。剛開始的時候,他一廂情願地認爲李靜欺騙了他。自從那次和陳大虎打了一架後,他便開始有一種懊悔感,這種感覺很複雜,不僅僅是對李靜,還有對自己的那份責難。他和朱大菊結婚之後,並沒有體會到朱大菊帶給他的那份幸福和快樂。朱大菊在婚前的確是完整的,這也是他追求和希望的。當朱大菊成爲他生活中的一部分時,他並沒有珍惜這份生活,他想高興,可是又高興不起來。朱大菊的確處處關心、體諒他,但他並不幸福。這種不快並不是因爲有李靜的存在,如果沒有李靜,他和朱大菊也並不快樂。在他的意識深處,他一天也沒有忘記李靜,不知什麼時候,他的腦海裡就會閃現出曾和李靜相處時的片段,這些片段讓他留戀和懷念。這是無法言說的,像一張張底片,在他心底裡越來越清晰。

他到新單位報到後,被分到了機關的工會,仍發揮他在部隊時的特長,寫寫畫畫,還負責機關的福利和一些業餘活動,幹這種工作是他的專長。機關工會和人事科在一層樓上辦公,他經常可以看到李靜的身影,那個身影還像當年那麼美麗。當他得知李靜還沒結婚時,他的心裡就“咚”地響了一聲,這對他來說是一種巨大的震撼。從那一刻開始,他留意起李靜的一舉一動來,也就是說,此刻的李靜又深深地吸引了他。

他到機關工作後就住在了機關提供的宿舍裡,在地下一層,只有週末時纔回一趟在部隊的家。不是他不想回去,因爲實在不方便,來往一趟足有幾十公里呢。這樣一來,他的時間就很富足,每天他都是差不多最後一個離開辦公室。

有一天,當他離開辦公室時,看見人事科辦公室的門虛掩着,李靜在屋裡不知和什麼人通電話。當他發現人事科就李靜一個人時,他的心跳突然加快了節奏,這時他才清楚地意識到,他一直在尋找機會,單獨和李靜見見面。他停在人事科門口,等李靜放下電話後,他及時地敲響了她的門,只聽李靜在裡面問:誰呀?

他推門走了進去,李靜看了他一眼,似乎一點也不意外。她一邊忙着手裡的事,一邊道:是你呀,有事?

他坐在屋裡的沙發上,一時不知道要對她說些什麼,沉靜了半晌,才道:謝謝你啊。

她擡起頭,專注地望着他說:謝我什麼?

謝謝你接收了我。他小聲地說。

她笑一笑,才說:這事呀!誰讓咱們曾經是戰友呢,你條件那麼好,這個單位不要你,別的單位也肯定要你。

他的心又抖了一下,她居然還認爲他的條件是那麼好,在部隊時有陣子他也驕傲過自己的條件,那時他以爲自己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結婚後,這種優越感隨着時間的淘洗一點點地消失了;這次轉業到了地方,那種殘留的驕傲感可以說是完全喪失了。在這種時候,她還說他條件好?他心裡頓時涌出一股暖流。這句話似乎一下子又把兩人的關係拉近了,起碼他是這麼認爲的。

他又鼓足勇氣道:當年,是我對不住你。說完很快地看了她一眼。

她聽了這話,似乎是被一槍擊中了,她的臉白了一下,眼圈頓時紅了。半晌,她才說:那事早就過去了,還提它幹嗎?

他看着她的樣子,心裡更是內疚,覺得自己此時有千言萬語要對她說,可就是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他用力地絞扭着雙手,無助地說:我現在真後悔,後悔當初不該對你那樣。

這時的李靜已經平靜了下來,她把桌上的一沓東西放到了包裡,冷靜地看着他。

他又說:聽說你現在還沒成家,我心裡更加難受。

她笑了笑:這事和那件事沒有因果關係,你和那個朱大菊還好吧?

