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芬闔目,微翹的嘴脣輕輕蠕動一下,淡淡道:“大人打聽這些,想做什麼?”
徐謙目光銳利,不客氣的在她身上掠過,道:“你說呢?”
這個反問倒是有意思,人家既然來問了,當然不是來和你談情說愛的。
王芬很明白自己的處境,陷在這裡逃是別想逃了,尤其她是一名女子,想死容易,想活卻難。
聰明的人當然不會做蠢事,王芬道:“我有一個兄長,叫王直,在海上做些買賣。”
買賣二字,看上去輕巧,卻是非同小可。大明朝在海上做買賣的人不啻是殺官造反,因爲海禁,任何人在海上做買賣都是殺頭大罪,再加上這碧波汪洋之上,更不知有多少危機,所以敢走上這條路的人,哪一個都是亡命之徒。
徐謙佇立在一旁笑了:“王直?不曉得你兄長下頭有多少條船,又有多少人手。”
王芬知無不言:“七十餘艘大小船隻,人手要看怎麼算了,真正肯爲兄長賣命的不過數百,可是仰仗他鼻息討生活的,怕是有數千甚至上萬人。”
徐謙想不到一個倭寇頭子勢力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想想都讓人覺得可怕,這還只是其中一夥倭寇,這海上有多少股倭寇也只有天曉得。
不過眼下難得遇到這種倭寇的核心人物,徐謙自然不會輕易放過,詢問了王芬許多倭寇的內情,王芬倒也聰明,對這些事盡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她是個極聰明的人,知道眼前這個男子不簡單,他能看破她的計劃,假若再不說實話,日子怕是不會好過。既然如此,索性就把知道的統統說出來。
只是徐謙從她口中得到的信息。卻也讓徐謙嚇了一跳,因爲從她口中得知,所謂的倭寇已經不再單純用寇來形容,因爲這些人已經形成了一條完善的產業鏈,其實以大明的國力,對付些許蟊賊,就算這些蟊賊再如何厲害。那也不過爾爾,可是一個完善的產業鏈則不同,在這個鏈接中,所有人都是其中的一個份子,許多人都仰仗這個產業而生活,有人充作水手。有人負責動用武力,有人修繕船隻,有人爲其銷贓,有人專門吃下他們的贓貨之後暗中購買兵器和糧草,有人提供供應,參與到這個產業鏈中的,何止數萬。甚至已高達數十萬人。
明軍今日剿滅數十,後日剿滅數百,這種剿法或許對付尋常山賊草寇有用,可是對倭寇並沒有作用,正因爲這個產業鏈,人死了,隨時都有人補充,大明的亡命之徒。倭國的流浪武士、流落在遠東的佛朗機人,只要缺少人手,會有無數人源源不斷補充進來。
徐謙吁了口氣,道:“王小姐的話很是發人深省,徐某人想拜託王小姐做一件事,不曉得王小姐肯嗎?”
王芬自嘲一笑:“小女子淪落到這個地步,又談的上什麼肯和不肯。大人儘管吩咐便是。”
徐謙道:“王小姐自幼隨父兄行船,想來對這海外的事很是清楚,能請王小姐爲徐某人繪製一張地圖嗎?海外有多少島嶼,又有哪些島嶼可以藏匿人手。哪些島嶼可以停泊大船,王小姐想來耳熟能詳。”
王芬有些意外,道:“大人就不怕小女子繪製假圖?”
徐謙微微一笑:“王小姐是聰明人,徐某人卻是信得過你。”
徐謙信得過她倒是有鬼了,之所以信得過,是因爲徐謙多少在前世對地圖有些印象,雖然這個印象模糊,可是一些大的島嶼的主要位置卻知道一些,王芬想要輕易騙過徐謙,卻也沒有這麼容易。
正在這時,有人匆匆進來,卻是陸炳和王成二人,陸炳上前,道:“大哥,都已經佈置好了。”
徐謙頜首點頭,道:“走吧。”
王芬眸光一轉,她卻是認得王成和陸炳,不由道:“大人佈置了人手,莫非是要……”
徐謙毫不掩飾的打斷她:“是要做什麼都已經和你沒了關係,你們既然敢來京師,就得有死的覺悟,你自然不會死,可是其他人統統要人頭落地。”
王芬臉色煞白,眼眸掠過一絲驚慌之色,道:“其實許多倭寇並不是你們想象中的那樣,許多人也是走投無路,大人可知道,江南有多少流民,這些流民沒有其他生業,若是不做倭寇,就得餓死,大人……”
徐謙已是轉過了身,帶着陸炳、王成二人決絕的走了。
他當然知道,但凡是做賊的,統統都是走投無路的人,也統統都是絕望到了極點的人,可是他同樣知道,賊就是賊,無論有再多的藉口,當他們成爲賊的那一刻,當他們上岸大肆劫掠的一刻,他們就註定了要死。
每一個兇殘的惡寇都可以爲自己的罪惡找到無數的藉口,通敵叛國、爲虎作倀、塗炭神州可以說自己爲同胞所不容,可以說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落草爲寇,劫掠客商,姦淫擄掠可以說自己遭受了冤屈,沒有了活路。
可是……賊就是賊,無論是你走投無路又或者是因爲你蒙受了什麼災難,當你將災難加諸在別人身上的時候,將你的苦難強加於他人之上的時候,你就是賊。
是賊,就要死!
