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洲人高馬大,這些文弱書生自然擋不了他的路。
有時人就是這樣的,有教養固然是好事,可若經歷得少,應對手段不到位,教養反而會成爲弱點,真正明白所謂教養不等於弱勢,能做到將教養融入圓融於爲人處世的人不多。
他也不是什麼有教養的人,所以說睚眥必報什麼的自然合情合理。
幾個人還沒說話,何芊已經站起來告狀:“這人叫馬原,那個叫付玉中生,還有.......”
剛剛還氣焰囂張的衆人見何芊這樣,逐漸遲疑起來,一個三十多歲的人拱手道:“請問這位公子尊姓大名。”
李星洲臉色十分不好的看了他一眼,冷聲道:“遵信李,大名星洲。”
四周一下子安靜下來,那問話的文士這下嚇得腿顫抖,連連後退幾步:“世子恕罪.......”
“想說什麼你都不知道?”李星洲打斷他,然後掃視衆人一眼,這時這些人也終於明白過來怎麼回事,瀟王世子,京中惡霸,還是王憐珊的未婚夫!
好幾個一下子嚇得說不出話來,那罪魁禍首馬原倒反應快,連忙尷尬一笑,慌亂道:“哈哈,原來是世子啊,世子大駕光臨在下實在.....”
李星洲擡手製止他接着說:“多說無益,我的大名你們知道了,你們的名字我也記住了,現在說什麼都沒用,請便吧。”
他這話一出,頓時在場的好幾個學子都嚇得面如死灰。
那馬原也慌了,趕忙道:“世子必是誤會了,此事......在下不過是和王小姐開幾句玩笑而已,絕無它意,世子想必是想錯了,在下哪敢......”
李星洲盯着他,冷冷的道:“我最近在開元府當值,裡面被抓的犯人沒有一個不喊冤的,人就是這樣,總要犯賤了才知道害怕後果!馬原,好名字,我記住你了。”
“世子.....世子誤會,誤會啊!”那馬原高聲道,聲音開始顫抖,居然快嚇得哭出來了。
李星洲根本不理他,他不是什麼善類,說到底他以前就是所謂人渣中的人渣,只不過重生後想與人爲善,所以一直有所收斂。可現在這馬原觸碰他的底線....
他不理惶恐人羣,帶着兩個小姑娘轉過案角,直接坐在桌邊。
好幾個膽小的趁着這機會慌忙後退,可面色始終不好,畢竟在他們眼中,李星洲可是連當朝翰林大學士都敢打的人!
那馬原嚇得失魂落魄,被人悄悄扶了回去。
“你真準備報復他們?”何芊唯恐天下不亂的湊過來問。
李星洲一笑,將低着小腦袋不敢擡頭的阿嬌拉過來靠在懷裡:“當然,敢欺負我媳婦,他們簡直沒死過,我可不是什麼正人君子。”
“噁心。”何芊掐了他一下。
阿嬌把臉埋在他胸口,害羞得不敢擡起頭來了。
“你難不成也想來寫詩作詞。”何芊又問他。
李星洲點點頭:“像我這樣名滿京都的大才子,來寫幾首詩,作幾首詞不是理所當然。”
何芊白了他一眼,想要反駁,可又想到當初他給自己寫詩出口成章的情景,一下子居然覺得這混蛋說的是真的.....
