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謙的擔心其實純屬多餘。
因爲嘉靖這個人的複雜性連他自己都不能完全掌握,就比如說這件事,即便是對正德這種混賬來說,都是一件需要思量的事。
畢竟做皇帝的,大多數都不是傻子,信任你是一回事,可是要列土封疆,那是癡心妄想,莫說是這個,就是讓你永世坐鎮一方,只是效仿親王例,那也是斷然不肯的。
畢竟覆水難收,給了這個賞,以後再想收回來那可就難了,歷朝歷代,許多王朝的主要任務就是將分出去的土地收回來,漢朝的推恩令,明朝的削藩,其實大多都是開國的時候大家很開心很愉快,於是乎也就沒什麼顧忌,該賞就賞,大家都是同一戰壕裡的兄弟,自然而然是人者有份,個個都有開國大禮包拿。可是後來一琢磨,虧了,不但虧了,虧的還是血本,比如說皇帝發現,功勳大臣太多,朝廷大部分的稅收,都得養着這羣王八蛋,而且這羣王八蛋養着倒也罷了,還喜歡講排場擺譜,於是乎,皇帝老子就不樂意了,還錢!問題就在於,大家跟你都是一夥兒打天下出來的,你吃肉大家喝湯,勳貴們的想法就是如此純樸,大家自然假裝沒有聽到,再然後,屠刀舉起來,殺人!
必須明白,皇帝老子是不喜歡殺人的,因爲殺人可能導致動盪,還會壞了自己的名聲,所以到了往後,朝廷的封賞就越來越微薄,想拿長期飯票。難!想站着茅坑佔老劉家和老朱家的便宜,更難!
倒是宋朝太祖皇帝做的不錯。因爲人家不是泥腿子出身,在此之前。還在朝廷裡頭任職,深知這個道理,所以大宋一建立起來,杯酒釋兵權,想拿長期飯票,滾一邊去吧。
嘉靖何等聰明的人,怎麼可能不能參透這個道理,事實上他看得太過清楚,很明白連兄弟叔侄都可以爲長期飯票的問題而反目。再親信的人,恩賞都不能過多,長期飯票一定要限量控制,至於這種世鎮某某地的好東西,那更是想都不要想。
但是,必須要明白,嘉靖之所以首肯這件事,在於一個理論的基礎,這個基礎就是。他可以長生,可以百歲,他深信張天師所言,他能活七甲子的壽數。七甲子就是四百多年,也正因爲如此,所以他首先很放心。自己的壽數還長,自己何等聰明。就算讓徐家世鎮直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會危害到社稷。
而且誠如張天師所言,徐謙乃是自己的福星,乃是上天派來,現在徐謙不只是嘉靖的朋友,也算是正兒八經的仙使了,經過張天師認證,宮中免檢,既然是仙使,而嘉靖本就嚮往修仙,對神仙們自然是禮敬有加的,人家派來的使者,你要不要熱情款待?
而且,徐謙年紀輕輕,便連中三元,小小年紀,就已是狀元,爲官之後,更是立下無數功勞,若是一個普通人,可能嗎?不可能!既然不可能,那麼更加印證了張天師所言非虛,絕沒有摻假。
嘉靖目光一定,道:“就這麼說了,好啦,朕還要入定,張天師,你留下來看顧着朕吧,徐愛卿、黃伴伴,你們退下。”
徐謙點點頭,告辭而去。
黃錦同他一道出來,連忙拱手恭喜,道:“徐部堂,恭喜,恭喜。”
徐謙不由苦笑:“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到底是喜還是悲眼下還說不定呢,黃公公就不要取笑我了。”
黃錦卻是想哭出來,道:“比起雜家來,徐部堂不知好了多少倍,雜家剛剛撤了東廠,徐部堂卻是榮升天賜公,這還不是大喜嗎?”
徐謙愕然:“東廠沒了?”