鴻臚寺外頭,死一般的靜謐,爲了麻痹這些倭寇,皇家校尉已經撤下,可是在這附近,卻已經佈置了無數的錦衣校尉,他們潛伏在這黑暗之中,隨時觀察着裡頭的一舉一動。
而此時,一隊隊的皇家校尉也已經潛伏在這裡,這是他們的第二場戰鬥,這一次他們的對手更加兇殘,一有疏忽,非同小可。
因此十幾個教習,已經制定出了最縝密的計劃,與此同時,各隊校尉已經潛伏在了各個位置,現在要等的,就是一聲號令。
徐謙已經騎馬趕到了,他穿着欽賜的飛魚服,身後卻跟着幾輛馬車,這幾輛馬車,自然是裝載着‘仁信’殿下和王小姐進宮的車輛,皇家校尉本想趁這些倭寇入睡時再動手,只是如此難免會讓人起疑,因爲他們的頭領還沒有回來,一旦讓倭寇感覺到了不妙,他們必定會警戒起來。
因而,這個新的計劃則更加完善,那便是由徐謙穿着一身禮服,帶着兩輛馬車回來,四周的護衛自然必不可少,不過一個個表現出慵懶之色,到了鴻臚寺門口,早有幾個倭寇倚門相盼,王小姐至今沒有回來,讓他們感覺有些不妙,問題出在哪裡,他們自然不知,雖然此前已經有人知會,說是王小姐在宮中受了招待,一時沒這麼回來,倭寇們仍然有些不信。
可是當他們看到徐謙親自陪着兩輛馬車回來,這兩輛馬車又是此前接王小姐入宮的馬車,倭寇們頓時鬆了口氣,有人連忙進去通報裡頭的同伴,無非就是告訴大家,小姐已經回來,而門口的兩個倭寇則歡快的上前,要來迎接他們的首領。
越來越近,徐謙距離倭寇只剩下十丈的時候,他悄悄握着腰間御劍的手猛地一抽,隨即大喝一聲:“殺,陛下有令,所有倭寇格殺勿論!”
一聲號令,保護兩輛馬車的護衛一下子脫離了馬車,一齊勒馬衝上,舉刀朝猝不及防的倭寇劈去。
鮮血濺出來,伴隨着咒罵和哀鳴之聲,徐謙策馬佇立在鴻臚寺大門的階下,月光昏暗,兩對石獅依舊用它銅鈴般的石眼向前注視,注視着無數的護衛裝扮的人沒命一般的朝破門而入。
與此同時,各處大街小巷如沸騰的滾水,從各處殺出的人馬形成一道道的潮水,朝着各自指定的方向猛撲而去。
無數人喘息聲,令人窒息的低吼,皮革製成的內甲與刀劍的摩擦聲,急促的腳步,將這鴻臚寺的寧靜瞬間打破。
陸炳帶着一隊已經自後門衝殺至倭寇的駐地。王成亦隨着假扮護衛的人流衝破了倉促而起的倭寇們試圖紈絝的一處院門。齊成的第四隊爬上了早已架好的梯子,躍下了圍牆,朝着靠東的位置撲去。
倭寇大亂,若說他們方纔還繃緊了神經,可是當他們得知小姐回來,精神還未鬆懈多久,便傳出漫天的喊殺,喊殺來自四面八方,無數的校尉從天而降,宛如天神下凡。
更可怕的是,這些人並非是江南形如烏合之衆的官軍,他們無論衝殺亦或是追擊,都組織嚴密,進退有據,個人的勇武在這些人面前根本施展不開,這些毫無組織紀律的倭寇或許與落單的校尉能戰個生死,可是他們面對的卻是一隊、一羣的人,根本無從下手。
更多的倭寇,連自己的兵器都來不及握在手上,便被如洪峰一般的校尉衝殺而至,砍翻在地,倒在血泊。
夜空依舊,這座古老卻又巍峨的皇城角落,卻被鮮血染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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