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出了宛縣,因爲雨大,所以走得並不快。
路上坑窪不平,很多地方都積了水,馬車看上去不起眼,實際從做工材質都是都稱得上極爲上乘,再加上安和那精湛的趕車技術,車廂裡的宜兒到沒覺得太過顛簸。
同他們一起出城的那撥大戶人家的車隊在出城之後就各分了東西散了,不多時,路上就再看不到一輛車,一個人了。宜兒估摸着判斷了一下方向,他們出城之後,就一直在往北趕,心裡知道楊銑應是早有計較,她也索性懶得去了解問詢,反正這主僕二人計劃好的事總比她一個小女子去籌劃更靠譜一點。
走不多時,安和就咦了一聲,有些突兀的停了車,跳了下去。
透過轎簾,宜兒看到有個人就躺在路中央的泥濘當中,一動不動。安和上前查探了一番,隨即就將人搬到了路邊,上了車,揚鞭繼續往前行去。
安和沒說,不過很顯然,那已經是個死人了。
先是旱災,後又是大澇,天災之下,死個人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宜兒之前一直在宛縣縣城,也見過有災民死去,不過不得不說,縣城之內的情形比起外面是好得太多了,她到是聽人說過城外隨處可見浮屍,每時每刻都有人喪命身死的。既出了城,她心裡就早作了準備,只是真到了親眼見到的時候,心裡還是避免不了的一陣難過!
越往前走,遇到的屍體越來越多,開始安和還能耐着性子將擋在路中央的屍體搬到路邊再駕車通行,可後來確實顧不過來了,能繞行的就繞行了,繞不過去的就乾脆直接從身上壓了過去!
湊然之間,見到了這麼多的屍體,宜兒的心情難免有些沉重,到是楊銑,平日裡霸道腹黑,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卻不想此時看上去也是一副深思凝重,心事重重的樣子!
車廂裡氣氛有些冷,可是二人明顯都不想說話。
中午三人躲在車廂裡草草吃了點東西之後,宜兒終於還是問了他們這是要去哪裡,楊銑開口道:“去垌山!”
宜兒有點吃驚,垌峽口就在垌山,如今垌峽口的水位早過了警戒線,而雨絲毫沒有停的跡象,那垌峽口決堤絕對是個大概率事件,此時往垌山趕,豈不是等於直接往槍口上撞?
“已經死了太多的人了,垌峽口要是再決堤的話……”
楊銑的話沒有說下去,可是宜兒顯然明白垌峽口決堤意味着什麼!
再度啓程上路,到小見山的時候楊銑再次讓安和停了車,他望着宜兒,鄭重的道:“小見山上有座寒秋寺,那裡的地勢相對較高,只是上山都是石道,馬車無法上去,你從這裡下車,也走不了多久就能到寒秋寺,你先在寺裡安置下來,爺處理好事之後會來接你的!”
宜兒顯然沒想到楊銑會讓她留在小見山,楊銑的好意自然不言而喻,可正因爲這是一份乾淨得讓人無法忽視的好意,令宜兒心裡像堵了一塊石頭一樣,連說話的聲音都禁不住有些哽咽起來:“
我不去!”
“下車!”楊銑的聲音不容置喙。
“公子你聽我說,我會水性,我也懂得怎麼保護自己,而且說不定,到時候我還能出點力,幫點忙呢!”
也不知道爲什麼,宜兒忽然覺得眼前的這一幕好熟悉。
當初在走馬山下西昌伯府的別院裡,蔣菊芳也是爲她鋪好了今後要走的路,雖然算不得什麼保障,可那已經是蔣菊芳所能爲她做到的全部了,然後蔣菊芳趕走了她,再後來,她知道那個她自幼陪伴的姑娘死了,她甚至不知道蔣菊芳死後葬在哪裡?牌位有沒有入得了蔣家的祠堂?
而眼前又是如此,只是她家姑娘換成了楊銑。
她認識楊銑不過短短十多天,她甚至根本不知道楊銑的真實身份,可是,她能感受到楊銑對她的好,就像現在,即便是到了這個時候,他依然什麼都在爲她考慮!
宜兒不知道楊銑爲什麼非要趕去垌峽口,但她相信楊銑必然是有非去不可的理由,若是真能阻止垌峽口決堤,宜兒是絕對贊成趕去垌峽口的!所以她纔在楊銑決定去垌山的時候一句話的異議都沒有提過。
只是她絕不能讓之前蔣菊芳那樣的憾事再在她的身上發生一次,所以她是打定了主意不會獨自上小見山的!
