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已經亂成了一鍋粥,蘇縣令眼看要失控,連忙喝止,這徐家族人如今是鐵了心,一行人架了這李固揚長而去。
蘇縣令目瞪口呆,到現在還沒回過神來,今日這事雖然不說開國一百五十年未有,可至少在這國朝百年之內聞所未聞,對堂堂御使說打就打,說拿就拿,依仗的居然是太祖皇帝的大誥。
他細細回想了一下,總是覺得徐家這麼做大大的不妥,便是用駭人聽聞四字來形容這種行爲也不爲過,只怕這事傳出去,保準要震動天下。
可是再稍一琢磨,蘇縣令又感覺沒什麼不妥,因爲按照大明的律法,理論上來說這件事是可行的,誰也挑不出一根刺來。畢竟大誥這東西雖然再沒拿人來說事,可畢竟是有法律效應,甚至可以說,大誥就是祖法,而眼下這大明律只算是成律,在大明朝,大明律固然是最實用的律法,可是從理論意義來說,大誥的重要性卻穩穩壓在大明律之上。
因爲官員斷案,雖然依據是來自於明律,可是法外不外乎人情,怎麼操作,還在於官員本身,你只要找到一個正當的藉口,比如念你老邁,念你是讀書人,念你如何如何,總能鑽出空子來,德大於法嘛。
可是大誥不一樣,大誥是祖法,所謂祖宗之法不可廢,若是無人認真去計較倒也罷了,可若真有人一根筋拿着這東西來計較,莫說是浙江,便是放眼整個天下,誰敢拿這個來說事?有德有會有禮,而禮的根本就是孝,孝的目標是祖宗,祖宗最大,便是當今天子,他難道敢說一句祖宗之法已不合時宜?
況且李固的罪名已是確鑿了,先是構陷良民,隨即是無故捉拿鄉老,以至激起民憤,從理論角度,徐家還真是佔理。
當然,這件事到底是誰對誰錯,既不是蘇縣令說了算,也不是李固和徐家說了算,祖法這東西也可以有其他的解釋,解釋權畢竟不是徐家,所以蘇縣令想了想,便覺得這件事只怕還只是個開頭,到底誰該打板子,是謝遷、黃錦還有李固背後之人決定。徐家畢竟只是出頭鳥,這勝負,只怕還要過些時日才能揭曉。
想明白了關節,蘇縣令還是呼哧呼哧的冒出幾分涼氣,這些姓徐的,還真沒有一個省油的燈,那徐家叔公當着御使的面能死頂着絕不鬆口,徐昌見到機會便高呼動手拿人,而徐謙這傢伙更妖孽,小小年紀專門做理論指導,一張嘴把大義的名分都佔了。
“哎……”蘇縣令嘆氣搖頭,這一出好戲讓他受益頗多,卻也讓他心驚膽跳,此時黃師爺已經步入堂中來,黃師爺的臉色很不好看,想必也是受驚了,他連忙道:“大人……畢竟是縣衙裡出的事,這李大人……”
蘇縣令卻是擺擺手,道:“不必,這是神仙打架,和我們無關。要攔,本縣也攔不住,本縣這裡倒是有兩件事交給你去辦,其一,立即派人通知巡撫、佈政、提刑衙門,不必添油加醋,只要把事情說清楚就是了。再有……”蘇縣令沉默片刻,又覺得不妥,道:“還是本縣親自手書一封書信罷,待會兒你去招呼驛站的人來取,要送急遞立即送入京師,耽誤不得。”
黃師爺表情凝重,忙道:“大人放心,學生這便去。”
卻說徐家押着這李固招搖過市,消息便立即傳了出來,黃錦已是坐着轎子到了王公公府上,王公公連忙殷情接了,請他到花廳裡吃茶,自己則伺候到一旁,隨時聽候傳喚。
過不多時,便有番役匆匆而來,小心翼翼地湊近黃錦,附着耳朵低語幾句。
黃錦哂然一笑,不由道:“這還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這徐家的人,還真是蹬鼻子上臉。”
王公公聽到蹬鼻子上臉的評價頓時嚇得臉都白了,其實這徐家父子是他保舉介紹的,若是出了什麼岔子,他也得跟着倒黴,他小心翼翼地看了黃錦的臉色,哭喪着臉道:“公公……這姓徐的王八羔子是無禮了些,若是有得罪公公的地方。”
