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景國前鋒,看起來確實威風氣派。”站在山頭,完顏烏骨乃看着下方山腳下,景國先鋒大帳在盧溝畔密集林立,華美整齊。
長子完顏亮站在他身邊:“父皇,我和劉先生說了很多,在大同的時候我們也遇到了景國的西路軍。”
“楊文廣的軍隊?”
完顏亮點點頭:“還和他們打過招呼。”
“你覺得景軍如何。”完顏烏骨乃好奇的看向兒子,嘴角帶笑。
完顏亮見父親看過來,旁邊的弟弟完顏離,完顏允,還有叔父完顏宗弼都看過來,他跟父皇昨天才到的居庸關。
完顏亮認真起來:“父親,景軍富庶,遠超大金,遼軍,別的不說,遼人善騎,幾乎人人有馬,但遼人着鎧甲者十之四五,且皮革甲具佔了大半。
真正有着鎧者(鐵質的叫鎧,皮質叫甲),大約十之一二而已,甚至更少。”
“這誰不知道......”旁邊的完顏允不屑道,他們才與遼人打了一年多的戰,這些自然是懂的。
完顏亮皺眉,但也沒理會自己這個弟弟:“而我大金這一年多來雖從遼國府庫中繳獲頗多,但其實也是甲具居多,鎧甲幾乎沒多少,我大金勇士着甲者超過半數,可有鐵甲的連兩成也不足,鐵浮屠的甲具大多都是從景國買進,或者繳獲遼國鎧甲,景國大軍則全然不同......”
“怎麼不同?”完顏烏骨乃問。
完顏亮整理一下思緒,把路上所見所聞一一說來,他們大軍攻下大同府,西進時正好遇上楊文廣大軍,雙方當下還是盟友,他本是也喜好中原文化,所以造訪拜訪了中軍大帳。
“父皇,景國人喜好把運糧草輜重的運糧隊也算上,稱爲大軍,以此壯大聲勢。”
“自欺欺人罷了,真到打起來,除去真正的勇士,其他人有什麼人,人多了還會掣肘,影響軍心。”完顏離道。
對於他這個二弟,完顏亮並不討厭,雖爲人高傲,可終究與完顏允等人的張揚跋扈不同。
“沒錯,起初我也是如此認爲,直到我見到他們的運糧隊,百人一都,每都着甲者有二三十人,這只是運糧隊而已!
而他們的前鋒精銳,幾乎人人都有鐵甲,就算沒有鎧具,着甲率也到十成,人人有甲!”
完顏亮說完,所有人都驚呆了,一般來說,遼國也好,金國也罷,只要全軍着甲過七成以上,那都是精銳。
可普通軍隊人人有甲,前鋒精銳全着鐵甲的軍隊,他們可從沒見過,更別說運糧隊也有部分着甲了。
“這,吹牛吧.....”完顏允不信的道。
“你閉嘴!”完顏離厭惡的道,他一開口,完顏允馬上閉嘴了。
“大哥,你真看清了嗎?”完顏離問。
他點點頭:“絕對沒錯。”
說着他指向遠處的南京城外,“那些應該就是前鋒精銳,肯定人人有鎧甲。我早聽人說景國富庶,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如果景國朝廷沒有錢,哪來那麼多鎧甲。
不過他們甲冑是好,可景軍士氣不高,行軍時垂頭喪氣,無精打采,不如我大金的勇士。”
“厲害不厲害,並不是有沒有甲冑能說明的,朕起兵時有多少人能着甲?除了你們叔父還有我,身邊有鐵甲的不過十幾人,遼人比我們好太多,可如今如何?”完顏烏骨乃看向自己的幾個兒子笑道。
“對,再好我們也能搶過來!”完顏離臉色狠厲,捏緊拳頭。
“朕讓你們來這,還把南京讓給景國人,就是要你們好好看看景軍到底如何,有什麼實力。”完顏烏骨乃看向衆人,他臉色有些蒼白,手臂上的皮肉變得更加鬆弛,本來高大強壯的身體,如今也瘦弱很多,背部也佝僂了。
完顏亮皺眉,隱約覺得哪裡不對。
父皇看着他們,然後繼續說:“我大金的江山,到此爲止是朕和你們叔父打拼下來的,這其中也有你們的功勞,可你們覺得我大金打下如此諾大江山,靠的是什麼?”
