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外風雪瀟瀟,一襲文袍的厲寒生坐在椅子上,表情無波無瀾,看着客廳外落下的雪花。
寒生寒生。
厲寒生這個名字,如今讓無數狼衛和江湖人聞風喪膽,但父母取這個名字的時候,只是因爲窮苦人家不講究,冬天生的就叫寒生了。
等待許不令出來的短暫閒暇,厲寒生看着外面的雪花,回想起了這四十年來的過往。
生平第一次看見下雪,還是在窮鄉僻壤的小村子裡,家徒四壁、食不果腹,父母簡衣縮食,送他去了小縣城裡唯一一所私塾,在那個大雪天,坐在私塾裡凍得瑟瑟發抖的時候,記住了夫子的一句話:
‘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樓,書中自有黃金屋。’
意思很簡單,只要用心讀書,就能吃飽飯,住上不透風的房子。
厲寒生不算聰明伶俐,但很刻苦,年紀輕輕過了縣試、院試,考上了秀才,在十里八鄉也算小有名氣,只可惜一場饑荒下來,便只剩下了一個秀才身份,身旁再無他物。
第二次下雪,便到了長安城的孫家鋪子。
當時他不滿二十,一次又一次的等待來年春闈,然後落榜從頭再來。
帶來了盤纏一乾二淨,字畫賣不出去,坐在青石小巷裡快要餓死的時候,一箇中年漢子挑着兩缸酒路過,說了一句:
“去鋪子裡暖和暖和?”
他當時一身書生氣,回了一句:“餓死不吃嗟來之食,渴死不飲盜泉之水。”
那掌櫃子就罵了他一句:“誰他娘白給你,欠人情要還的。”
之後他就成了孫家鋪子裡的店夥計,白天賣酒晚上讀書,科舉還是不中,欠的人情反倒越來越多了,不過好在沒有餓死街頭。
後來的日子過得很快,佳人相伴,遊戲人間,結婚生女,闔家美滿……
然後不知怎麼的,又到了一個大雪天,他站在一座小墳前,後面是化爲廢墟的山寨。
他又孤零零的只剩下一個人,便如同第一次揹着包裹踏上進京的路途一樣,前途縹緲無跡,背後一片淒涼。
再往後便記不清了,可能是不願意去記,或者已經死了,想的事兒、做的事兒,都只是行屍走肉般彌補過往,會持續到哪一天他也不清楚,可能直至閤眼的哪天吧……
踏踏——
腳步聲從門外響起,許不令出現在了門口,眼中顯出幾分意外,擡手道:
“閣下是?”
厲寒生收回了心神,平淡到:“許世子,冬月初二咱們見過。”
許不令怕是吳王的親信,本來還想裝作不認識,聽見這話輕輕笑了下,擡手讓端茶倒水的丫鬟退下,獨自進入了客廳中,在主位上坐下,含笑道:
“閣下不會是厲寒生吧?”
厲寒生從袖子裡取出玉器,放在了茶案上:“我以爲你早看出來了。”
許不令是有此類猜測,只是沒法確認而已。見這個相貌俊朗的中年書生真是寧清夜的親爹,眼神略顯複雜。
在許不令印象裡,厲寒生的評價可不怎麼好。拋妻棄女、手段狠辣,被緝偵司冠以‘毒士’的綽號,和劍聖祝六天壤之別。而且寧清夜對這個一門心思想做官,最終落得妻離子散的的親爹恨之入骨,當場攀親戚顯然不可取,冷眼相向也不合適,一時間倒是不知該怎麼對待了。
“原來是厲樓主,久仰大名,幸會。”
對於這番恭維,厲寒生沒什麼反應,只是輕聲道:
“我過來,只是勸你一句,不要插手吳王的事兒。你能痛快把玉器交出來,又到觀景臺外偷聽,肯定已經得到了不少消息。就此收手,回去靜觀其變最好,非要探個究竟,對你我都沒好處。”
許不令見厲寒生這麼坦誠,輕輕笑了下:“我許家滿門忠烈,瞭解到這種事兒,若是不追根問底,對不起宋氏……閣下至少,給我透個底吧?”
厲寒生搖了搖頭:“你入場太早,沒有半點好處,只會壞事。你以爲跳出長安的棋盤,便是海闊憑魚躍,殊不知早已經落入另一張棋盤。嶽麓山那個老夫子,手中只有棋子,從不把人當人看,你一步走錯,下場比宋暨慘,現在退出去,待時而動,反而能在收官之時收穫更多東西。”
許不令輕輕蹙眉,稍微琢磨這番話片刻,輕聲道:
“那個老先生在下什麼棋?”
“天下分久必合,他求得是天下一統,誰當皇帝無所謂,你現在受重視,只因爲你現在機會最大,便如同以前的宋暨一樣,一旦失勢,當場就會成爲棄子,你以爲娶了他孫女,他便能多偏袒你半分?”
許不令聽到這個,輕笑道:
“閣下若是過來用反間計挑撥關係,就請回吧。”
厲寒生淡淡笑了下:“路是自己走的,多說無益,你好自爲之。”
話落便站起身來,朝門外走去。
許不令看着厲寒生的背影,稍微思索了下,輕聲道:
“寧清夜在我這裡,閣下是不知道,還是不想問?”
厲寒生腳步一頓,擡眼看了看外面的雪花,並沒有說什麼,擡步出了客廳,身形一閃便消失在了院落裡。
許不令沒看出厲寒生的想法,也唯有搖頭一嘆。
待厲寒生走後,許不令坐在太師椅上,手指摩挲茶杯,眉鋒輕蹙思索了片刻。
其實他也看出芙寶外公眼界很高,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言談舉止不夾雜絲毫感情,以至於他說話的時候,都有點如履薄冰的感覺。
厲寒生這番話不管出於什麼目的,但明顯是有點道理的,如果芙寶外公眼中只有天下,那他也好宋暨也罷,都只是一顆顆在棋盤上割據一方的棋子,有強有弱,扶持強的吃掉弱的,如同養蠱一般最終只留下一個天下共主。
他現在有成功的機率,所以會把資源傾斜給他,但若是哪一天有比他更合適的人出現,很可能就變成別人的墊腳石。
不過芙寶外公明顯不是個大反派,只是站的太高,思考方式和他們這些凡人不同,非要找個形容詞,估計只有‘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了。
自從宋暨下鎖龍蠱舉起屠刀那天起,肅王許悠已經從心底和宋氏劃清了界限,爲了日後和後輩子孫的安穩,遲早會有刀兵相見的一天。
許不令不太喜歡打仗,但這種事情就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樣,根本就不是個人想法能左右的,時機到了不動也會黃袍加身,時機不到動了也是白忙活一場。
所以面對芙寶外公的詢問,許不令回了一句:
‘臨財毋苟得,臨難毋苟免。’
瞭解到這些亂七八糟的消息後,許不令預感到天下要開始亂了,可大浪未起之前,跟本就看不出來自於那一道風。
許不令看着客廳外風平浪靜的杭州城,思索良久後,也只是輕聲一嘆。無論如何,得先回淮南,把老婆們安頓好再說,總不能待在江南看着天下大亂,到時候可就別想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