黃錦連連點頭:“要怪只怪雜家辦事不利,是雜家自己的錯,不過那個姓張的在後頭推了一把,哎……沒了東廠,這宮裡的日子是越發難過了。”
徐謙爲他可惜,其實這事兒得怪徐謙自己,若不是他玩出這一把賊喊捉賊的把戲,又怎麼可能會讓宮中震怒,宮中不震怒,又怎麼可能遷怒東廠,於是,黃錦倒黴了。
不過徐謙還是勸慰道:“你也不必難過,你只要秉筆太監還在,怕個什麼?有了內閣大學士身份的人,會在乎一個禮部侍郎的兼差嗎?黃公公就不必太擔心了,沒什麼可惜的。”
黃錦卻是哭笑不得:“你哪兒曉得這宮裡的道道啊,雜家倒不是不捨得一個東廠,只是突然撤了,又是在這節骨眼上,你想想看,別人會怎麼想,別人多半會想,是不是雜家已經失了勢,是不是受了陛下的冷落?就怕到時候,許多人起了歪心思,落井下石,羣起來告雜家的黑狀,雜家雖然平時在宮裡爲人還可,可是宮裡最是現實勢力……”
徐謙算是明白黃錦擔心什麼了,不由苦笑,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若是真有人告你黑狀,徐某人無論如何,也得到陛下面前爲你說幾句話。”
黃錦自是千恩萬謝,現如今兩個人的地位已經顛覆,從前是黃錦罩着徐謙,後來二人是相互扶持,可是現如今,多半要指望徐謙拉扯幾把了。
只是現在,徐謙也有自己煩心的事,這個天賜公,還有世鎮直浙固然是好,可是未必是什麼好事,他現在最踟躕的,就是這張天師的居心,越是想不明白,越是心裡煩躁。
“此事不簡單,看來得想想法子盡力打聽一下了。”
徐謙絕不是那種得了好處就昏頭的人,此時無比的清醒和理智,因爲他從不相信,世上有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更不可能有白吃的午餐。
“是了,不知這時候內閣是什麼光景,想來肯定很精彩吧,還有,張天師信誓旦旦,說是內閣不會反對自己敕封的事,姓張的難道就一點都不擔心風大閃到了自己的舌頭?楊廷和怎麼想,他也知道?況且楊廷和這個人,一向和自己不對付,加封自己的事,他要是同意那纔怪了呢,就算表面上同意,背地裡肯定也要使壞搗鬼,姓張的未免也太拿大了。”
“可是,這又講不通,姓張的能再宮中立足,一方面是靠溜鬚拍馬,迎合嘉靖,另一方面,靠的就是所謂預言,若是連活神仙的預言都不靈了,他還怎麼混,又怎麼可能一點把握都沒有,睜着眼睛說瞎話?難道,內閣當真不會反對,可最關鍵的問題是,內閣爲何不會反對?”
無數的疑問如走馬燈似得在徐謙腦子裡轉,解決了這個問題,下個問題有來了,始終不能自圓其說,這更是讓徐謙皺眉不已,他想了想,嘆口氣,決心先讓人打聽了之後再做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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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閣……
楊一清一大清早趕到的時候,楊廷和已經來了,楊廷和照舊熱情的打招呼:“遂庵,你又來遲了,是不是身體不適,這幾日總是見你神魂不屬?哎,你年紀大,切不可操勞,若是遇到什麼事,就告假一兩日吧。”
語氣之親切,絕對讓人生出親近之心,可是楊一清卻是明白,這只是一句隨口的招呼而已,近來發生了什麼,你楊廷和會不知道?楊一清有什麼難處,你這內閣首輔,會有一點都不知情?人家是揣着明白裝糊塗,表面上親熱,實則卻是疏遠和保持距離。
楊廷和的這種態度,讓楊一清有點想發瘋,可是他還得耐着性子,臉上帶笑,朝楊廷和道:“只是近來有些睡不好,不過沒什麼大事,楊公多慮。”
“嗯。”楊廷和如沐春風的道:“這便好,老夫還是擔心你啊。”口裡說擔心,喝了一盞茶,就回到自己的公房裡去了,再不露面。
而用不了多久,就有書吏躡手躡腳進來,在楊一清身側,低語幾句。
楊一清頓時打了個冷戰,渾身發抖。
徐家出了刺客,這到底演的又是哪一齣?
他絕對有理由膽戰心驚,因爲此前爲了恫嚇王道中,楊一清確實放任了流言蜚語,甚至是巴不得有人說王道中因爲掌握了自己什麼把柄,所以自己打算對王道中動手,他原本的心思是借流言來唬住王道中,只要王道中暫時不肯胡說八道,自己就有補救的時間,畢竟自己確實給王道中寫過許多書信,可是哪些書信隱約提了什麼,是不是會引人聯想,現在還沒清理出來,唯有知道了王道中打算如何檢舉自己,自己做好了應付的準備和說辭,等過了十天半個月之後,自己就完全不用擔心這個王道中,根本不必怕他跳出來胡說八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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