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一戰,一戰成名。
漠北江南皆起戰火,局勢在僵持中節節敗退,許不令忽然以雷霆之勢出了武關道,所帶來的的影響,就好似一潭死水忽逢甘霖,給滿朝文武都吃了一顆定心丸。
只要西涼軍能打,那平內亂便是遲早的事情;只要能平內亂,那退北齊也是遲早的事情;雖然局勢依舊步履維艱,但眼前至少有條能走通的路了。
不過僵局中出現一步活棋,也不是所有人都感到心安,特別是身爲棋手,正在下這盤棋的宋暨;因爲這枚活棋不屬於他,而是從別處借的。
若是換在鎖龍蠱一事之前,宋暨尚能相信許家‘忠肝義膽’;但鎖龍蠱一事之後,無論肅王和許不令有沒有反心,宋暨都不可能再信任許不令了;這世上沒有傻子,‘天地君親師’是給下面人聽的,帝王之家從來就不信這個。
南陽告破,十餘萬平叛軍正在朝南陽轉移,攻襄陽是遲早的事情。
太極殿後的御書房內,宋暨坐在書桌後,看着關鴻業送來的書信,從其悲憤、愧疚的言語,便明白關鴻業壓不住許不令了。
宋暨將書信放在桌上,擡眼看向太尉關鴻卓和御史大夫崔懷祿,手指輕敲桌案,沉默良久:
“你們有何對策?”
關鴻卓臉色很不好看,他是關鴻業的兄長,已經得知許不令差點把關鴻業斬首示衆的事兒。他上前一步,沉聲道:
“許不令實在太肆意妄爲,鴻業有失職之處不假,但並未釀成的大錯。許不令不過立了個小功,便當着全軍將士的面羞辱主帥,實乃以下犯上,若是不加管束,日後立下大功,還不得……”
宋暨眉頭緊蹙,懶得聽這廢話,轉眼看向了崔懷祿。
崔懷祿表情略顯沉悶,深思許久,纔開口道:
“關鴻業自己犯蠢,被許不令抓住紕漏羞辱一頓,也是自作自受,怨不得誰。事到如今,關鴻業已經沒理由架空許不令,兵權肯定要給;但兵權給了許不令,讓其帶着五萬西涼軍攻城略地,後面平叛就沒關鴻業的事兒了。以微臣所見,可任許不令爲副帥,統帥府兵坐鎮南陽守武關道;讓關鴻業將功補過,領西涼軍出征伐襄陽。”
太尉關鴻卓聽聞此言,琢磨了下,輕輕點頭——把府兵的指揮權給許不令,也算‘重用’許不令,但府兵戰鬥力低下,據城而守尚可,想帶出去橫掃四王聯軍無異於癡人說夢。即便真帶出去,肯定也是跟在關鴻業率領的西涼軍後面撿功勞,怎麼也不至於讓平叛軍,變成許不令的一言堂。
宋暨略微斟酌:“可,下去傳令吧。”
“諾。”
關鴻中躬身一禮,轉身退出了御書房。
崔懷祿見此,也準備離開,只是剛剛轉身,宋暨便又擡起了手:
“崔公,你等等。”
崔懷祿腳步一頓,連忙轉回來俯身一禮:
“聖上可還有安排?”
宋暨輕輕摩挲手指,轉眼看向牆上的畫像,沉默了下:
“小婉近來可好?”
崔懷祿聽見這個,稍顯茫然,想了想才緩聲道:
“聖上有心了。小婉性子孤僻,一直都住在幽州的桃花海里,一切安好。若是聖上想念了,微臣可修書一封,讓崔槐把小婉接回長安。”
宋暨掃了崔懷祿一眼,搖頭輕笑:
“小婉在宮裡住不慣,不必如此費心,朕只是隨口一問,下去休息吧。”
“微臣告退。”
崔懷祿輕輕點頭,緩步出了御書房後,眼中才顯出幾分疑惑。
御書房內幽靜無聲,三炷香在畫卷下升起寥寥青煙。
宋暨手指輕敲桌案,沉默很久後,才微微擡手:
“甲。”
站在暗處的小太監,緩步走了出來,卑微躬身:
“聖上。”
小太監是賈公公的另一名義子,與賈易不同的是,其自幼便在宮中培養,盡得賈公公真傳,無名無姓,接替了‘死士甲’的位置。
宋暨偏頭看向畫像,輕聲道:“清明時分,宗室去皇后陵掃墓,發現賈易的墓被清掃過,痕跡很特別……你派個人,去幽州桃花海看看,皇后可還在那裡。”
小太監認真躬身:“諾……若皇后還在,該如何處置?”
