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疾馳,馬蹄踩在泥濘官道上,雨水泥水飛濺,只能憑藉雷光才能看清前方的道路。
許不令出長安後,往玉峰山折返,抵達山腳的小集市,時間已經很晚。
三更半夜,暴雨如注,小集市如同被雨水淹沒的死鎮,無燈無火無一人。
許不令帶着斗笠,徑直穿過小鎮,在石街的岔道口猶豫了下,沒有直接上山,而是調轉馬頭前往玉峰山附近避暑山莊。
踏踏踏——
馬蹄踩在石板路上發出清脆的響動,經過集市上一間小客棧時,天上有雷光閃過,許不令的眼角,忽然瞧見破舊客棧上了歲月的屋檐下,站着一個白髮老嫗。
雷光一閃而逝,周邊便又陷入了極夜和死寂,除了雨聲再也沒有其他東西。
“籲——”
許不令眉頭一皺,勒住馬匹停在了石街上,偏頭望向方纔驚鴻一瞥的方向。
霹靂——
很快,又是一道雷光閃過,照亮了小集市上的形形色色。
客棧的老舊屋檐下堆着空酒罈、柴火等物,身着灰色布裙的白髮老嫗,駝背佝僂着腰,臉上佈滿褶皺,如同木頭人似的站在原地,雙眼眯成一條縫,望着面前的街道。
雷光很短暫,周邊再次陷入極夜。
許不令停在原地,耳根微動仔細感知,卻只有胯下馬匹傳來的鼻息聲。
嘩嘩譁——
暴雨擊打在瓦片、石磚和斗笠上,發出噼噼啪啪的響動。
稍微過了會兒,一道沙啞的聲音,從旁邊的老舊客棧屋檐下響起:
“猛子回來啦?”
聲音很虛弱,有些含糊不清。
許不令輕輕蹙眉,稍微猶豫了下,從馬側取來雨傘和火石蠟燭等物,翻身下馬,走到老舊客棧的屋檐下,憑藉感覺把蠟燭插在了柴火的縫隙中,撐開雨傘遮住從屋檐上漏下的雨水,敲擊火石。
噠——噠——
四周昏暗無光,雨聲掩蓋了所有的聲息。
許不令感覺到身上的蓑衣被碰了下,火石爆出的火星帶出微弱光芒,可以看到一張蒼老的臉往跟前湊了些,只是很快又收了回去,微弱的聲音再次響起:
“不是猛子……”
“老婆婆,大下雨的,怎麼不進屋?”
蠟燭點燃,昏黃的光芒在雨夜中亮起,照亮了屋檐下的幾尺之地。
老嫗眼睛不好使,但還有光感,偏頭望向了蠟燭,臉龐乾癟而多皺,土黃色的皮膚,白髮倒收拾的很乾淨,用一根木簪子彆着,身上有一股中藥味。
“……猛子又跑出去了……等他回來……”
牙齒基本全脫落的緣故,說話跑風含含糊糊。
“這麼大的雨,若是出去務工,晚上肯定回不來,進屋去等吧。”
“心慌……睡不着……”
許不令輕輕嘆了口氣,左右看了看,從旁邊拿起兩個大罈子,翻過來倒扣在地上,撐着傘在上面坐下,輕笑道:
“坐着等吧,雨這麼大,一時半會兒恐怕回不來。”
“哦……謝謝啊……”
老嫗左右看了看,乾枯手指在罈子上摸了下才確定位置,顫巍巍坐下,目光又移向了大雨瓢潑的街道。
暴雨遮蔽天地,只有老舊屋檐下一燈如豆,白髮老嫗坐在蠟燭旁,身邊是戴着斗笠的蓑衣年輕人,腰背筆直坐着,左手雨傘伸出去些遮在老嫗頭頂,滴滴雨珠順着蓑衣和斗笠滑落,匯入了咫尺外的雨幕。
噠—噠—
稍微沉默了片刻,老嫗好像有點癡呆,沒有說話的意思。
許不令看着眼前空無一物的雨幕,想了想:“老婆婆是外地人?口音不像是附近的,剛來長安?”
