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恭喜啊……”
“裡邊請……”
“哎呦,陸家主也來了,貴客呀……”
三月十八,廬州城內張燈結綵,街道上車馬如雲,從江南而來的各方豪族,齊聚在帥府外,招呼祝賀聲絡繹不絕,熱鬧的場景,讓人忘卻了戰火尚未平息。
帥府內掛滿紅綢燈籠,西涼軍諸將在外迎客,楊尊義、屠千楚等肅王的兄弟夥,就和給自己兒子接親一樣,連前些時日血戰的煞氣都隱去,咧着嘴笑呵呵如同兩尊財神。
府門外,淮南蕭氏家主蕭庭、金陵陸氏家主陸紅信爲首,而後是大江南北的世家、封爵、官吏等等,依次上門道賀。
因爲是‘劍聖’祝六的閨女出嫁,江湖上過來湊熱鬧的也不在少數。許不令對這些個江湖世家,自然也沒拒之門外,認真招待,可謂是給足了祝大劍聖夫婦的面子。
許不令雖然是新郎官,但‘肅王世子’的身份在身上,肅王不在場,天底下他最大,不能自降身份跑到門口迎接貴賓,只能穿着紅色喜服,高居於大廳上首,接見衆多過來道賀的賓客。
蕭綺是世子妃,打扮的也頗爲莊重,坐在許不令的身側,含笑和諸多熟悉的世家族老攀談,閒暇之際,也不忘湊到許不令的耳邊,眼神示意外面那些老實巴交的江湖客,打趣道:
“相公,你要是當了皇帝,估計不動一兵一卒,就能把宋暨掌權十餘年都沒做成的事兒都給解決了。”
蕭綺指的,自然是宋暨‘新君繼位三把火’之一的鐵鷹獵鹿。
那場江湖浩劫,幾乎讓天下間的江湖人斷代,大玥朝廷短短几年間傾覆,雖然不是直接源於鐵鷹獵鹿,但也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在場數得上名字的江湖客,陸百鳴、祝六、厲寒生、鬼娘娘等等,哪個不是和宋氏血海深仇,哪怕是許不令和新娘子滿枝、清夜,都和宋氏有這直接、間接的血海深仇。
宋暨想管制‘俠以武亂禁’的江湖人,從結果來看,顯然是失敗了,但初衷確實沒錯,只是江湖人不服管制,才鬧成了現在的場面。
蕭綺說許不令能解決這事兒,是因爲江湖人雖然不服管制,但是崇拜強者。有的一身通神武藝和俠義名聲,走到哪個地方都是話事人,這是放眼江湖皆通的道理。
這就和朝廷平不了的事兒,祝陸曹三家放句話出去,就能平一樣,江湖人認這個。
許不令若是當了皇帝,別的不說,肯定是古往今來最能打的皇帝,橫掃天下武魁,正兒八經的‘天下第一’,龍袍一脫照樣幹碎任何江湖客,不服都不行。
不過,這種萬金之軀跑去江湖單挑的事兒,終究太跌份兒,蕭綺也算是開個玩笑。
許不令瞧見那些個江湖名宿,滿眼誠惶誠恐如同拜見神仙的模樣,也有點感慨,輕聲道:
“宋暨辦不成的事兒,我要是也辦不成,那我豈不是白忙活一場。”
蕭綺肩膀輕撞了許不令一下:“瞧把你能的。”
帥府熱熱鬧鬧,其他地方也是同樣的場景。
因爲要做花轎去拜堂,不好從後宅直接出來,今天拜堂的三個姑娘,都在同街的府邸中暫住。
深宅大院內,月奴和巧娥帶着丫鬟,將盛飯金銀玉器的托盤,送到三個房間裡。
陳思凝坐在妝臺前,身上穿着火紅嫁衣,似醉非醉的桃花美眸,在朱脣點綴下,斂去那武人的那份兒鋒芒,取而代之的是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華美。
蕭湘兒和崔小婉站在身旁,兩人都是上任八魁,氣質不同卻都豔光奪目,特別是那股花信美婦人的熟美氣質,豔若芙蓉分外動人。
陳思凝年紀不滿二十,論起女人味,自是比不上兩個名義上的長輩,但年紀尚小加上武藝很高,那股青澀與靈動,在嫁衣的點綴下同樣美不勝收。