“哼,臭美,還大才子呢,我剛剛還聽那邊有人說你抄詩呢。”何芊指着對面的坐席道。
其實這時候詩會已經開始,時不時有人會將寫滿字的箋紙送到高臺上,然後上方之人便念出來,再品評幾句,只不過並不多,等到花船入了詠月閣纔是詩會最高潮的部分。
阿嬌這時也羞答答的給他還有秋兒月兒倒上茶水,桌安上擺着精緻的點心和小吃,月兒眼巴巴的看着,李星洲好笑的摸摸她的小腦袋,這小傢伙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想吃就吃吧,不過少吃點,小心肚子又疼。”
月兒兩眼放光,連連點頭然後高興的吃起來,這詠月閣準備的可都是高檔的點心和小吃。
何芊一見他來,話也多起來了,嘰嘰喳喳說起來,不多說的都是與詩詞無關的事,與滿場的之乎者也完全不符。
那邊阿嬌終於從羞澀中擺脫出來,小姑娘很有趣,從害羞的狀態回神居然需要很長時間,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李星洲見她和另外三個丫頭說不到一處,就問她在場的人。
這果然是她擅長的,一一給他指認介紹起來,什麼京中才子,天子門生,還是理學大家,名門之後,她都知道,如數家珍,遠遠的給他介紹。
說到遠處獨坐角落的和尚時李星洲來了興趣,因爲那和尚看起來神情緊張不安,和周圍格格不入,大家都在三五成羣吟詩作詞,只有他一個孤孤單單的,也不跟人說話。
阿嬌告訴他那是寶園和尚,還給他講了關於寶園和尚的傳說,聽起來確實挺有傳奇色彩的。
詞有人寫,有人評,自然要有人唱。
每年唱詞的無非就是京中幾個頭牌大家,而且哪位才子詞好,便可請自己心儀的大家唱,這時候唱詞人未到,雖也有單純想證明自己才學,博得名聲之人先行送詞上臺,可始終不多。
大概過了一個半時辰,遠處燈火明亮,裝飾華麗的花船終於出現在街道那頭,不多久便要到詠月閣了。
......
“詩語姑娘請再考慮一下,只要你點頭,我便能帶你離京,在下知道你身處其間必有許多不得已之處,有難言之隱,可我不在乎。”身邊的公子誠摯道。
“我愛慕詩語小姐已有好幾年,可在下愛慕的不是姑娘容顏,也非姑娘才學,獨愛詩語大家爲人處世的方式。”
“我參吟風雖不是什麼位高權重之人,但也是參家來日之主,我不希望心愛之人一無是處,只是好看的擺設。”他拱拱手道,說辭真誠。
詩語靜靜靠着船欄,花船不是每個人都能上來了,若上來了必然是有大本事,或有很多錢買通衙役......
參吟風她聽過,也見過,他幾乎年年都會來京城找她,兩人也算半個朋友。
他話說得真誠,而且的確,對於她這樣的女子來說嫁入富貴人家本就是最好的結果,若是以前,她說不定就答應了。
可是現在......
那張禽獸的臉在腦海中閃現,詩語打了寒顫,然後連忙搖頭道:“多謝參公子好意,可惜不行,公子爲我着想,卻不知我難處,有些東西不是區區你我二人可以改變的。”
見她這麼說,參吟風捏緊拳頭,船邊風聲呼嘯,過了許久他才緩緩道:“比如說李星洲。”
詩語訝然,她未曾想到參吟風居然知道。
“果然傳言是真的麼......”參吟風咬牙低聲:“我一進京城,就聽傳言說京都大害李星洲看上姑娘,時時騷擾,還.......”
“參公子不要說了。”詩語打斷他,靜靜看着遠處絢麗燈火:“參公子既然知道,就請回吧,那李星洲絕非等閒,手段狠辣,陷身其中只會拖累了你。”
詩語見他臉色不好,也不準備多說,這時他卻突然擡頭道:“詩語姑娘,跟我走吧,今晚我們連夜就走,只要到了江州,就算李星洲也不能拿你怎樣。”
詩語對他的執着有些驚訝,但還是搖搖頭。
世人根本都不瞭解李星洲,都認爲他只是個沒腦子的混蛋,可她卻知道那傢伙和傳言中完全不一樣,遠遠不止於此,是她見過最危險之人。
又想到他將賣身契輕描淡寫交給自己時的從容和勝券在握,詩語更是心底篤定她走不了了.......