“當然是父皇的英明神武!”完顏允搶着說。
父皇沒說話,而是看向二弟完顏離,他是太子,也算父皇手下的小悍將。
“靠的是我大金勇士的悍勇!”二弟道。
父皇點點頭,他顯然對這個答案更加滿意些:“沒錯,再厲害的人,也有力盡無奈的時候,可只要身邊有人,有願意爲你赴死的勇士,就能戰無不勝。”說着拍了拍二弟的肩膀。
當父皇看向他的時候,完顏亮道:“我覺得要有能見天下的目光?”
父皇微微驚奇:“什麼是能見天下的目光?”
“景國人說鼠目寸光是罵人的話,就是提醒人的眼光要高遠。
像這次把南京城讓給景國打,很多人都在背後罵父皇還有劉先生,可我覺得這就是目光高遠。
南京最難打,耶律大石、蕭幹,遼興軍,彰德軍都在南京,我們去打,死的人可能比打大同還要多,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什麼?”父皇追問。
完顏亮猶豫一下,“我怕說出父皇心中所想。”
“都是自家兄弟,沒什麼不好說的。”
完顏亮這次道:“父皇讓景國人打南京,其實是有圖謀景國的打算了吧......”
這話一出,幾個兄弟的震驚的看向他,連叔父完顏宗弼也是,隨後又一臉不解。
“哦,你是這麼看出來的?”
完顏亮在心中整理思緒,然後組織語言:“遼國潰不成軍,如果父皇只是想打下遼國,攻下上京之後,景國掣肘不在,根本不用把南京這樣的重鎮讓給景國,可父皇還是讓了。
這有很多好處,消耗景國力;讓景國暫時安心,放下對我大金的戒心,我們好休養生息;還能探景國虛實。
如果父皇對景國沒有圖謀,怎麼會想讓出一個重鎮加南邊兩州來達到這些目的,漢人有句話叫做‘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還說出其不意,父皇就是這麼看的吧......”
“哈哈哈哈......”聽他說完,父皇大笑起來,隨即拍拍他的肩膀:“不錯,不愧是朕的長子!”
說着他回頭,語重心長看向自己三個兒子:“朕早就想圖景國,中原沃土,天下誰不想要。
但這幾年之內是沒可能了,從速則不達。
朕從起初到處奔波說服各部抗擊遼國,加大小襲擾,到正式起兵抗遼,到如今大金佔據千里江山,我和你們叔父,帶着我女真族人中最厲害的勇士,已經打了十幾年.......”
他有些憂傷的感慨道,“很多人死了,沒死的也老了,殘了。
打到這一步,剩下的人已經沒多少,我們的糧食很多是高價從景國買進,再打下去,已經支撐不住,所以只能暫時休戰,休養生息,招募更多士兵,這些需要好幾年。
這時需要做的就是麻痹景國,瞭解景軍!
中原沃土纔是我大金的目標!可朕這代人,恐怕難以實現了......
所以利用這次機會,你們好好看,好好記着,景國到底有什麼實力,將來如果對上,該如何應對。”他說着手指向東面,山腳下巍峨聳立在平原中的重鎮南京。
“我知道了父皇!”二弟完顏離激動的道。
完顏亮卻聽出了不同尋常的信息,又看向日漸消瘦,說話聲音也小了很多的父親,在聯想到父皇這一年來的連年病臥牀榻,他突然想到什麼.....
“父皇......”他擔憂道。
卻被父皇搖頭阻止繼續說,他揮揮手,讓幾個兄弟還有叔父回去巡視軍營。
城頭風聲呼嘯,從居庸關看去,羣山巍峨,怪石嶙峋,都被統統踩在腳下。
正如站在他面前的父皇,他的一生,從四處遊說女真各部開始,到四處奔走抗擊契丹人對女真人的壓迫,再到揭竿而起,勢如破竹的擊破北方最爲強大的大遼國。
夏國人送來金銀珍寶朝貢,表示臣服納貢;
高麗人送來美女秘色,表示臣服,年年納貢;
蒙古部族也送來寶馬美人,表示願意臣服於大金,不會出兵助遼,每年進攻寶馬;
遼國可汗耶律惇已經好幾次派人來請求,只要饒他一命,遼國會世世代代爲大金附屬,稱臣納貢,永不背叛,可父皇沒有答應。
起兵兩年左右而已,父皇已經如他站在居庸關城頭的雄姿一般,俯瞰天下,將所有高山,溝壑,頑石,統統踩在腳下,一覽衆山小!
每次想起這些,他心中都是無限的敬仰和自豪,父皇是天下最大的豪傑英雄,四方臣服的英主,天下共主!而他是父皇的兒子!大英雄的兒子。
可突然心思細膩的他卻發現,父皇似乎也不是什麼都不怕,他會老,也會病倒.....
“父皇的身體.....”他聲音微微顫抖,心裡甚至不願去相信,父皇才四十多歲而已.......