老嫗似乎纔想起身邊還有個人,稍微動了下,面向了聲音的方向,也看不出是不是笑了下:“第一次來……前幾天好像來過這兒……”
“來長安做什麼?兒子考科舉?”
“呵呵……猛子沒念過書,村裡的學堂上過幾天,不聽話,被先生攆出來了……”
老嫗眼神渙散泛白,唯一能聚焦的地方只有那一點燭火,緩聲道:“……前些年生了病,村上的大夫看不好,猛子帶着我出來找大夫……以爲是去縣城,結果走了兩年多了,田裡種的麥子還沒收,怕是荒廢了……”
許不令安靜聆聽,想了想:“令郎倒是孝順。”
“唉~……”
老婦人搖了搖頭,輕嘆了口氣:“不孝順,從小都不聽話,小時候讓他念書,和縣上的老爺一樣,長大了當官老爺……送了兩隻雞給村裡的先生,結果上了兩天學堂就把別人家的小孩子打了,還打先生……先生就說教不了教不了,回家種地吧……”
許不令稍微琢磨了下,搖了搖頭:“這世道,能讀書的本就沒幾個,讀書能成才的更少,老老實實種地養家餬口,沒什麼不好。”
“是啊~”
老嫗點了點頭,說話很慢:“讓猛子種地,他也不樂意,說種地沒出息,男人家要做大事,十二三歲就跑去縣城裡面,和那些潑皮混在一起,到處打架,好幾次都一身傷跑回來……唉~好多年前,給猛子取了個媳婦,村頭的姑娘,嫁進來沒幾天,嫌屋裡這也沒有、那也沒有,猛子就生氣了,把媳婦打了一頓,然後就走了,媳婦也跑了……
……我當時在村口天天等,等了好久都沒見猛子回來,還以爲他不回來了。最後還是回來了,腿瘸了,和要飯的似的……不過確實掙了大銀子,買了幾畝地,把房子也重修了,還取了個漂亮姑娘,天天跑到村頭去顯擺……”
說道這裡,老嫗呵呵笑了下,哪怕臉已經蒼老的看不清表情,還是看得出很得意。
許不令搖頭輕笑:“有出息就好。”
老嫗沉默了會兒,又嘆了口氣:“可我這當孃的沒用,生了場大病,怎麼治都治不好,把猛子攢的家底都給花乾淨了,房子呀、地呀都賣了,媳婦說了兩句,也被猛子攆出了門。我當時勸呀,不治了不治了,猛子非要倔,揹着我跑出來到處找郎中……
……我以前就去過縣城,以爲沒多遠,哪想到這路在怎麼走都走不完……山呀,水呀,都不一樣,還有……嗯……大江、大船,小山那麼高的船,猛子還帶着我坐了一回……
……走到最後,我都忘記家裡啥樣了……有次遇到個林子,到處都是花兒,我就讓猛子把我埋在那兒,猛子也不聽話,說人好好的,咋能埋了。唉~……人老了不死,害人啦……”
聲音含糊不清,好幾次說道後面忘了前面,又從頭開始。
許不令輕輕吸了口氣,轉眼望向眼前的風雨,沉默許久,卻也沒說什麼。
沙沙沙——
雷光偶爾閃過,整個世界似乎都沒什麼生氣,只有眼前無休無止的大雨。
蠟燭一點點變短,直至熄滅,又重新點上了一隻。
“……剛纔猛子又偷偷跑出去了,以前就是這樣,不聽勸,偷偷跑出去打架……”
許不令目光掃過空曠無人的街道,聽着吐字不清的話語,心裡感覺壓着一塊石頭。或許正在回憶過往的老婦人,也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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嚓嚓——
也不知過了多久,滿天雨幕中,響起了些許雜音。
許不令耳根微動,望向了聲音的來源。
暴雨下伸手不見五指,看不到什麼東西,卻明顯能聽到參差不齊的呼吸聲,還有衣袍在雨水中拖動的聲響。
霹——
雷光再次閃過,照亮了大地。
許不令微微眯眼,隱約瞧見集市小街的盡頭,有個黑影杵着木棍緩慢走動,一瘸一拐,左腿拖在地上佝僂着腰,後面的雨水中拖出長長的影子。
許不令殺過很多人,哪怕只看到一條黑影,也認得出,那是血。
“……猛子回來啦?”