宋暨深深吸了口氣,又看了眼畫像後,才閉上了眼睛:
“慈不掌兵、情不立事、義不理財、善不爲官……別讓崔家察覺;幫朕帶一句,朕有愧與她。”
小太監明白了意思,畢竟崔皇后早該是個死人了,活着除了後患沒有任何用處。他躬身一禮,便消聲無息的離開了御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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魁壽街,崔府。
御史大夫崔懷祿,從皇城中出來後,便乘坐馬車,回到陸家斜對門的崔家大宅;隔壁就是蕭家,大玥五大門閥‘蕭陸崔王李’在長安城的宅邸,基本上都挨在一起。
天色已黑,崔懷祿褪去官服後,回到後宅,來到了正房夫人的宅院,腦海中依舊在思索着當今聖上方纔的言語,有點想不通聖上爲何忽然提起小婉。
宅院之中,崔夫人正在茶亭裡喝茶,瞧見崔懷祿過來,連忙起身,走到近前福了一禮:
“相公,你怎麼來了?”
都是五十多歲的老夫妻,崔懷祿也沒計較那些世家大族的繁文縟節,在茶案旁坐下,讓丫鬟退下後,皺眉道:
“方纔在御書房,聖上忽然問起小婉近來如何。以當今聖上的性子,假死之後,絕不會再提小婉活着的話,肯定是有其他緣由,我一時間想不透……”
崔夫人聽見這話,臉色微微變了下,坐在旁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嗯……可能是想念了,隨口提一句,相公無需爲此煩心。”
崔懷祿在朝堂上站了一輩子,能坐在三公的位置,對皇帝豈能沒半點了解。他沉聲道:
“你以爲帝王心術,和市井間兒女情長一樣?當今聖上心思縝密莫測,但絕不會做無用之事,既然問起小婉,事情肯定就和小婉有關。你馬上派人回幽州看看,家裡是不是出了紕漏。”
崔夫人手上茶杯微微抖了下,看了崔懷祿一眼,沒有說話。
崔懷祿混跡官場一輩子,又和夫人相守三十多年,豈能看不出異樣,當下臉色一沉,猛地一拍桌子:
“你有事瞞着我?”
崔夫人連忙把茶杯放下,猶豫良久,才小聲道:
“清明時分,妾身去給婉兒掃墓,發覺皇后陵外,賈易的墓被人清掃過……像是婉兒的手筆,就派人回幽州去問了下,二叔說,婉兒已經不知所蹤,正在山中尋找……”
“什麼?!”
崔懷祿聞言怒從心起,站起身來,怒目道:
“你這蠢婦,爲何不早說?瞞着我做什麼?”
崔夫人臉色一白,斟酌了下,低着頭道:
“婉兒是我親女兒,偷偷從幽州跑出來,若是被你得知,你必然先告訴聖上以表忠心,然後和聖上一起害婉兒……”
“你這說的是什麼屁話?”
崔懷祿又氣又怒,在茶亭裡來回踱步:
“當今聖上性子多疑,婉兒自己跑出來,我肯定得第一時間找到藏回去。現在你瞞着,被聖上先得知,不僅婉兒性命不保,連我也得一起被猜忌……”
崔懷祿如坐鍼氈,幾句話後,便準備再次進宮和宋暨坦白。
崔夫人出生太原王氏,自然知曉其中利害,連忙起身攔住崔懷祿:
“相公,你別去宮裡,這事兒說不得。若是婉兒能找回來,我早就把她送回去了,豈會仍由她一個人在外面亂跑。”
崔懷祿腳步一頓:“你知道婉兒下落?”
崔夫人想了想,輕聲道:“前些日子,肅王世子來長安覆命的時候,北齊的人過來劫囚,緝偵司的宋英追捕,在東郊遇上了肅王世子帶着個女子被馬蜂追。我那天在賈易的墳堆附近,也看到了一個被砍掉的馬蜂窩……”
??!
許不令?
婉兒和他在一起?
崔懷祿眼神錯愕,怔怔看着崔夫人,愣了許久後,急怒的神色漸漸緩和下來,轉而陷入了沉思,揹着手在茶亭裡來回行走。
崔夫人心驚膽戰,遲疑了下,詢問道:
“相公,你又在打什麼歪主意?
“你閉嘴!什麼叫歪主意?我這是爲崔家和你王家着想。”
“……”
崔夫人縮了縮脖子,連忙閉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