黃錦不由失笑,撫掌道:“你呀,不會巧言令色就別學人家揣摩咱家的心思,這姓徐的很有幾分意思,咱家就喜歡蹬鼻子上臉的人,本來嘛,若是徐家見好就收,倒是沒什麼意思了。可是現在居然還要再鬧,這一鬧,只怕是要鬧到京師去了,這世上的事……”
黃錦眯着眼,舒服地靠在椅上,茶盞託在手裡,愜意地道:“這世上的事總是有好有壞,有人喜歡,就有人不喜歡,換句話來說,若是有人不高興,就總有人高興,他們要鬧,那就鬧罷,是該有人來動一動了,對徐家,這叫做以儆效尤,讓那些招惹他們的人知曉,徐家並不是好惹的,這是示之以威。可是對……”
黃錦沉默了一下,改換了個用詞,旋即道:“可是對某人,恰好可以趁着這個熱鬧,看一看有些人到底是什麼立場,罷罷罷……咱家和你說這麼多做什麼?做好準備,咱家明日要去拜訪謝太保,後日呢,咱家就要回京,你要知會一聲徐昌,讓他到時隨咱家一道去,至於那李固也一併押了去吧,這種事只能算他倒黴,想吃肉,就得有捱打的準備。”
他眯起眼來,便不再吭聲了。
王公公雲裡霧裡,卻只是尷尬地笑了笑,連聲說是。
縣衙裡發生的事實在過於駭人,幾乎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可是最古怪的是,明明這麼大的事發生在杭州,整個杭州已經津津樂道地拿這件事做談資,可是偏偏這官面上的人就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巡撫大人照舊前去督促河政,布政使大人依舊上他的堂,提刑衙門最近也沒聽到有什麼動靜,唯一有動靜的是學政衙門,旨意已經下來,提學桂萼德行有虧,又查出幾處失政之處,因此貶低湖北,放爲縣令。
堂堂提學,這是何等清貴的官?便是在南京做兵部主事,看上去灰頭土臉,可是這灰頭土臉也只是相對於京師的兵部來說,可是現在卻是貶爲縣令,這已經是極爲嚴厲的處置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朝廷還沒有一擼到底,這官身總算還是保住了。
接任桂萼的新任提學也是南京來的官,赴任的速度極快,與桂萼交割了衙內的事務,桂萼這邊也早已打好了包袱,拿着一份湖北某縣縣令的委任,獨孤地離開了杭州。
兩輛馬車停靠在了城外的驛站處,桂萼穿着一身布衣,顯得榮辱不驚,那神情中的淡然,彷彿已經超脫了世間的功名,利祿在他眼前都已成了過眼雲煙。
馬車正在補給,將乾糧和一些飲水從驛站裡裝載入車。
桂萼眺望着延伸到極西方向的官道,默然無言。
站在她身邊的是個女子,自是他的胞妹,她頭上戴着輕紗,秀麗的面孔隱沒在輕紗之後,風兒吹亂了她的秀髮,不過她卻沒有去捋正,只是平淡如水地看着自己的胞兄,一言不發。
良久,桂萼笑了,這一次笑得很輕鬆,同樣是以這種輕鬆的口吻道:“爲兄本來做好了去番禺、去雲貴的打算,多虧了這天恩雨露啊,稚兒,湖北你就不必隨我去了,你先在杭州把事情都辦得妥當之後,立即去和大兄會合……”他目光閃爍,自信滿滿地道:“多則兩年,少則半年,爲兄就會和你們在京師見面,到了那時,再把酒言歡罷。”
女子輕輕地吁了口氣,忍不住道:“爲了達到目的,兄長難道就真的一點……”
桂萼的臉色冷了下來,凜然道:“我寒窗苦讀二十年,所思所想所學所用的都是經世之道,與其碌碌無爲,爲兄寧願放手一搏,也好過庸庸碌碌,受小人和庸人擺佈的好。”
正說着,一匹快馬從杭州方向飛奔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