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公可不敢相信徐謙的話,只是覺得自從和徐謙打了交道之後每日都提心吊膽、要死要活的,好端端的一個織造太監,威風八面,結果卻每日要遭這份罪。
不過眼下再悲嘆也沒有什麼用。
有了問題就要解決。
他沉吟片刻,道:“多說無益,咱家現在在想的是如何向宮裡解釋這件事,黃公公那邊倒好說話,最緊要的是陛下怎麼說。”
徐謙道:“不妨這樣,便讓我上書一封,請王公公代爲陳奏如何?”
王公公看了徐謙一眼,道:“怎麼,你打了腹稿嗎?你要知道,陛下距離我們十萬八千里,他如何看待此事都在一念之間,憑的就是這些奏書,若是奏書裡有什麼紕漏,你這欺君大罪是逃不掉的。”
徐謙倒是很有信心,道:“公公交給學生即是。”
說罷,去尋了個編修上筆墨紙硯,徐謙提起筆,沉默了片刻,下筆道:“學生杭州府稟膳生員徐謙謹奏:學生出身貧賤,承蒙陛下厚愛,賜以忠良匾額,追諡先祖……”
他下筆很快,顯然此前就已經打好了腹稿,不過奏書的開頭倒是並沒有太急躁的去提及商家的事,而是一副感激涕零的謝恩奏疏格式,下筆百字之後,他筆鋒一轉,便開始闡述商家事情經過了,無非是歷數商家罪狀,痛陳厲害……
洋洋一千餘字下來,徐謙最後道:“陛下萬金之軀,手持國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王土之中竟有士紳勾結倭人爲禍。王臣多爲營私之徒,學生雖爲生員,深受國恩,粉身難報萬一,願效綿薄之力……”
這一篇準確來說,並不算正式格式的奏書,倒更像是一封書信,等徐謙落筆,王公公已經等不及。便是想看看這徐謙到底如何開脫,不等墨跡吹乾,便撿起奏書來咬文嚼字地看過去。
看完之後,王公公卻很不滿意,忍不住道:“你這通篇都在爲自己辯解。陛下是什麼人,豈能看不穿你的心思?還是收起這些小心思,老老實實伏罪認錯,陛下念你辦報之功,或者可以輕饒。當今皇上可不是好糊弄的,你連這都不明白?”
徐謙滿懷信心道:“王公公若是信我,就將這奏書遞上去便是。到時保準你我非但無過,反而有功。”
見徐謙如此自信,倒是讓王公公糊塗了,他不得不又看了奏書一遍。可是仍然覺得這樣寫很是不妥,陛下太聰明,難道連徐謙百般爲自己辯解的事會看不清楚?皇上又是眼中不容沙子的性格,越是百般抵賴。反而容易勾起他的怒火,在陛下面前耍小聰明。這不是找死?
王公公覺得自己擔負責任,絕不容徐謙再這樣胡鬧下去,於是虎着臉道:“不可,不可,你另外寫一份,咱家來爲你擬稿,你抄錄一份也行,若是這樣的奏書遞上去,非要龍顏大怒不可。”
徐謙被這王公公的執着弄得很是無語,只得再三勸他,只說有自己的考量,就送這封上去,保準比認罪有用。
最後惹得這王公公心中火起,拂袖道:“好,好,你不聽老人言,咱家也懶得管你,你自己要送死,別怪咱家沒有提醒!”接着收了徐謙的奏書便拂袖而去。
徐謙心裡的大石落地,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消息了。
鄉試在即,自己似乎不能再耽誤了,這一次鄉試決定自己的前途,是該靜下來好好讀書。
可是他猛地又想到了一個問題,這一次爲了震動提刑司,把那孔副使逼去商家,他欠了王艮一個人情,把錦衣衛拉了去站樁。不管怎麼說,人情就是人情,而且他也已經保證請這位王夫子到報館來任編撰。
做出這個決定,徐謙倒是並不後悔,只是覺得有些頭痛,王艮這樣的人成分太複雜,三教九流都認得人,這固然對徐謙有好處,可問題也在這裡,此人同時還是個定時炸彈,他跑來報館,當然不是突然來了興致,而是因爲報紙更有利於傳播他的思想。
徐謙爲了這件事整整一夜都沒有睡好,第二日清早他去探望徐申,給徐申餵了藥,徐申對這侄兒更加熱心了幾分,經過了這件事,叔侄二人關係親密了不少。
徐申見徐謙愁眉不展,便忍不住問道:“謙兒,是不是商家的事還有麻煩?我早就說了,沒必要出這個頭,打了也就打了,何必如此……”
徐謙搖頭,正色道:“不是爲了商家的事,而是爲了王艮的事。”
他對徐申也不隱瞞,將王艮的事一併說了,道:“這個王艮乃是泰山學派的領袖,力倡心學,和朝廷的理學大大不同,所以我怕到時候請了他來會有麻煩。可是……既然已經下了許諾……”
徐申目光幽幽,道:“其實也不必去做君子,你爹平時不都在教導你過河拆橋嗎?”
