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虎站在方陣正中,望着李大哥帶着沈亦挨個聞了過來,心中再也靜不下來。
他左手緊緊握着一個黑色的小瓷瓶,手心佈滿了汗水,看了看周圍站得筆直的兄弟們,心中越發惶恐緊張,但他並不後悔。
……光陰彷彿回到了小時候,趙虎記得那時的永興屯裡快樂而安寧。
趙虎家也是永興屯的軍戶,跟所有的侍衛一樣,在戰爭中出生,在荊州落戶、成長,在永興屯玩耍、訓練,成人後在湘王府當差。
趙虎本來應該跟同年人一樣,在王府當幾年差後屯中長輩會給他去說上一門媳婦,成家立業,若生出男娃,繼續循環着軍戶的生活,爲湘王府效忠。
別人家都是這樣,可他家卻不行!因爲他爹還有另外一層身份——錦衣衛。
錦衣衛跟軍戶一樣也是世襲的!大明律例,軍民匠竈,世代相傳,不得更易。
幾年前他爹過世了,老爹在臨走之時才告訴他真實身份和錦衣衛的接頭暗號,他爹說,錦衣衛的人,世世代代,長子長孫都得繼承這個身份,他爹還說,錦衣衛乃天子親軍,能進錦衣衛直接爲天子效力是無上的光榮,深感自豪。
自願隱姓埋名,潛伏於地方,奉迎差事,能爲天子效力一輩子,他爹覺得無比滿足……雖然不能讓人知道身份。
他爹在彌留之際將錦衣衛的官袍、腰牌留給了他。
錦衣衛荊州百戶所的雷百戶也就找到了他,從此他比屯中其他孩子多了一些訓練項目,錦衣衛裡的訓練。
當錦衣衛也沒什麼不好的,都是爲了皇家效力,效忠皇上也效忠湘王,還是天子親軍,離皇上更近一些。
雷百戶家變成了他經常要去的地方,只是百戶大人下了嚴令,他們這些孩子絕對不能暴露身份,誰暴露誰就得死!
至於爲什麼不能暴露身份,大人的解釋是:天底下哪有老子監視兒子的?湘王要是知道了會怎麼想自己的父親?但王爺的老子是皇帝,皇帝監視臣子不爲過,湘王手中也有三衛兵馬,軍中必須要有坐探,還可以監視三衛將領,監視也是一種保護!咱們效忠皇上絕對不能影響了天家父子親情,增加皇上煩惱!誰要是暴露了身份,誰就是不忠、不孝,絕對要死!
幾年訓練,層層考覈,期間付出的努力和汗水不足爲外人所道。終於如願以償,被錄取爲正式錦衣校尉。雖然不能光明正大的穿上飛魚服,配上繡春刀,走在屯裡跟兄弟們炫耀,但是發腰牌的那天還是他一生中最開心的曰子。
只是,他終究還是做出了對不起兄弟的事。
錦衣衛忽然勢微,皇上一聲令下,睥睨天下的錦衣衛一下子就成了沒牙老虎,上頭連經費都不撥了,百戶大人需要錢財來維持整個百戶所的運轉,趙虎從此做了很多不得已的事。
比如幫王延貪污,比如參與屠殺王延外宅,參與藏匿王延贓款,再有就是今天的滅口!白大壯是百戶大人從民間挑選的良家子,雖然不是在永興屯中長大,但也是跟他一起訓練、戰鬥過的袍澤。
怪就怪你不該亮出腰牌!表明身份!我要是跟你互換位置,我想,你也會動手的,大壯,對不起。
對不起,王爺。對不起,世子。
還有屯裡的叔伯和兄弟們,我讓你們失去了榮耀。
可是自古忠孝不能兩全!爲了百戶大人和皇上我也不能暴露!
趙虎手一鬆,瓷瓶掉在地上,聲音清晰可聞。
沈亦走了過去撿起瓷瓶,拔出塞子,聞了一口,喊道:“就是這種蛇毒!”
趙虎牙齒緊緊咬着,他低着腦袋,沒吭聲,好像沒聽見似的。
“真是我們的人!”
“是你?!”
“怎麼可能!是虎哥?”
此刻,所有侍衛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個個張大了嘴,望著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
李天佑憤怒地一把抓住趙虎的脖領,聲音中帶著困惑:“小虎,你?你爲什麼要這麼做?說啊!說呀!”火光照在他的臉上,額頭上的青筋明顯地鼓着,雙目圓睜,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
趙虎向李天佑看了一眼,任憑李天佑抓着,隨即目光又落到了周圍侍衛們身上,還有劉常、高二寶這些宦官,甚至於朱久炎,都用一種無比驚訝的眼光望著他。
趙虎可是朱久炎的貼身侍衛之一,他居然敢殺錦衣衛滅口,那他搞不好也是錦衣衛!
朱久炎一直還以爲自己行事很周密,應該沒惹什麼關注,秘密捂得嚴實得很。萬萬沒想到,自己身邊就有錦衣衛的坐探,那,平日裡的所有行爲,想必都在錦衣衛的眼皮子底下進行!錦衣衛裡的頭頭若想害他朱久炎,他豈有命在!