他無言地點點頭,又搖搖頭。她似乎沒看他,拿過包挎在肩上,站了起來。他明白她是要走了,他也忙站了起來,提前一步跨出人事科的辦公室。她關門的時候才說:你和朱大菊當年在部隊可是一對紅人呢。

她似乎不想聽他的回答,就向電梯口走去,電梯門一開,她頭也不回地走了進去。在電梯門關上的那一刻,他看見她對着電梯裡的鏡子整理着自己的頭髮。他立在那裡,看見電梯就停在一層。半天,他才按亮電梯的按鈕。

那一晚,他躺在宿舍的牀上怎麼也睡不着。以前和李靜曾經有過的一切又一幕幕地閃現出來,那時的李靜對自己是滿意的,甚至有些崇拜,那份感覺現在回憶起來仍讓他感到滿足。然而現在呢,他卻成了朱大菊的丈夫,朱大菊對他是滿足的,可兩人在交流時,朱大菊對他的現狀並不滿意,原以爲自己的丈夫在部隊會前途無量,否則她當初也不會毅然決然地嫁給他。別說朱大菊對自己失望,連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青春年少的夢想永遠是份理想,而現實永遠是現實,這是他對生活的總結。他想到這些,又想到了眼前,他轉業進入了機關,成了一名國家機關的公務員,每天上班就是爲了領那一個月的薪水,時間就這麼一天天地過去了,可自己的理想呢?這種生活將註定他和芸芸衆生一樣,平靜而平淡地生活,一直到老。當年壯懷激烈的理想已經離他遠去,三十出頭的男人只能學會務實了。說到現實生活,他不能不考慮朱大菊和剛出生不久的孩子,他愛她吧?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想到朱大菊,他又想到了李靜,想起李靜時,他又有了那種臉熱心跳的感覺,正如他和李靜的初戀。那時,他也是這種感覺。和朱大菊戀愛時,他幾乎是被動的,在他還沒有任何感覺時,就稀裡糊塗地結婚了。

他躺在夜深人靜的黑暗裡,隱隱地預感到自己和李靜的關係還沒有結束,因爲李靜就在他的生活中。是她把自己留在了這家單位,這一切一定預示着什麼。這麼想過之後,他的身體開始變得燥熱起來。

十一

李靜如同燈塔一樣在樑亮的眼前閃耀起來,這份感覺和當初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那時樑亮和李靜在一起是天經地義的事,他是師裡公認的最英武最有前途的青年軍官,他和李靜在一起是正常的。然而時過境遷,他的命運和百萬軍人一樣,都紛紛地轉業到了地方,開始了又一次艱難的創業。而李靜依舊那麼年輕貌美,三十出頭就已經是人事科長了,一直未婚的李靜還是那麼清純高雅,如同雪山上的白蓮般地在他的眼前綻放。

直到這時,樑亮才深深地後悔他和朱大菊的關係,因爲此時有了李靜的存在,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和朱大菊在一起並不幸福,從結婚到現在,他從沒有真正地愛過她。在和朱大菊交往的整個過程中,他一直是被動的,朱大菊牽着他的鼻子走到了現在。他半推半就還沒有醒過味來便和朱大菊結了婚,接下來,他又稀裡糊塗地和朱大菊有了孩子。他現在轉業了,和朱大菊拉開了距離,這種距離讓他看清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同時他也清醒是意識到,這麼多年來,他愛着的仍是李靜。如果這次不碰上李靜,也許他會把這份愛埋在心底,冷不丁地纔會想起李靜。現在李靜就在自己的面前,那麼惹人注目,他無法忍受自己的沉默了,他要行動。接着,他想到了和朱大菊的關係,一時間他渾身就出了層細汗。他努力地勸說自己,就是沒有李靜,自己和朱大菊的婚姻也維持不長,因爲他根本就沒有真正地愛過她。這樣想過之後,他心安了一些。

他再關注李靜的時候,眼神就異樣起來,一天見不到李靜,他的心裡就空空落落。他們工會辦公室和人事科只隔着幾間房子,有時他站在門口就能聽到人事科那邊的動靜,他在嘈雜的聲響中很快就能辨出李靜甜美圓潤的聲音。