徐謙想到老爺子,頓時無語,卻凝重搖頭,道:“愛佔人便宜是一回事,甚至是居心不良也是一回事,可是男兒在世,豈可言而無信?”
徐申沉默,搖搖頭,道:“你讀書都讀壞了,哎……”
他畢竟老奸巨猾,隨即道:“其實這件事也容易,趁着那王夫子來之前,不如報館多聘請幾個編撰,到時這報館裡有四五個編撰,選稿的時候自然也不是王夫子說了算,王夫子孑身一人,雙拳難敵四手,這擇稿的大權自然就不是他一人做得了主。”
徐謙撫額激動地道:“叔父聖明,竟有我爹的風範,這一手實在漂亮。”他又忙道:“我這便去想辦法請人。”
徐申似乎牽動了傷口,齜牙咧嘴地抽了口冷氣,道:“不要搖晃牀榻,人手的事好說,要請大儒也容易,現在不少大儒都是閒來無事,成日就想揚名立傳,報紙對他們來說正是揚名的好機會,待會讓夢婷給你寫一份名單,你派人去聘請便是。”
徐謙連連點頭,應承下來。
此時到了初夏,杭州的天氣說變就變,正午的時候,一場暴雨毫無徵兆地來臨,整個世界彷彿都被雨水充填,事不宜遲,徐謙已經派了人前去下聘請了,明報本就有一個編撰,再加上王夫子便是兩個人,若是再請到三四個大儒,不但可以藉機擴充明報,同時也可避免整個明報的文章被心學的文章充塞。
這個主意確實是兩全其美的辦法,讓徐謙提起的心終於鬆了下去。
一個時辰之後,三四個穿着蓑衣去下聘的夥計回來報館,都說大儒們聽到明報要請他們去編撰,倒都是興致盎然,已經約定了明日便來報館。
這些人都是徐謙精挑細選,他們的文章也都看過,都是最正統的理學文章,絕不會有離經叛道之虞,徐謙大大鬆了口氣,坐在屋檐下,看着外頭的雨水瀝瀝。
正在這時,卻有驛站的人來,說是有書信到了,是京師來的,送給徐謙的。
一般驛站是不傳遞書信的,不過也不是沒有特殊情況,只要有關係,就可請人帶來。
徐謙一聽京師來的書信,頓時精神一振,老爺子去了這麼久,終於有迴音了。
他連忙接過書信,將封泥拆開,趙夢婷也聞訊而來,在旁窺視,忍不住道:“想不到叔父竟已成了錦衣衛百戶,這纔多久哩。”
徐謙則是面露苦色,老爺子脾氣又見長了不少,尤其是做了百戶,底氣充足,滿篇書信都是對他狠狠訓斥的,什麼要好好讀書,不好好讀書便打斷他的狗腿,又說京師這邊瘋傳花柳,許多讀書人和公子都沾染了這病,以至於京師學官們三令五申不得學生進煙花場所,否則一律革去功名。接着又訓斥徐謙切莫去煙花場所,老徐家還指着他傳宗接代。
一封信讀下來,徐謙心裡堵得慌,趙夢婷卻是很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道:“叔父的話,你可不能不聽,到時我和徐申叔父一道督促你。”
徐謙義憤填膺道:“我是那樣的人嗎?”
日子過得很快,兩日之後,那位王夫子便來登門了,徐謙熱情地接待他,口裡道:“早就盼着先生來,現在來了正好,我已在報館整理了一處地方專供先生擇稿辦公,先生若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儘管向學生提便是。”
說罷,又要介紹其他幾個編撰給他認識,王艮一一與這些編撰見了禮,倒是沒有露出怒容,嘴角永遠帶着恬然的微笑,彷彿一切的事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他向徐謙道:“鄉試就要近了,老夫在這裡擇稿時也頗有閒暇,你若是有對不明白的地方,大可以來問老夫,老夫雖及不上謝學士,卻也絕不是無用之人。”
王艮的一番話讓徐謙很是慚愧,明明小小的陰了他一把,他竟一點也不生氣,反而對自己如此坦誠。
可是徐謙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勁,莫不是王夫子故意讓自己生出愧疚之心吧?他便心裡告誡自己,千萬小心,切莫着了這些老狐狸的道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