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黑雲凝聚天空,墨黑的大殿檐角四隻瑞獸面向蒼穹,諾大皇城之中所有人屏息凝氣,看着和巍峨宮城比起來小如螻蟻的兩個人影。
嚓嚓——
通體雪白的長槍拖在手中,槍尖在平如鏡面的白玉廣場上擦出輕微聲響.
一身公子袍的劉長潤,褪去了外衫只着貼身勁衣,走到廣場中央,雙手持槍猛地一抖,便是“啪——”的一身爆響,紅纓在蒼茫肅穆的天地間極爲奪目。
“關中道劉家,劉長潤。”
劉長潤武藝不算差,在長安城年輕一輩中也算好手,此時第一個登場,自然也贏得了滿場讚許的目光。
左夜子目光上下打量幾眼,橫舉手中黑鞘長劍,平淡道:
“左夜子。”
鐺——
龍椅旁,賈公公手持包裹着紅布的鑼錘,敲響了銘着游龍的巨大銅鑼。
全場驟然矚目,連眨眼的都沒有,因爲武夫過招,多半就在一息之間。
“呀——”
劉長潤聽到鑼響,渾身衣衫猛然一震,長槍平舉,大步奔襲步伐穩健,槍鋒沿一線前行無絲毫晃動,使的便是江南六合門的招牌絕技‘中平槍’。
“好—”
光是這架勢,張翔、劉平陽等武人便面露讚許,常言‘月棍年刀一輩子槍,寶劍隨身藏’,能把槍用好本就不容易,劉長潤也不過二十歲上下,這一手中平槍可以用老練來形容了。
可惜,衆人的笑容並沒有持續多久。
左夜子平舉佩劍,對大步襲來的槍鋒恍若未見,只是安靜等着。
“受死!”
劉長潤見對方如此託大,眼中自然露出幾分惱怒,反正上了場生死自負,當下便是槍出如龍,直刺左夜子心口。
中平槍講究‘槍扎一條線’,頭平、槍平、肩平、膝平,所以又稱‘四平槍’,集全身氣力一點刺出,想要正面防住很難。
就在衆人疑惑左夜子是不是懵了的時候,卻見反應遲緩的黑衣年輕人,待到長槍刺過了手中平舉的長劍,才扭轉手腕,長劍猛地磕在了槍桿上。
啪——
劉長潤全力之下刺出的大槍瞬間改變方向,從左夜子的腰邊擦了過去,未傷及對手分毫。
含笑的張翔雙眼猛的一眯,眼中閃過了幾分錯愕。
“這手勁!……”
而天子近前的賈公公,則在出槍前便搖了搖頭。
就在大部分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磕開大槍的左夜子,連劍都懶得拔,擡手就抓向了劉長潤的脖子。
劉長潤全力一槍刺出,完全沒想到會被大力磕偏方向,以前衝之勢出槍,步伐尚來不及停頓便到了左夜子身前,還沒看清狀況,脖子便猛地一緊。繼而整個人被一把捏住脖子高高提起,然後往地上猛地一砸!
嘭——
悶響聲傳出很遠。
人高馬大的劉長潤如同破麻袋般摔在地上,連悶哼都沒來得及發出,當場就暈厥了過去。
“!!!”
全場驟然收聲,眼中滿是錯愕。
太尉劉平陽猛的站起身來,直接碰翻了身前的案臺,擡手指着廣場中心,張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蕭楚楊等朝廷大人物都是蹙眉,顯然沒想到劉長潤躺下的這麼幹脆。
“就這麼輸了?”
連坐在珠簾後的太后,也是張着嘴滿眼莫名其妙,旁人看去,感覺就是劉長潤氣勢洶洶衝過去,然後被人掐住脖子摔地上,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和戲臺子上演戲一樣。
滿場朝臣都是錯愕,唯有會武藝的張庭豹、唐九兒等人眼神嚴肅。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方纔左夜子未拔劍,緊緊以手腕翻轉長劍,便磕偏了以‘穩準狠’著稱的中平槍。
哪怕是劉長潤學藝不精,招式是死的,張庭豹暗暗推演,若是自己平舉雁翎刀這麼來一下,肯定是磕不動大槍,他爹張翔倒是可以,但張翔已經是名滿天下的萬人屠了,對方可纔不到二十!
滿場寂寂無聲了片刻。
左夜子低頭看了看生死不知的劉長潤,有些無趣的轉過身來,望向了側面一幫子等待上場的年輕人:
“若都是這種臭魚爛蝦,一起上吧,省的大玥皇帝陛下看着心煩。”
“你——”
唐九兒和司徒琥羽等人面色溫怒,唐九兒冷聲譏諷了一句:
“劉太尉之子出生軍伍,本就不是江湖人,莫要得意忘形。”
左夜子擡手勾了勾:“上來說話。”
啪——啪——啪——
太極殿前,宋暨表情倒是沒有什麼變化,拍了拍手,讚許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年輕氣盛是好事。把長潤扶下去吧,唐九兒,你也是用劍的,上去和左夜子比上一比。”
諸多面容嚴肅的朝臣這纔回過神來——雖然劉長潤趴下了,不過劉長潤本就武藝不高,只是出生將門而已,遇上真正的江湖好手打不過也正常,武夫過招多半都是一招定勝負,輸這麼快沒什麼奇怪的,後面可還有壓箱底的沒出來。
朝臣暗暗鬆了口氣,也在使臣陳軒面前誇讚了幾句,以視大國氣度。
唐九兒一襲武服,提着長劍走下偏殿臺階,先是對着宋暨躬身一禮,然後站直身體,同樣平舉長劍:
“幽州唐家,唐九!”