可是楊銑又哪裡是什麼能好好說話的主?見宜兒不下車,他竟將宜兒攔腰扛起,就像早上扛她上車一樣,直接將人丟出了車廂,連同宜兒的包袱一股腦兒的丟在了宜兒的身上。
此時雨勢已止住了,只零零星星的飄着小雨,宜兒的眼睛有些紅,也不知是不是雨水進了眼,很不舒服,她伸手死死的揉了揉眼睛,見楊銑已放了轎簾,吩咐安和趕車,她便吸了口氣,將包袱往肩上一搭,竟不在理會楊銑,人率先往前走去。
宜兒走的方向當然不是小見山寒秋寺,她是朝着垌山而去的。
楊銑見了,直惱得一張臉幾乎陰沉得可以出水了,只是惱雖惱,卻也是無可奈何,他總不能拿根繩子將人捆上寒秋寺吧?再說他決定去垌峽口的時候,就讓安和快馬加鞭,既決定要去,當然是宜早不宜遲,是以他現在也確實是騰不出手將宜兒送上山了。
所以,槓了半天,最終楊銑是鬆了勁,惡狠狠的讓宜兒再度上了車,安和便打馬朝垌峽口狂奔而去。
垌峽口大壩初建於昭明十六年,是北三州乃至整個北部最大的峽口堤壩,至今已近四十五年,雖說年年都有維護,不過畢竟年久,主體結構建築又是當年的工藝水平,這幾年已有不堪重任的跡象,工部尚書雲仲英年前才上了摺子,要在垌峽口大壩上三十里的牧馬口新修一座堤壩,以緩解垌峽口大壩的壓力,只不想牧馬口堤壩尚未開建,北三州就遇上了這百年難遇的特大洪災!
安和駕着馬車,上了垌峽口大壩的時候,時辰不過剛剛未時三刻,天雖然沒有完全放晴,不過雨小了很多,尚斷斷續續的,也算是一個好的端倪!
只
是和三人預想中大壩上人來人往,爭相搶險築堤的情形完全不同的是,此時大壩上竟然一個人都沒有,空無人煙!
楊銑鐵青着臉,怒火中燒,查看了一下水位就跳上了馬車,厲聲吩咐道:“去垌縣!”
垌縣縣城就在垌峽口下面,路程不過五里,很近,安和知道楊銑是氣得狠了,哪裡還敢上去觸黴頭,將手中的馬鞭揮得啪啪作響,駕着馬車如飛般衝進了垌縣縣城。
城門口根本不見城門衛站崗盤查,縣城裡也只看到稀稀拉拉的幾個人從街上走過,還盡是些老弱婦孺,個個面上惶惶,形色匆匆的。
很顯然,這裡和宛縣的情形一樣,因爲知道了垌峽口可能決堤的消息之後,多數人都出城逃難去了,這些留下的,多是家裡困難,湊不齊逃難的盤纏或是沒有體力和精力的垂暮老者亦或是獨居的孤寡!
馬車直接衝到了縣衙門口才停了下來,楊銑卻不待馬車完全停穩,人已從車上跳了下來,幾步就跨進了縣衙,厲聲喝道:“馬通堯,馬通堯你個混蛋,快給爺滾出來!”
馬通堯正是垌縣縣令,像楊銑這般直接衝進縣衙大呼縣令老爺名諱的可能這也是第一遭。
有五個人從縣衙裡面迎了出來,領頭一個濃眉大眼,三十多歲,穿了身青布制袍,見楊銑急步過來,口裡更是大呼小叫,不免問道:“你是何人?縣府衙門豈是爾等可以隨意亂闖的?”
“你是馬通堯?”
那人搖頭,道:“我乃垌縣主薄謝函!”
“叫馬通堯出來見我。”
謝函嘆了口氣,道:“馬通堯那個慫貨,知道垌峽口大壩不保,昨晚連夜就帶着家眷跑了!”
說起來,這謝函不過是個小小的主薄,那垌縣縣令馬通堯可是他的頂頭上司,他居然也隨着楊銑的話直接稱其名諱,看起來馬通堯臨難偷跑的行爲讓這謝函極爲不恥,這才口不擇言,對他這頂頭上司毫無絲毫敬意!
事到如今,楊銑面上反而不急了,他走進衙堂,隨便找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瞪着謝函,道:“既然馬通堯都跑了,你們爲什麼不跑?”
謝函當然不知道楊銑的身份來頭,不過他畢竟做了多年主薄,眼力勁自不算淺,只觀楊銑的穿着舉止,氣度態勢,已大致判斷這人絕非尋常人等,當下語氣便稍稍客氣了點,道:“如今垌峽口大壩是不是真要決堤還兩說,何況縣城裡雖多數人都外出逃難,終究還有人因爲各種的原因留了下來,謝某本就是垌縣人,又得垌縣百姓愛戴,於縣衙做了這主薄,既做了這個官,又豈能丟下垌縣百姓獨自逃命?”
“好!”楊銑道,“謝主薄有此想法到也算是垌縣百姓之福!只是爺不明白,謝主薄既知垌峽口大壩關係重大,如今留在垌縣的百姓能不能渡過這劫盡系在大壩是否決堤上,可謝主薄爲何只留守這縣府衙門之內,於大壩上的情形渾不關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