“爲什麼,難道我還不如那什麼狗屁世子?他或許比我出生高貴,可這乃是天生註定,若比後天習來的本事,爲人處世,詩詞歌賦,文章才學,我哪點不比他強。”參吟風大聲道。
詩語不說話了,若是以前,像參吟風這樣的人,她只要動點小心思,稍激上兩句,就能讓他去找李星洲的麻煩,可經歷上次的事情之後她有些杯弓蛇影,再不敢這麼做了,總是覺得那禽獸深不見底.......
見自己不跟他說話,參吟風怒甩衣袖,兩人無語。
恰好這時有衙役上來提醒他該走了,參吟風便不痛快的快步下了船。
見人影離去,詩語有些悵然若失......
她何嘗不想走呢,何嘗不想逃離那禽獸的魔爪,只是.......經歷了那麼多,她也開始分不清到底是害怕還是其它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作祟了。
......
同船的殷殷今年最得意,因爲金玉樓有了新的金主,請了更多的才子捧她,說話也傲氣三分,剛剛上船的時候還假意沒見她,在樓梯口說什麼京中早有傳聞她被李星洲破了身的話。
然後又裝作才見到她的樣子,一臉慌張向她認錯,詩語沒在意,這種低劣的小把戲她十三四歲時就不玩了,只是一笑而過。
不過她說着想氣自己的胡話,沒想卻是真的,早在許久之前,京中就有這無中生有的傳言了,那時她聽了還生氣許久,這或許就是一語成讖吧。
燈火通明的寶船在衆人簇擁下轉過窄道進入寬流,一下子視野開闊起來,四周樓閣屋檐散去,水榭樓梯映入眼簾,詠月閣到了。
......
在衆人矚目中,詩語和鈴蘭並行,手中捧着箋紙,在丫鬟陪同下緩緩下船,在京中衆多頭牌裡,鈴蘭是和她關係最好的,在於鈴蘭的性格向來不喜歡張揚,處世規規矩矩。
在心中,詩語對着走過場的禮儀並不在意。
她明白那些無能男人們的想法,雖然比不過她一個女子,也爭不過她一個女子,可看見她恭恭敬敬將他們的詩詞捧在手中,便覺得自己贏了,高人一等了。
她們一行六人,將京中各處遞送上來的詞呈送高臺,至此詠月閣詩會進入高潮。
她們會每人選出一首最好的詞,然後逐一彈唱,供衆人評品,她知道陳鈺老大人想的是每個學子都有就會能將詞作送上寶船,若有出類拔萃者雖無名無分不得入詠月閣,也能展示自己才學。
可事情哪有那麼簡單。
每個大家唱的都是自己好友或是入幕之賓的詞,誰會去一一看那些送上花船亂七八糟的詞,每年她們每人都能收到幾百首各式各樣的詩詞,甚至稍懂詞理的老農孩童也敢寫了遞送上來,都是平平之作甚至狗屁不通,哪裡看得完。
幾個大家一一唱來,都引起不錯的反響,衆人紛紛叫好,高臺上的大人每唱完便做出點評,她唱的是曹宇他們昨天寫好的新詞,在她看來也是很不錯的詞。
她邊彈邊唱,唱着唱着掃過下方坐席時,居然看到了李星洲!
那如噩夢般的臉龐,每天夜裡在夢中將她驚醒的臉龐,他笑得那麼開心,身邊還有四個漂亮的女孩,就以她的眼光來看,也十分可人,算得上小美人。
果然是禽獸!
她在心中咬牙切齒的想,一走神,差點跑了音,連忙不去看那方向,將尾音圓回來,可即便不看也猜到,那混蛋肯定看着她的吧,想必在等着看她笑話吧。
若真是如此,今晚他十有八九要如願了......
金玉樓下了血本想扳倒她,讓殷殷上位,一想到在他面前出醜,詩語心中就說不出的難受,爲什麼偏偏是那禽獸呢!
