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城衛城,柳林州內永興屯。
中午下過大雨,天氣更顯得悶熱。
黃昏時分,悶熱的感覺才漸漸散去。夕陽西下,餘暉如霧,放眼看去一片彤紅。
這樣的天氣,除了鄉間玩耍的孩童,其他人都懶洋洋的打不起精神,除非爲了農活,否則都在陰涼地裡呆着,路上沒有幾個行人,路旁的大柳樹也無精打彩耷拉着,只有知了沒完沒了的聒噪,吵的人們昏昏欲睡。
永興屯一帶此時卻更涼爽一些。因爲這裡有大漕河引水形成的水灣,水裡種滿了荷花,水灣兩邊是一望無邊的水稻,屯中路旁盡是柳樹和桑椹樹,真是個避暑納涼的絕佳之地。
不過,除了村裡人,旁人可不敢到這兒來避暑納涼。因爲整個永興屯,都是湘王三護衛軍屯田自給之處,屯中百姓全部都是軍戶、軍餘家庭。
屯東大漕河邊,有一處獨立院落,三進小院落,青瓦百牆牆、木構雕樑畫棟,造型簡單大方——這處院落乃湘王右衛,戊字所雷百戶家宅。
永興屯中都是湘王護衛軍中的袍澤,後代以後也會世襲軍職,所以大部分家庭相互通婚,房屋都比鄰而建,但這雷百戶愛好垂釣,喜歡清靜,所以把宅院獨立建在河邊。
雷家後院的樹蔭下襬了一張涼椅,雷百戶坐於其上,對面筆直站着三人。
三人中間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他穿着一身王府侍衛服,少年生得是濃眉大眼,臉部輪廓方正,居然是朱久炎貼身侍衛之一趙虎。
趙虎右手邊站的是一個體型壯碩的大漢,年約三旬,他臉色陰沉白中透青,讓人看着害怕,穿着一身總旗軍服。此時他眼睛紅潤,神情很冷,就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兒,一股殺氣從他身上不斷散發出來。
他左手邊卻是一個矮小男子,這男子三十多歲,又矮又黑,居然是荊州府衙司獄(管理監獄,品級未入流,權利不小)李清。
外面天氣燥熱,但是院中氣氛冷得可怕,四個人都陰沉着臉色,一言不發。
許久,雷百戶才用低沉的聲音開口道:“湘王世子今天殺了吳嫦娥,也斷了咱們百戶所一條財路,也不知世子這是碰巧還是有人授意爲之?咱們百戶所足足花費了一年的時間,動用了多少人脈和錢財,纔給吳嫦娥搭上收糧廳這麼個油水差事!誰曾想……,誰曾想就他媽這麼一轉眼的工夫,她和王延就讓這個孩子給宰了!”
他一捶桌子狠狠地站了起來,沉默片刻,才幽幽說道:“吳嫦娥的身份腰牌和那狗宦官王延積蓄的錢財,今晚你們三人負責去給某拿回來,宅子裡所有人全部滅口!若是辦砸了的話,吳嫦娥的身份暴露,牽扯到了錦衣衛……幾位,家法你們是曉得的,若不想落得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場,到時就自我了斷,尋個痛快!”
想起錦衣衛裡的整治手段,幾個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另外,吳總旗,某可要警告你,別怪某不給你妹子報仇。殺她人的畢竟是皇孫,今天湘王世子做的事情,咱們最多隻能如實記錄存檔,不增也不減。某最多這樣做,也算爲你們兄妹盡心了。
別說現在咱們錦衣衛權柄被大幅削減,人員裁剪大半,就算咱錦衣衛最風光的時候,在王爺們眼裡有幾斤幾兩?五軍營的那兩位指揮大人是怎麼死的你忘記了?正三品的武官,就因爲衝撞了一個王爺的儀仗,讓王爺使人活活打死,過後皇上只是訓斥王爺幾句。
除了謀逆大罪,否則普天之下誰動得了皇子皇孫?就算真犯了惹衆怒的罪過,那也是王爺過錯,王府屬官代罪。湘王要殺咱們跟輾死個螞蟻一樣容易!
還有咱們錦衣衛畢竟是天子親軍,除了蒐集情報,還有侍衛之責!所以,你不只不能給妹子報仇!世子要是碰到危險,你還因當上前護衛!世子要是有個好歹,咱們整個荊州百戶所難辭其咎,全部都要陪葬!”
