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中,萬物生髮,鬱鬱蔥蔥,奼紫嫣紅無限好。
消瘦許多的太子和幾個皇叔小心跟着父皇賞花。
皇上興致很高,手捧着聖人書卷,偶得幾句便說出來共賞,氣氛融洽,像極文人遊園。
自從太后去世之後,太子能感覺出父皇變了許多,似乎更加親切,不再像以前一般,每次召見他都如君臣,不是問學,就是問政。
而且現在皇上更加喜歡召見他和幾位皇叔,講講過去崢嶸往事,或讀讀書,吟吟詩詞,不像之前那般淡漠無情。
太子回京之後被冷落宮中,受罰禁足,來看他的只有皇后娘娘,他日日消沉飲酒,和他聊天的只有孫煥和方先生。
太子也萬分後悔不聽方先生之言,方先生臨走之前給他兩條告誡,一爲善待當地之人,二爲不可冒進爭功。
太子遵了第一條,卻沒守第二條。
沒守第二條令他一敗塗地,毀了朝廷大計,天下人對他口誅筆伐。
遵守的第一條卻救他性命,他沒殺當地的化外之民,而是放走他們,結果那晚兵敗之時,慌亂中親兵護着他棄船順河岸山林而走,身後喊殺震天,身前黑燈瞎火,不見前路。
他們匆匆忙忙跑了一天一夜,又累又渴,慌不擇路,不知身在何處,可身後追兵依舊。
就在太子以爲自己死定之時,他當初放走的那些又髒又臭,言語都難通的化外之民出現了,爲他帶路,幫他擊退追兵,這才逃回瓜州。
太子現在想想,也是追悔莫及,他若兩條都記住,豈會有今日狼狽。
回過神來,那邊父皇和皇叔正說得興起,突然招手道:“太子過來。”
太子趕忙恭恭敬敬過去,就見父皇拿着手中聖賢之書,指着一句道:“此爲何意。”
太子一看,赫然是孟聖所言:“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一下子,炎炎夏日,冷汗卻從他額頭冒出。
“此爲.....此爲聖人訓,爲君者當......當重社稷百姓,而不計自身之利,實乃,實乃.......”
“哼,迂腐!”父皇一哼,訓斥道:“此爲慰藉愚昧平民之言,可以說說,切不可當真,你記在心中。”
太子呆了,他也是從小讀聖人書的,通貫前後,聯繫語境,這哪是聖人意思:“父皇,可聖人的意思......”
皇上皺眉,皇叔也看他眼神怪異。
“聖人何意?聖人何在!天下誰知,朕說此意,就爲此意,你好好記住。”
“是,父皇。”太子一臉懵懂,但還是作揖,隨即看向父皇手上的《孟子》,有些擔憂起來,因爲他知道這書......
皇上隨手一翻,然後指着書頁:“聖人要說的是這句,天無二日,人無二王!”
“兒臣謹記。”
皇上點點頭,然後高興的又隨手一翻,臉色隨即不好起來,太子偷偷瞄一眼,也是他讀過的:
“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哼,不像話,太不像話!”皇上有些慍怒,“視君如寇仇?這是什麼話!”
太子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他常年讀聖人書,自然記得。
父皇只顧江山社稷,操勞朝政數十年,自無閒暇之心溫讀,可聖人之言並非都那麼......順心如意。
就連旁邊的皇叔也看出端倪不敢說話。
皇上快速翻閱,然後臉色越來越黑:“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皇上咬牙切齒道。
太子雙手在袖中緊緊交握,這篇他也知道: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
孟子對曰:“於傳有之。”
曰:“臣弒其君,可乎?”
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孟子與齊宣王說周商之事,其實是說破壞仁義之君不配爲國君,乃民賊獨夫,可羣起攻之,這是在肯定下級造反革命!
皇上越看越怒,最後重重摔了石桌上的茶杯,皇叔和太子大氣不敢喘。
皇上胸口起伏,開始快速翻閱起書籍,看着看着,他終於忍不住大罵起來:“什麼聖賢,都是亂臣賊子,胡說八道!”
手中之書被他丟在地上,太子一看,是孟子.萬章中的: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
最怕的東西還是來了......
太子心想早該將儒家之書換成法家纔是。
孟子說:天無二日,人無二王不假,聖人承認天下只應有一個皇上,皇帝之權乃天授,固爲天子。
但孟子又說: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
意爲:上天所見就是百姓所見,上天所聽就是百姓所聽。
直白的說,百姓就是天,君權乃爲百姓之權!
其實太子以前讀到這些時就想過,他若登基,就要好好整治這些所謂聖人書。
當初始皇帝焚書坑儒,就是不想這些東西蠱惑百姓,什麼百姓是天,什麼君權爲百姓所授,什麼民賊獨夫可伐,都是大逆不道之言,都是教百姓作亂之語。
能改則改,不能改也要讓人另解其意!
古語因記錄困難,字句能省則省,簡略而多意,若有當世大儒肯站出來說話,就能有令世人信服的“另解”。
皇上臉色漲紅,指着地上之書,踩了兩腳:“朕一直以爲禍我景國者乃北方遼人,南方白夷,亂臣賊子,可沒想到花甲之年才明白,原來禍我社稷,亂我家國者,全在這書中!
怪不來這兩年到處亂起,都是這狗屁聖人教的!孟子不配爲聖!”
“給朕燒了,來人,燒了!”皇帝怒道。
太子連忙道:“父皇,天下有《孟子》千千萬萬冊,燒是燒不完的!”
“不燒何以除江山社稷惡疾!如何去心頭大患,如何解人言之患。”皇帝重重甩袖道。
太子看了看左右,小聲道:“父皇,不燒書,可以改書啊。”
皇上看他一眼:“哼,你也說天下此書千千萬萬,如何全改?”
太子恭恭敬敬的道:“父皇,兒臣所說並非改字句,而是矯其意!
意正則言順,言順則名正,便可止妄議啊!
百姓不識書,讀書人說什麼便是什麼;讀書人識書,但也名流大儒說什麼就是什麼;若有大儒名流,文界泰斗作注矯正......到時豈不可萬世有利我天家!”
皇上一聽,微微皺眉,然後緩緩點頭:“好,好啊!”
隨即想到什麼,“孟知葉還在御史臺大牢中,還好朕沒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