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他不遠千里南下,爲的就是救自己這個慶安公主小姑。
“不......”屋檐下的小案邊,小姑愁苦的搖搖頭:“星洲你不懂。”
說着她爲自己沏茶,喝得是香茶,這種茶李星洲喝不來。
“小姑來這地方已經十幾年,還是姑娘家的時候確實是形勢所迫,身不由己,父皇希望我能拉攏淮化府、劍南路一代世家大族,身爲天家子女,又如何能自主呢,即便我是皇后的女兒,受父皇寵愛的慶安公主也不能。
我無奈之下下嫁過來,沒想一到劉家,恰逢大災,家道敗落,你那個姑父又是個沒辦事的人。”
小姑說着嘆口氣:“本來到這種境地,又是遠在他鄉的女兒家,大概也只能孤苦一生,鬱鬱而終,可在母親還有府中衆人都對我不離不棄,言聽計從,在他們相幫下,我才能好好的接管駙馬府,安安穩穩在這離家數千裡的地方體面活下來......”
說着說着,小姑眼中甚至有了淚花,她握住李星洲的雙手:“小姑已走不了,我一走府中人衆怎麼辦,母親怎麼辦,他們捨命爲我擋了那麼久,日夜不敢鬆懈,若拋棄他們苟活,我有何顏面面對府中衆人。”
“那就把駙馬府裡的人都帶着,橫豎不過千餘人,我估計蘇州叛軍就算得到消息,還要一段時間才能反應過來,到時我們已經過蘇州地界。”李星洲又提議,他估計此時蘇州那邊應該多少有他們的消息了,一千人,兩千馬,想要掩人耳目是不可能的。
其實他也是挑好話說,一千多里路,走深山老林,爲生條件差,他那還不滿一歲的小堂弟能不能熬過去是個大問題。而且人一多,行軍就慢,如果被發現,能不能逃過叛軍追殺也是問題。
可關鍵是,李星洲對自己的論斷十分有信心,蘇州丁毅就怕外力施壓之下,瀘州官府和什麼普世大仙一同對抗他們,所以短時間內,他不會貿然進軍瀘州,可一旦瀘州有一方,或者起芳,或者普世大仙徹底投靠他,他肯定會一舉拿下瀘州。
短時間內,他們是安全的。
蘇州大概率不會因他們一千人馬而草率出擊,大江水道被切斷,朝廷大軍無法迅速南下,千人改變不了蘇、瀘一帶大格局。
他們也只有這個機會!
再拖拉幾天,估計誰也走不了了。
小姑卻還是搖頭,“星洲你不懂,都說落葉歸根,可小姑的根已不在京城,而是瀘州,瀘州若亡我也便死在這,當初寫信求助,無非想祈求父皇遣派大軍救救瀘州,沒想居然拖累你這傻孩子。
你快回去,你是大哥的唯一香火,若你在這有個三長兩短,我可如何向九泉之下的大哥交待!”
......
李星洲整整勸說一下午,小姑絲毫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
駙馬府外因爲神機營的駐守,被邪教蠱惑的百姓暫時不敢靠近,因爲遂發槍開火的聲勢實在太過嚇人,對不知道的百姓而言,心理上的威懾大於它本身殺傷力。
不過他知道這只是暫時的,瀘州不能久留。
晚上,小姑準備了比較奢侈的晚宴爲他們接風洗塵,說是奢侈,其實不過是簡簡單單的幾個肉食加普通米酒罷了,如今這境地之下,能吃上這些確實算得奢侈。
晚宴後,小姑帶她見了自己的婆婆,小姑說婆婆對她很好,要不是老人家撐腰,她也支撐不下去。婆婆是一個頭發稀疏,矮小佝僂的老人,年紀至少六十以上,老人見他就要跪拜,李星洲連忙將她扶起來。
在封建王朝中,天家至上,這確實合乎禮節。
正如紅樓夢中賈政帶領全家跪拜自己被封賢德妃女兒一般,天家至上,是貫徹在每一個封建王朝骨血之中的。
之後又見到他那不中用的姑父,姑父看起來四十左右的樣子,滿臉短鬚,眼袋很重,住的側院,屋子亂糟糟的,有異味,聽說是朝廷郡王來了,只是連忙跪拜,隨後便自顧自半躺在牀上喝茶。
小姑似乎不想多見他,便帶着自己離開了。
駙馬府很大,大如小半個皇宮,畢竟當初劉家老家主未死,沒有分崩離析,沒有內鬥之時,劉家也是盤橫淮化府、劍南路的大家,隻手遮天,煊赫一時。
只是風雲變幻,一場大雨要了劉家老家主的命,隨後短短几年,劉家徹底沒落。
一路上,衆人對小姑的態度都十分敬重,駙馬府中到處是人,遠比他的王府要多得多。
見人們對小姑的態度,李星洲慢慢也明白了,小姑只怕真不會和自己走。
李星洲忍不住嘆氣,他下了多大決心才狠下心南下,來時神機營軍士想必都做好捐軀赴國難的準備,沒想居然是這麼個結果。
小姑根本就不想走,哪怕死在這片土地上,她也不會走,真有點狗拿耗子的意味.....李星洲忍不住自嘲一笑。
過了今夜,是走是留,他就必須做出決策了,事在人爲不假,可很多時候,事情會超出預期,畢竟他不是神,不能提前知道每個人心中所想。
.......