老嫗察覺到許不令偏頭,稍微回過神,混濁的眼神在迷迷糊糊的雨幕中望了兩下。
許不令露出幾分笑意,把傘插在了柴火垛上,遮擋了一部分視線。
“還沒有,我去取點水喝……”
“哦……天太晚了吧,你也早點回去,我不用陪着……”
許不令吸了口氣,轉身走進了雨幕,憑藉記憶快步走過街道,來到了方纔的黑影之前。
“呼—呼—”
粗重呼吸聲音還在持續,人影在面前停了下來,響起了一句帶着血沫的沙啞聲音:
“謝啦,英雄……”
許不令眉頭緊蹙,憑藉雨水擊打的聲音反饋,確定了漢子的位置,擡手摸了下,手上卻全是溫熱的血跡。
“你是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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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黑影杵着木棍大口喘息,稍微沉默了會兒,纔想起夾雜血沫的輕笑聲:
“是啊……接了個活兒,出了岔子……多謝英雄陪着我娘,方纔偷偷走,以爲她睡着了。”
雷光一閃,眼前的景色落入眼簾——黑衣上滿是刀劍傷痕,好幾處一穿而過,左腿用衣服上撕下的布條綁着止血,身上也包着布片,應該是方纔找了些草藥咀嚼後勉強敷上,臉色慘白。
許不令擡手揉了揉額頭,眼中有些惱火:“有家有室,闖什麼江湖?”
漢子目光聚焦在遠處被雨傘遮擋的一點火光上,呼吸粗重,嘆了口氣:
“迫不得已……明明馬上就能治好了,老天爺不長眼……”
“……”
許不令沉默了片刻,從懷裡取出了一個小瓷瓶,把丹藥塞進漢子手裡:
“能止血吊命,以後別走江湖了,多陪着你娘到處轉轉,挺好。”
漢子捏着手上的藥物,微微頷首:“謝了,早就不闖了……公子這藥,能治病嗎?”
許不令嘆了口氣,看了看遠處燭火:“治不了,你接的什麼活兒?傷這麼重,可有追兵?”
寇猛杵着齊眉棍,搖了搖頭:“中計了,說是打山上一個富家子一頓,結果護衛都是厲害人物,連人都沒瞧見,反而差點丟了命……後面可能有追兵,公子快走吧……”
“……?”
許不令眉頭一皺,偏頭望向雨幕,想了想,吹了聲口哨。
“咻—”
下一刻,周邊的房舍上出現了七八道身影,都是王府護衛。
寇猛臉色一變,當即持起齊眉棍,謹慎望向旁邊的許不令,可片刻後,又放了下來,輕輕嘆了口氣。
老蕭杵着柺杖走出了房屋拐角,手上撐着傘,有些唏噓:
“本想放虎歸山看看背後是誰,看起來問不出來……和小王爺遇上,若是消息走漏,必然被人得知小王爺今夜不在山上,滅口好些,小王爺你看?”
許不令吸了口氣,偏頭看向遠處客棧下的一點燈火,略微沉默了下:
“走吧。連夜離京,守口如瓶。”
寇猛遲疑了下,終是點了點頭,將丹藥塞進嘴裡,杵着柺杖緩步走向遠處的客棧,走出幾步,又回頭道:
“公子也是江湖人,欠你兩條命,等我娘入土後,必然過來還這份情。”
許不令沒有說話,只是擡了擡手。
兩名王府護衛當即隱入了雨幕中,盯着寇猛,避免把今夜的事兒走漏出去。
老蕭杵着柺杖轉身離去,想了想,也回頭道:
“這他孃的就是江湖,小王爺感覺如何?”
許不令沒有說話,擡手緩過來馬匹翻身而上,輕架馬腹飛馳而去。
老蕭搖了搖頭,看着許不令離去的背影,輕聲一嘆:
“所行之事皆無愧於心,江湖廟堂還是市井,一視同仁……這是俠道,而非王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