大玥用劍的世家有四個,東海陸家、幽州唐家、祝家、楚地曹家,各家劍學皆不相同,其中以陸家爲魁首,其他三家次之。不過在陸、祝兩家被鐵鷹獵鹿殃及,曹家因爲江湖舊事封劍於匣後,唐家逐漸成爲了劍道魁首。
劍乃兵中君子,是江湖人使用最多的兵器。唐家劍以‘藏’聞名與世,輕靈飄渺詭異難尋,在江湖上又被稱之爲‘青竹蛇兒口’,一觸即收,觸之即死。
唐九兒是唐家的嫡子,排行老九,不過天資最爲出衆,在嫡長之分沒那麼嚴苛的江湖,基本上就是下一任唐家家主的人選了,來應戰北齊國師的徒弟,也算是旗鼓相當。
左夜子手持長劍自報家門後,太極殿前又是一聲鑼響。
衆人提起了心神,全神貫注看着兩個年輕人,知道這是一場硬仗。
唐九兒平舉長劍,或許是因爲方纔劉長潤丟了大人,所以沒選擇先動手,而是等着對方先出招他來破招。
呼呼——
微風吹拂披散下來的長髮。
左夜子微微偏頭,見唐九兒沒有進攻的意思後,往前一步……
嘭——
白玉石磚瞬間龜裂,黑色長袍化爲殘影。
半空中寒光一閃。
嗆啷——
就這樣一道劍鳴和一道雪光之後。
左夜子落在了唐九兒身後,慢條斯理的收起了光亮如新的長劍,偏頭看向等待上場的偏殿下方,聲音平淡:
“下一個!”
“……”
唐九兒依舊是平舉長劍的姿勢,一律黑髮從並肩緩慢飄下,一線血痕從額前慢慢滑落,面容呆滯,握劍的手微微顫抖。
左夜子說完話,回過頭來眼神輕蔑:“差點忘了,不好意思,劍出鞘就要見血,你們唐家好像也有這個規矩。”
“……”
“這……這……”
“譁——”
滿場躁動,茶杯打翻和倒抽涼氣的聲音此起彼伏。
張庭豹下意識摸了摸脖子,本來還準備找機會上場,此時只剩下愣在原地滿眼不可思議。
宋暨手中的茶杯晃了下,茶水濺出灑在了手背上都沒在意,雙眉緊鎖有些看不懂。
賈公公輕輕嘆了口氣,緩聲道:
“聖上,唐九兒輕敵了。”
而在場的朝臣則直接炸了鍋,本就不會武藝的文臣近乎氣急敗壞,怒問張翔等人怎麼會事兒,唐家是不是吃裡扒外了。
連蕭楚楊等人也眉頭緊蹙,發覺了今天的不對勁。
唐九兒打不過可以理解,畢竟武夫爭鋒總有失手的時候。
可輸的比劉長潤還難看……
陸承安摩挲着手指,略微琢磨了下:“來者不善,今天聖上怕是不好收場……不能再輸了……”
蕭楚楊吸了口氣,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唐九兒當是輕敵了,司徒琥羽性格沉穩,不會輸。”
珠簾之後,太后臉色非常的惱火,拍着緊繃繃的大腿,怒聲抱怨:
“張翔找的都是些什麼東西,連劍都不會拔,至少打兩下呀,這算怎麼回事……”
許不令端着酒杯輕抿了一口,搖頭道:
“拔不出來。”
太后有些着急,咬牙道:“此次比試關乎國威,若是出了差錯,聖上和本宮的面子往那裡放,市井間的武人非得造反不成……”
嘰嘰喳喳。
便在大部分武人沉默,其餘人亂七八糟的吵鬧的時候,突如其來的一陣喝彩從王侯之子云集的看臺上響起:
“好好好!打的漂亮,贏啦!”
“……”
本來緊張沉默的氣氛,被這道喜笑顏開的笑聲弄的有些莫名其妙,還以爲北齊小兒在叫囂,怒目偏頭看去……
蕭庭一隻腳踩在桌子上,正和幾個藩王世子吹自己慧眼如炬,押中了。
太后話語戛然而止,緊緊攥着鳳裙,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雖然有些不合時宜,不過好歹也算喚醒了衆人。
宋暨把茶杯放下,搖頭輕笑,擡了擡手:
“唐九兒,年輕人受點挫折是好事,不然怎麼會明白‘山外青山樓外樓’,以後還需多加磨礪,下去吧。”
愣在原地許久的唐九,看着還沒拔出來的劍,擦了擦鬢角的血跡,躬身行了一禮後,有些失魂落魄的退了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