經常地,他會不由自主地在人事科的門前走來走去,希望能看到李靜的身影。按道理講,他們都是同事,他推門進去也無妨,但他還沒有這樣的勇氣。他只能遠遠地看上一眼李靜,李靜在這時偶爾也會擡起頭來無意地往門口望上一眼,他們的目光碰在一起,只是短短的一瞬。他一接觸到李靜的目光便不能自已,渾身上下地抖動起來,如同青春年少的初戀。這份感覺,他只和李靜纔有,他和朱大菊從沒有過這種感受,這麼想過後,他又和朱大菊拉開了一些距離。沒人的時候,他又一次想到了和李靜的初戀,每一個眼神、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讓現在的他心馳神往。

一天晚上,快下班的時候,他突然接到了陳大虎的電話。陳大虎在裁軍前就調到軍區機關工作了,陳大虎約他晚上坐一坐。他下班後,來到了約好的那家飯店,陳大虎已經先到了,菜呀酒啊的都點好了。陳大虎一見他,離很遠就衝他招手。陳大虎的樣子很輕鬆,似乎比以前老練了一些。

陳大虎就說:你小子,到了新單位也不跟我聯繫,我查了一大圈才查到你的電話。

他就衝陳大虎笑一笑。

兩人一邊吃吃喝喝一邊說着閒話。都在部隊那會兒,他有些瞧不起陳大虎,總覺得他背後有陳司令在那兒撐着,他的進步並不是自己本事,而是陳司令員的影響,包括他被調到軍區機關工作。這次裁軍時,陳司令也離休了。此時,他在陳大虎身上並沒有看到遺老遺少的味道,反而似乎比以前更滋潤了。

突然陳大虎說:你小子跟我說實話,到底和朱大菊過得怎麼樣?

他一下子就怔住了,不明白陳大虎的用意,就那麼望着他。

陳大虎爽快地喝了一口酒道:我跟你說,我和馬莉莎離了。

樑亮就又把眼睛睜大了一些,馬莉莎可是全軍區最漂亮的女人。這次裁軍,他聽說軍區文工團也裁了不少人,馬莉莎也名列其中。

陳大虎又道:真的,不騙你,就是今天辦的手續。說完,又擡胳膊看了一眼手錶道:如果不發生意外,這會兒她已經到了南方了。

樑亮這才知道,離婚的事是馬莉莎提出來的,她轉業後並沒有找工作,而是要去南方當歌手,她要去闖蕩,去當明星,但走前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和陳大虎離婚。陳大虎說到這兒,樑亮就有些同情他了。

陳大虎卻一絲一毫地也沒有讓人同情的意思,他一邊喝酒,一邊說:離就離唄,這算啥,咱們又不是找不到女人。

陳大虎冷不丁地又突然問:聽說李靜就在你們機關,都當科長了?

他點點頭。

陳大虎沉默了,猛地吸了口煙,望着頭頂上的吊燈道:李靜是個好女人,我後悔當初的選擇了。

陳大虎的目光移下來,盯在樑亮的臉上又問:你呢?

他這麼問,讓樑亮渾身激出了一層冷汗。他張口結舌地面對着陳大虎,不知作何回答。

陳大虎就笑了,他一邊笑一邊說:咱倆都是一對傻瓜蛋,要是回到從前,我一定會娶李靜,而不是馬莉莎。

看樣子,陳大虎和馬莉莎從結婚到現在也並不幸福。一時間,樑亮就找到了同感,他現在已經不再小瞧陳大虎了,他們現在是一對難兄難弟。在酒勁兒的驅使下,他突然說:大虎,我和朱大菊早晚也得離。

他這麼說完後,就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陳大虎怔了一下,然後就哈哈大笑起來,他伸出手拍着樑亮的肩膀道:好,好。頓了一會兒又說:聽說李靜還沒結婚,你要是離婚了,咱們就又回到了從前,看咱們誰能把李靜再追到手?