鈴蘭唱完後上方的老人做了點評,給了好幾句誇獎,比起前面的好了許多,她謝過然後退下。
接着就到了盛裝打扮的金玉樓殷殷了,她頭擡得很高,先是得體的向臺上和臺下之人行禮,然後纔開始唱。
她琴聲一起,詩語就聽出了,這是“留春令”的詞牌,很少見,接着她蓄氣輕唱起來,聲音溫婉動聽,十分清脆....
“舊家元夜,追隨風月,連宵歡宴。
被那懣,引得滴流地,一似蛾兒轉。
而今百事心情懶。燈下幾曾忺看......
算靜中,唯有窗間梅影,合是幽人伴。”
唱功紮實,聲音好聽,可詞更好!
剛剛還微有議論的全場都寂靜下來,詞朗朗上口,於是殷殷又將那最後一句唱了一遍“算靜中,唯有窗間梅影,合是幽人伴......”尾音嫋嫋不絕,許久才停下。
聲音一落,衆人紛紛叫好,好多人直接站起來,就連臺上的老人也露出讚許的目光。
殷殷謙虛的向衆人行禮,面帶微笑,可看向她的時候詩語卻看到她眼中的挑釁。
果然......
她雖心中多少有些預料,今晚她不會好過,也難得風光,可沒曾想這一開始就是個下馬威。
臺上的老人高興評價這詞是上佳之作,寫元宵盛景而不隨波逐流,反襯明顯,自成意境,有獨幽之風雲雲.....
作詞的正是京城和謝臨江並行被人們廣爲稱讚的馬原,那馬原就坐在下方,他激動起身,然後拱手拜謝,衆人都向他道賀,可不只爲何,他像是怕什麼似的,一下又收住笑臉,連忙坐下,舉動十分怪異......
光是這一詞,場外肯定會有許多人將金花投給金玉樓了。
先頭詞唱罷,詩會真正的高潮也就來了,衆多才子,才女們開始大展身手,各抒其能。
一首新詞陸陸續續被送上高臺,若是得到好詞的評價,便要唱給在場之人聽,那時寫詞才子便可從她們這幾位大家中挑選一位爲自己唱詞了。
這就是選花魁的重要依據,詠月閣詩會的情況有人時時向外報着的。
畢竟誰詞唱得好就找誰唱,唱得好的自然是才藝雙馨,當得起魁首,道理是這個道理,可真落到事情上卻未必如此了.......
第一個被評爲好詞,可以楊唱全場的是一位四十多,姓毛的文士,他看起來也沒年輕人的氣盛和浮躁,看了一下停在詩語面前,然後將箋紙奉上,禮貌道:“有勞詩語大家了。”
於是詩語成了第一個唱詞之人,唱到一半,發現不遠處李星洲懷裡摟着小姑娘,饒有興趣的看着她,臉上掛着不懷好意的壞笑。
詩語氣急,避開他的目光換了個角度,可還是如芒在背,十分不自在。
這第一首詞雖不錯,卻也只是平平之作,她唱完後臺下也反響一般,其實詞牌早就固定,唱法也無新意,這時想要贏得人氣賞識,奪得更多金花的最好辦法就是能唱好詞了。
可能唱什麼詞卻不是她們能決定的......
接下來又有幾個才子之作被評爲可以唱出來供衆人評品的好詞,不過他們一個找了鈴蘭,剩下的都是讓金玉樓的殷殷唱,再沒有她什麼事。
殷殷唱罷,隱晦的向詩語投來挑釁的目光。
詩語心中很不舒服,可也沒辦法,殷殷開場唱的詞太過驚豔,留給才子才女們深刻的印象,今晚大多數只怕都要找她唱詞了.....
她連年都是花魁,唯有今年,她本想放平心態,可今晚那殷殷接二連三的小動作也讓她十分不爽。
這時,終於有一個看起來二十多歲,相貌平平的才女之詞被評爲上佳之作。
這時詩會開始以來第一首評出的上佳之詞,詩語心中緊張,有些期待,可那女孩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羞澀的將詞遞給了對面的殷殷。
面對挑釁的眼神,詩語一顆心沉到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