起芳安頓好衙役和廂軍後,已經到了下午,夕陽西下,她騎馬走在空曠髒亂的街道上,心中忍不住悵然。
這城北衙門外河橋,曾是瀘州最繁華的地方,那時車水馬龍,人來人往,販夫走卒,三教九流都有,人羣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如今只剩下些殘破廢屋,牆角雜草叢生,街上瀰漫屎尿臭味,破落的店鋪沒有一家亮着火光,雞鳴狗吠都聽不到,除了夜風,寂靜得可怕。
這就是瀘州,她出生長大,嬉戲縱馬的故土。
不知不覺,起芳眼眶居然溼潤了,明日她就要離開故土,投靠那丁毅去,那新來的平南王郡王如此囂張霸道,也好,這爛攤子就交給他吧,只怕他年紀輕輕,前途無量,卻懵懂無知,要斷送自己性命在這地方。
雖心有不甘,也不願故土如此,可她又有什麼辦法呢?
如今瀘州這亂局,就算真是神仙下界,又能如何......
不一會兒,她騎馬回到府中,門子接過繮繩牽馬去喂草料清水。
起芳看了高大硃色門庭一眼,心中悲涼,如今這大宅之內,就只有她孤零零一人。
大嫂她和兩個小侄兒已經被父親秘密送到瓜州去,萬一這有三長兩短,那就是他們起家最後的血脈,二哥的幾個小妾,出事之後也跑了。
她一進門,她的貼身丫鬟迎上來,爲她遞上溼巾,端來熱水,起芳隨意洗了兩把臉,就問今日府中情況如何。
“老爺還是沒回來,那丁鋒吃喝拉撒都在正堂,其他人都不敢進去。”貼身丫鬟一邊接過毛巾,爲她擰乾,一邊彙報府裡的情況。
“今日廂軍那邊來府庫中支了五石米應急,城北又有人被打死了,城南也有,聽說是搶米打起來的,死了五個,不過那時小姐調走了所有衙役和廂軍,想必是有很大的事,我就沒讓人去報,怕打攪。”
起芳點點頭,無奈的揉揉太陽穴,最近瀘州城內真到了無處不搶,無日不殺的地步,普通人大白天走在大路上也會害怕,生怕何時就被人害了。
她洗好臉,然後道:“去告知府中衆人,收拾收拾東西,做好準備。”
貼身小丫鬟驚詫道:“小姐,我們這是要走嗎?那大爺和二爺怎麼辦......”
起芳點頭:“沒錯,要走了,就在這兩日,等我們到了蘇州,他們自然會放大爺和二爺的,這事你不用操心,去讓他們準備吧。”
小丫鬟點點頭,端着水盆,收了毛巾退下去了。
就在這時候,門口的門子突然高喊着跑進來,“小姐,二爺回來了!二爺回來了!”
起芳心頭一震,連忙向着門口方向跑去。
......
丁毅面無表情,騎馬繞過營地的木柵欄,因爲每日來回行走踩踏太多,加之下過兩日春雨,如今大營外的道路都泥濘不堪,雖加墊過石塊和木板,但作用不大,不出兩日,連木板帶石頭,全被踩到泥地裡去了。
馬兒過這泥坑很慢,他忍不住夾腿催促。
很快,馬進了大營,營帳外火把連成一片,照亮大片營地,很多軍中高層已經等候在那,其中有丁毅新提拔的廂指揮使劉季,還有丁毅二叔丁替,堂哥丁柄等。
在人羣正中案上,擺放着一顆發白的人頭。
見丁毅下馬,衆人大氣不敢出,無一人說話。
丁毅下午得到消息,胸中滿是怒火,快馬加鞭從凜陽城趕來,到這已經是晚上,他怒聲道:“誰幹的,自己滾出來!”