這一瞬間,他的腦子忽然好似看到了很多錦衣衛的一生。
大批錦衣衛奉命分赴地方或者潛伏到文武大臣或王侯公卿府中做暗探,他們並不像後世影視劇描繪的那樣錦衣玉食、香車美女,他們絕大多數什麼都沒有,扮演的只是最普通的百姓、大頭兵甚至是奴僕,而且大部分人一演就是一輩子。
只要沒有得到命令,他們或許終其一生都不會光明正大穿上飛魚服,到死也不會有人知道他們的真正身份。
難怪有明一朝,錦衣衛兇名赫赫又人憎鬼厭,他們還是擁有着莫大權勢。
這種模式,又經過這麼多年發展,暗探們已經完全融入了地方,上至王侯公卿下至三教九流都有他們的人,暗探只要不蠢,藉助錦衣衛官方的力量,到哪裡都能混成個人物。
他們又經過了嚴格選拔、從小培養,忠心方面可以得到保證;即便他們當中有人失去了忠心,只要錦衣衛中還有人掌握着他們的檔案,那麼不管是他們還是他們的後代,唯一的身份只有錦衣秘探這一個,仍然得乖乖聽憑錦衣衛的指揮。
如今遣派到各地,像趙虎和白大壯這樣的錦衣衛密探有多少?他們有些是第一代錦衣衛,有些已經過世,把差事又傳給了兒子、兄弟。如果這股力量發動起來,將是多麼龐大的一股能量?難怪大明後世的皇帝搞出什麼東廠、西廠來限制錦衣衛。
掌握着這個秘密名單的人,是錦衣衛指揮使?還是老朱本人?
不!按照老朱的個性,只能是他自己!
因爲誰掌握了錦衣衛這股力量,誰就是地下皇帝,老朱是不會允許有人能掌握這股力量的,皇帝可沒有什麼最信任的人。
湘王府和荊州城裡都有錦衣衛,難道其他王府沒有嗎?九大塞王府中只怕會更多!老朱連親兒子們都會監視,他手下的錦衣衛指揮使恐怕也得不了善終……因爲皇帝多疑。
錦衣衛指揮使知道的太多,老朱纔可能是一直掌握這股力量的人!其他的人都得死,死人才說不出秘密。
這就是帝王嗎?原來帝王稱孤道寡不是沒有道理的。
朱久炎想到這裡,對素未謀面的老朱首次產生了懼怕的情緒。
他搖了搖有點發懵的腦袋。整個荊州包括湘王府裡還不一定有多少錦衣衛密探呢!一定要先把錦衣衛在荊州的頭頭找出來,要不一直站在聚光燈下,太被動了。
“天佑哥,對不起,我不能說。”趙虎滿臉痛苦之色,只感覺心都扭到了一起,他很想交代自己這些年做的事。
他雙手雖然沾滿了血腥,但他是奉命行事,效忠的是皇上,是爲君盡忠啊。
滅白大壯的口,只是執行命令,爲了保住錦衣衛監視湘王的秘密,他並沒有一點害湘王府之心啊!他想在李天佑面前坦白一切,但他不能說,他什麼也不可以說……他非常想哭,他此刻很後悔當上了這勞什子錦衣衛。
因爲他現在發覺,不管他爲自己的行爲找多少藉口,他還是覺得沒臉見衆人……既然沒臉見面了,那就把命令執行徹底吧!
趙虎的臉龐突然變得無比堅定,只見他左手一探,從懷中抽出一把匕首,對着自己的心臟用力捅去。
“想死?!沒門!”李天佑一直觀察着趙虎神色,他左手剛動,李天佑的身體早已做出了應對。
李天佑身形一晃,一腳踢落了趙虎手中的匕首,雙拳並起,身體一個左轉,一招“掛捶雙落”,轟在了趙虎頭上。
砰!趙虎悶哼一聲,倒地不起。
“好身手!小小年紀已經到了剛柔並濟、意發身至的地步。我不如他。”吳爭雙眼透亮的看着李天佑。
“恩,若是比武較量,他比我厲害。咱們都老了,世子您這典仗可了不得。”吳用也神情一肅,緩緩點頭。
朱久炎微微一笑,接口道:“二老別妄自菲薄,久炎以後需要仰仗二位的地方還多呢。天佑大哥正是年輕力壯之時,比武較量當然勇不可當。但生死相搏、沙場建功的話,久炎相信還是二老更勝一籌。若是讓久炎選擇老師的話,我對二老的本領還是更加嚮往一些。”
吳爭二人很是謙虛,口稱身份卑微不敢教授世子,只能充當陪練。望向朱久炎的目光卻滿是驚奇,他們二人實在沒想到六歲的娃娃眼光如此毒辣,不僅口才了得,城府頗深,見識也相當厲害。心中理所當然地認爲是湘王言傳身教,對素未謀面的湘王更是充滿了好奇。
李天佑回到朱久炎身前,跪地請罪:“殿下,趙虎乃我的下屬,如今犯了大錯,屬下難辭其咎,特來請罪,請殿下責罰。”
朱久炎一擡手道:“他是他,你是你。天佑大哥,這事怎麼能怪你呢?趙虎是你的屬下,你還歸我管呢,扯到最後不是要把我自個給辦了嗎?你快起來吧。涉及了錦衣衛,不能隨便處理,還是先把人關進審理所,我再去請示父王吧。天佑大哥,你快去對侍衛們下令,嚴禁議論此事,一字都不準再提起!”
他把頭一扭,對李天福又吩咐道:“天福二哥,你去把趙虎綁了,咱們馬上回王府。”
李天福趕忙拿着一捆繩子上前,把趙虎給綁了起來。
一行人心情各異,不再說話,匆匆趕回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