雷百戶已經把話都說明白了,但看着這吳總旗還是怒氣難平,一副要爲妹子吳嫦娥報仇雪恨的模樣,心中暗歎:只能過後除了這個禍患了,免得被他給牽連,當今皇上殺人不眨眼,且對子孫後代極度愛護。
“今天晚上的行動由李清全權指揮,趙虎、吳剛你二人先在外等候,某再交代一番。”
雷百戶名雷遠,明面上的身份是湘王護衛軍百戶,其實是本地錦衣衛荊州百戶所的負責人。除了面對李清這個錦衣衛試百戶他還能保持幾分尊敬外,對其他兩人卻是呼來喝去,絲毫不假辭色。
洪武二十年,皇帝下令焚燬錦衣衛刑具,所押囚犯轉交刑部審理;同時下令內外獄全部歸三法司審理,將錦衣衛原有的侍衛、緝捕、刑獄之職權去除,只剩下侍衛儀鸞、緝查反叛(錦衣衛權利只留下擺儀仗、安保和打聽記錄消息了)。
洪武年間官吏的薪俸是歷朝歷代最低的,錦衣衛又沒了大部分權利,人員也被裁減大半,不需要你辦案了,所以更沒有活動經費。
如果不撈點外塊來補貼,恐怕連肚子都填不飽。
雷遠雷大人也就從橫着走的實權人物,變成了到處尋找財源,維持機構運轉的地下工作者。
雷遠接着走了過去對李清低聲吩咐道:“李百戶,吳嫦娥死了,百戶所現在缺了一筆大的進項,那些錢財不容有失!更重要的是,取了錢之後馬上給某殺了吳剛!吳剛的神情,你也看到了,實在不怪雷某人對袍澤弟兄心狠。大家都有家室,你也不想給吳剛牽連吧?留下他姓吳的,保不齊他乾點什麼出格的事,到時大家全部完蛋!”說着說着,他的眼神慢慢地變了,變得像蛇的雙瞳般冷血、殘忍。
李清的臉上始終也沒有一絲異樣的表情,眼神冷漠而平淡,就那麼靜靜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刀,點頭表示認可。
李清明面的身份是荊州府衙司獄,因此更熟悉大明律法和當朝皇帝的秉性,比雷遠這些個大老粗更清楚,一個皇孫要是在轄區出點什麼問題,他們這些當地錦衣衛的官員肯定要全部陪葬,搞不好還要牽連家人,所以根本就不怪雷遠狠毒,只能怪吳家兄妹時運不濟,給那湘王世子撞上了。
“對了,吳剛身強體壯且驍勇無比,某怕出岔子。你記得多帶心腹,都配上弩箭,確保萬無一失。”雷遠還是不太放心,回頭仔細叮囑道。
雷遠喟然一嘆,感慨地對李清道:“相當初,咱們錦衣衛橫行天下,何等威風?哪像現在一蹶不振的樣子。毛指揮使大人身遭橫禍,很多機密都來不及交待,導致很多暗諜秘探們失去聯絡。蔣指揮使大人密令咱隱秘地找出暗諜,你在府衙平日裡也要仔細甄別荊州所有百姓的路引、戶籍,努力找出他們。哎,所裡每多一人又需要錢養啊……當家難啊……你去吧。”
“屬下明白!”
李清肅然領命,正欲出門安排,突然院外傳來一陣砍殺之聲,過了不久,只見趙虎瘸着腿跑進來大喊道:“大人不好了!剛纔吳剛不知怎麼突然出手砍傷了幾人,跳進大漕河跑了!”
雷遠氣得臉頰一陣抽搐,就要下令追殺。
李清見雷遠怒氣攻心,連忙插嘴提醒他道:“大人果真料事如神,吳剛這莽夫不惜反叛錦衣衛,果真是想報復湘王世子!”
雷遠聞言停止行動,想了一會,才說:“讓這叛徒多活一陣,吳嬋娥的腰牌和王延府邸財物是頭等急事,你們先去辦。某親自去帶人追捕吳剛,趙虎,你快回到世子身邊,保護世子安全,某怕這吳剛狗急跳牆!還站着幹什麼!速去辦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