堂哥丁柄被他一吼,瞬間嚇得噗通跪倒在地,緊張道:“毅弟,是.....是爲兄做的,不過他......”
還沒等他解釋,丁毅已經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抽在他臉上,這一下結結實實,根本沒有留情,丁柄當場口鼻中血水飛濺,不一會兒臉腫了半邊。
丁替是丁毅的二叔,同時也是丁柄的父親,有些看不過去,連忙道:“小毅啊,這起永東不過是個外人,雖是瀘州知府的兒子,可外人終究是外人,死就死吧,丁柄纔是你堂哥,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
丁毅惡狠狠的轉頭看向他這叔父,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父子兩個窩囊廢物!
他們那豬腦子哪會想得明白起家兩兄弟的重要性,起永東和起瑞兩兄弟是保證起棟不敢跟他們撕破臉皮的重中之重!
只要他們在手中,瀘州就會被拖入無限內耗之中,而且不敢魚死網破的與他們蘇州拼命。
結果他這個蠢豬堂哥做出這種事來,殺起永東殺就殺吧,若要殺便連起瑞兩個一起殺了,短時間內瀘州知府也不可能知道他兩個兒子是死是活,結果他殺一個後居然心虛害怕,不敢殺另外一個,還讓起瑞跑了!
簡直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丁毅心中怒火幾乎壓抑不住,強忍着低聲問:“爲什麼要殺他......”
表哥丁柄本來被嚇得癱軟在地,又被打一巴掌滿臉是血,這時倒是振振有詞起來。
“毅弟,我們丁家可手握徐國,就說跟皇帝一樣也沒錯,我們丁家人都是人上之人沒錯吧。
你讓我禮遇那兩兄弟,哥哥我禮遇他們了,可他們卻半點不尊重我,將來毅弟你是皇帝,那堂兄我少說也是個親王吧,讓他們奉行臣子見親王該遵行的禮節也合情合理吧。
可他們倆就是不肯,我........我那日喝了點酒,一怒之下......一怒之下便殺了起永東。
不過爲兄我也不是糊塗人,殺了一個便明白過來,毅弟你好不容易將這兩小子弄過來,必定是有用處的,於是便把另外一個留下,準備拘押。
沒想.....沒想押回大營的時候他突然發起瘋來,咬掉押送親兵耳朵,然後奪馬跑走......”
丁毅越聽越氣,已經氣到幾乎張立不穩!
當初若非爺爺相求,他怎麼會把這草包堂哥安插到軍中來,那起瑞本來就是個性子直,人高馬大的漢子,見當面殺了他親哥哥,能不發瘋嗎!
就是鬧出事來,行事果斷的兩個都殺了反而不會壞事,畢竟起棟不會知道兩個兒子的死活,他說是活着就是活着,可偏偏......
丁毅越想越氣,大怒道:“來人,把丁柄拉下去,斬首示衆!”
這下丁替、丁柄都急紅眼睛,連忙哭喊求饒,又是說恩情,又是訴苦,還把家中爺爺給搬出來壓他,最後丁毅只好下令改爲杖責二十。
可即便如此,二叔依舊十分不滿,叫囂着要告訴父親他目無尊長,不敬長輩之類的話。
丁毅懶得理會他們,這兩個還在叫囂的蠢豬根本不懂他們這作爲差點毀了他們丁家大業!
他把廂都指揮使劉季叫過來,劉季是他親自提拔的,當初他是帶領村民參加抵抗朝廷大軍的義軍領袖,如今已是手下有上萬號人的徐國廂都指揮使。
“大人。”劉季拱拱手。
丁毅只是點點頭,急匆匆吩咐:“讓將士們做好準備,不出四日便開赴瀘州。”
“是!”劉季震驚一下,隨即領命,然後轉身去準備了。
丁毅看着遠處燈火連綿的營帳,臉色陰晴不定,起永東一死,起瑞一逃,他無法在坐山觀虎鬥,只有速戰速決。
這樣風險會大很多,因爲蘇州兵多,卻無百戰精兵,少有戰場經驗,都是臨時入伍,他本可以等着瀘州內耗,然後其中一方支撐不住投靠自己的。
明明大好局勢,只被他那草包堂哥攪局,居然瞬間變成這副模樣,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造化弄人.......
但不管怎麼說,哪怕決一死戰,優勢在他們這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