陳大虎半真半假的玩笑話,一下子讓樑亮的酒醒了一半。他清楚自己深愛着李靜,也不能再失去她了,他要把握住最後的機會向她表達愛意,但前提是得先離婚,如此看來陳大虎又一次搶先了。此時的樑亮熱血衝頂,腦子裡只剩下了一個念頭,那就是離婚。後來的陳大虎又說了些什麼,他一句也沒聽清。

第二天,他就回了一趟家。朱大菊對他的突然歸來,有些手足無措,她正帶着孩子在裡屋的牀上玩兒。朱大菊抱着孩子迎出來,依舊是問寒問暖的樣子,她顯然很高興。樑亮望着朱大菊和孩子,突然就沒有了勇氣。一直到了晚上,孩子都睡下了,他還在外間不停地抽菸。朱大菊過來了,坐在他的身邊問:樑子,怎麼了,是不是有啥事?

他不看她,眼睛衝着地下,**着說:大菊,咱們離婚吧。

她倒吸了一口氣,足足有幾分鐘沒有說話,身子就僵在那兒,不錯眼珠地望着他。

他靠在沙發上,閉着眼睛說:離吧,我已經想好了,咱們在一起不合適。

朱大菊小聲地問:你……你下決心了?

他點點頭,看了她一眼,她的臉孔有些變形,這讓他的腦子快速地閃現出李靜那美麗而又青春的面龐。

朱大菊的淚水涌了出來,她用雙手捂住臉道: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樑子,從結婚到現在,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以爲你看孩子的面能接受我,沒想到,你這麼快就不想和我過了。

這時,他才明白,她爲什麼那麼強烈地想要孩子。他的心痛了一下,他有些可憐眼前的朱大菊了。這時又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說:同情不等於愛情,樑亮你要挺住。果然,他就挺住了,爲了自己完美的人生和愛情,他要和朱大菊離婚。

那天晚上,兩人就那麼坐了一宿,朱大菊不停地抹眼淚,他則不停地吸菸。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再說多了就沒有必要了。

天亮的時候,他離開了家,坐上長途車的瞬間,他一下子輕鬆了起來。來到機關後,當他再看到李靜的身影時,他的心裡又是另外一種境界了。

十二

朱大菊是在一個月之後給樑亮打的電話,她在電話裡說:我想通了,如果你方便就回來辦手續吧。

樑亮在接到朱大菊這個電話時,他覺得朱大菊是個好人,但他知道這並不是愛情。在這期間,他再也沒有回過部隊那個家。他的決心已定,況且在這期間他和李靜的關係也正朝着良好的方向發展。有一次,李靜曾主動來到他的辦公室,當然那是在大家都下班後。李靜就坐在他桌前對面的位置上,李靜就那麼默默地望着他,半晌才說:這裡你還適應吧?

他真誠地看着她說:謝謝你了。

她笑一笑,很含蓄的那種表情,他太熟悉她的笑容了,終於他鼓足勇氣道:我……我要離婚了。

她認真地看了他一眼,眼裡掠過一抹亮色,頓了一會兒問:這麼說,你過得並不幸福?

他想和她傾心而談,這對他來說是個絕好的機會。就在他擺出傾訴的架勢時,李靜揮手打斷了他,背起小包道:我還有事,你是否離婚是你自己的事。說完,就走了出去。

他坐在那裡,心涼了又熱,熱了又涼。李靜雖然在關心他,關注他的感情和生活,但她並沒有接受他的感情,這是令他心涼的原因。很快,他就理解了,自己畢竟還沒有真正離婚,他現在還沒有權利對李靜示愛。他期待自己能快點離婚,然後就能一身輕鬆地向她表達自己的情感。李靜這麼多年一直沒有結婚,這一切足以說明他還有機會,至少除他之外,她還沒有遇到更合適的人選。這些自然是樑亮一廂情願的猜測。從那以後,雖然他沒再和李靜單獨談過什麼,但李靜每次出現在他面前都是笑着的。他在她的笑容中,看到了她的那份情意,彷彿在笑容的背後她在問他:你怎麼還沒離呀?