“亮兒,天下沒有鐵打的人。”父皇道:“不用這麼驚慌,我這一生,風餐露宿半輩子,加上沙場馳騁,身上超過三十處傷,能撐到現在已經算佛祖保佑。”
“可....可父皇是.....”
父皇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兄弟姐妹中最聰明的那個,父皇很欣慰,可惜你不是東胡族的後人,怪父皇嗎.....”
完顏亮明白父皇的意思,東胡族是女真中最大的一族,比他們完顏氏族更加古老,人更多,更富足,跟隨父親南征北戰的女真勇士,有半數來自東胡族,父皇的皇后也是東胡族的族長之女。
所以只有流着東胡族血脈的二弟爲太子,人心纔不會散。
他搖搖頭:“不怪,我明白父皇爲了什麼。”
完顏烏骨乃點點頭,溫和欣慰的說:“即便有佛祖庇佑,人還是人,生老病死不可避免,是命中劫數,能求的只有來世報應。”
完顏亮靜靜聽着。
“但其實報應也好,劫數也罷,都是以後之事,誰會全知道呢,活在當下,重要的是要敢拼命!”
“拼命?”
“對,敢拼命就有輸贏,如果不拼,只會逆來順受,連機會也沒有!”
.......
“拼命!”郭藥師低聲道,不着痕跡的一把扯住身邊想往後退的士兵。
“退就是死,他們有箭,還有馬!”他低聲罵。
慌了神的士兵這才鎮定下來。
郭藥師大氣不敢出,靜靜等在城門下,誠頭守軍手持弓弩,正盯着他們,前去彙報的士兵已經走了一會兒,還沒消息。
拼了!必須賭一把。
不能輕舉妄動,不能輕舉妄動!他不斷在心裡告訴自己,努力讓自己鎮定,同時死死拉住身邊的兄弟,他能感覺手在微微顫抖,但不知道抖的是他自己,還是他的兄弟。
不一會兒,去通報的士兵回來了,“耶律違大帥已經睡了,門衛不讓打攪......”
聽到這,郭藥師終於鬆口氣,鎧甲下前胸後背,已經被冷汗溼透。
城門的守軍商量了一下,也覺得大題小做了,不過是二十一個人而已,他們有一百多弟兄呢,何必搞得這麼緊張兮兮。
郭藥師和他的兄弟們都懂契丹語,一百多人,這個數字再次令人心神緊繃。
城門很快在咯吱咯吱聲中緩緩打開了!
衆人心跳已到極致,慢慢步入門洞的陰影中......
十幾個遼國兵正吆喝催促他們快進去,郭藥師深吸口氣,微微回頭,突然大聲用漢話對所有人喊到:“想活命就拼了!”說完拔出腰間的刀,對着前方的契丹人就砍了上去。
剎那間,變化來得太快,被他一激,所有人兇性都被激發出來,怒吼着衝上去。
電光火石間,昏暗中城門洞下五六個遼國兵大被被砍倒在地,然後刺死,剩下的大喊着往外跑。
手下兄弟嘶吼這要衝上去砍人,卻被他一把拉住,大吼道:“收到洞裡,守住城門,別往裡衝!”
門洞長達十步左右,只能五六人並行,他們只要往前,遼國關了門就會把他們困死在裡面,不能讓遼國人光芒。
郭藥師一吼,衆人回神,連忙退回來,二十一人站成四排,死死堵住城門口。
不一會兒,密密麻麻的遼人已經殺過來了。
瀰漫在城洞裡的血腥,早讓一行人紅了眼,遼人衝入狹窄城洞,結果一下沒法進來太多人,雙方在狹窄城洞裡瞬間撞在一起,刀斧根本施展不開。
郭藥師和身邊的人死死抵住,他早料到這種情況,後排兩排人帶着七把十二尺長矛,前面的人用手扶正,順着人羣縫隙連連猛戳,前方與他們擠成一團的的遼人頓時鬼哭狼嚎,紛紛往後退,有三個遼人當場倒地,兩人才退幾步栽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
黑暗的城洞中,血腥味更加凝重,郭藥師感覺全身溼漉漉的溫熱,但根本不知道是自己的血,還是敵人的血......
可血戰並沒有結束,遼人也急了,點起火把照亮城洞,五人成排,端着長矛往裡面戳。
郭藥師大駭,他們前面幾個人用的都是刀和斧,遼人的矛比他們長了八尺以上,根本沒法反擊,城洞太擠,又沒發讓後面的人換到前面。
周圍兄弟已經有人害怕的小步往後退了,眼睛見就要退出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