他終於和朱大菊離了,他沒想到事情發展得這麼順利。當他出現在朱大菊面前時,朱大菊早早就冷靜了,她平靜地說:樑亮,你要離咱們就離吧,你不愛我,在一起還有啥意思?我別的條件啥都沒有,你也用不着爲我擔心,我是部隊上的人,有困難部隊不會不管我;我只求你一件事,你好好看看孩子,這是你的孩子,從他生下來到現在,你還沒有認真地看過一眼你兒子呢。

他下意識地來到兒子的牀前,兒子已經一歲多了,他正在夢中甜甜地睡着。說真的,要這個孩子時他很不情願,孩子還沒出生,部隊就開始裁軍,然後就是轉業、找工作,這一年多的時間裡,他真是沒有心情抱抱兒子,哪怕仔細地看他一會兒。現在,他就要離開兒子了,突然間他覺得有些對不住兒子。當他擡起頭來的時候,有淚水落在兒子的臉上,小傢伙在夢中激靈了一下。

朱大菊在一旁長出了口氣道:行了,只要你還認這個兒子,我就知足了。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長大後,還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誰。

他聽了朱大菊的話,一下子百感交集起來。結婚前和結婚後,他還從來沒發現朱大菊有這樣的優點——大度和寬容。

離婚三天後,他的情緒又恢復到了常態,他要尋找機會向李靜表白。中午的時候,見辦公室沒人,就給李靜打了個電話,在這之前他看見李靜回到了辦公室。李靜拿起電話後,他說:是我,晚上我想請你吃飯。她沒說話,接着他說了時間和地點。她那邊仍沒說什麼,卻先放了電話,他隨後也放下電話。她沒說話就意味着她答應了,只有戀人才會這樣心照不宣。一下午,他的感覺都是美好的。

下班後,他早早地來到了那家餐廳,酒也點了,菜也點了,就等着李靜赴約了。果然,在他約定的時間過了十分鐘後,李靜出現在他的眼前,她無聲無息地坐在了他的對面。

他爲她倒了一點酒,然後拿起自己的杯子,準備和她碰杯。

她沒有動,只平靜地說:樑亮,有什麼事你就說吧。

他喝了口酒,笑一下道:李靜,告訴你我離婚了。

她沒動,仍然那麼望着他。

他又說:李靜,當年我對不起你,不該提出和你分手。

她仍望着他,眼圈卻一下子紅了。

他的心動了一下,道:李靜,你知道嗎,我這次離婚就是爲了你,因爲這麼多年我一直愛的是你。

她用手擦了一下眼睛,哽着聲音道:樑亮,你也終於有今天,當年你說甩就把我甩了,我當時就想死,可惜沒有死成。你知道我這麼多年是怎麼過來的嗎?陳大虎甩了我,你也甩了我,你們是當初師裡公認的兩位條件最好的軍官,我卻被你們甩了,這麼多年我都沒有勇氣去談戀愛。我看過心理醫生,可是沒用,我知道只有你和陳大虎才能治好我的心病,前幾天陳大虎來找過我,他也說最愛的是我,今天你也這麼說……

她說不下去了,掏出紙巾拭淚。

他一時語塞,不知說什麼好。

她又說:現在好了,我終於看到你們的結局了,你們過得都不幸福,我的心病也就好了,我在你們身上丟失的自信總算又回來了。樑亮,你什麼也別說了,對不起,我走了。

李靜就那麼走了,挺着美好的身姿消失在樑亮的視線裡。有一會兒,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就那麼呆呆地坐着。結果,那天他就喝多了。回到宿舍後,他關上門蒙着被子號啕大哭。

不久,機關改革,人事上又做了一次新的調整,李靜離開機關去公司任職去了。又是一個不久,李靜結婚了,許多機關的人都去參加了她的婚禮,只有樑亮沒去。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不知誰在他的辦公桌上放了一袋喜糖,那是李靜的喜糖。他下意識地吃了一顆,又吃了一顆,結果一袋喜糖都讓他吃光了。一個小時後,他大吐了一場,從此他再見到糖就有要吐的感受,樑亮對糖已經過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