時值此刻,陳思凝依舊沒緩過來,眼底帶着發自心底的緊張和窘迫,從凌晨起來就在絮絮叨叨:
“……舅娘,怎麼這麼快就到日子了?我什麼都沒準備,要不等幾天吧……”
崔小婉身着裙裝,手持木梳,站在陳思凝的背後,認真盤着頭髮:
“有什麼好準備的?女兒家不都這樣,我當年進宮比你慘多了,什麼都不知道,一起牀就被拉進車裡,然後就嫁人了,你這我還給你打了招呼呢。”
蕭湘兒名義上是陳思凝的舅奶奶,此時靠在旁邊,給兩條傻愣愣小蛇投食,一副過來人的口氣:
“是啊,當年我進宮比小婉還慘,好不容易搶我到姐的八魁,還沒樂呵兩天,就被連蒙帶騙的送進宮,進宮沒兩天先帝就病逝,我連先帝長啥樣都沒見過,你敢信?你現在嫁人,至少不用在宮裡苦等十年,可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
陳思凝端端正正的坐着,生怕妝容出了岔子,影響的未來夫君的印象,不過嘴裡依舊糾結:
“我知道,能嫁給許公子,是我的福氣,只是忽然就成親了,有點緊張。”
蕭湘兒搖了搖頭,認真道:
“有什麼可緊張的?婚禮不過是一個流程罷了,女人一輩子都要走一次,很重要,但也不是特別重要。男女之間,最重要的是情分,情分到了,早上認識晚上共許白頭,也半點不急。情分沒到、或者沒有,就算是拜過天地成了名義上的夫妻,也不過是同牀異夢的陌生人罷了。你難不成不想嫁給許不令?”
“我……”
陳思凝眨了眨眸子,臉色紅了下:
“我……我肯定是想嫁的。只是我孃親走得早,嬤嬤也不在跟前,我什麼都不懂,這怎麼嫁呀……”
這句話倒是說道了重點。
崔小婉也纔想起了這一茬,想了想,看向蕭湘兒:
“對哦母后,姑娘出閣前,孃親要教行房的東西,我忘記準備了,怎麼辦?”
蕭湘兒眨了眨如杏雙眸,有些好笑:
“這有什麼好教的?許不令那廝什麼都知道,思凝眼一閉等着就行了。”
崔小婉“咦~”了一聲,搖頭道:
“這怎麼行,流程還是要走的,思凝雖然經常做春夢,但畢竟沒實戰過……”
“舅娘。”
陳思凝面紅耳赤,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好在屋裡只有兩個大姐姐,她遲疑了下,還是點頭:
“是啊,能教還是教一下吧,心裡有底些。”
蕭湘兒見此,微微點頭:“也行,我去翻翻姐姐的箱子,找兩本書來給你看看。”
崔小婉則是比較直接,放下梳子來到蕭湘兒跟前:
“哪需要那麼麻煩,我們倆在這裡,給思凝演示下就行了。母后來當新娘子,我來當許不令,兩下就完事兒了。”
??
蕭湘兒眉頭一皺:“這……這也行?”
“試試嘛。”
崔小婉拉着蕭湘兒在牀榻邊坐下,找了個紅布蓋着蕭湘兒的臉頰,認真道:
“開始了啊。”
蕭湘兒有點好笑,不過還是認真的坐好,柔聲道:“好吧好吧,開始吧。”
崔小婉輕輕咳了聲,學者許不令的模樣,做出冷峻不凡的表情,挑開蕭湘兒的蓋頭:
“娘子。”
“相公。”
“完事了,進入正題吧。”
崔小婉一推蕭湘兒的肩膀,就開始扒拉衣裳,還做出了一個十分色色的笑容:“嘿嘿……”
??
蕭湘兒一愣,旋即有些羞惱的道:
“這什麼亂七八糟的?”
崔小婉動作一頓:“許不令肯定這樣,有問題嗎?”
“肯定有呀。”
蕭湘兒可是最瞭解許不令,起身把小婉摁在了牀榻邊:
“還是我來演許不令吧。”
說着把蓋頭蓋在了崔小婉頭上。
崔小婉倒也沒拒絕,認認真真坐着,等着母后掀蓋頭,結果蓋頭還沒掀起來,就看到一隻手伸到的腰間,直接開始解腰帶……
“老許這麼急的嗎?”
“是啊,這叫春宵一刻值千金,他哪有時間說廢話……”
……
婆媳兩人,就這麼認真的在閨房裡玩起了角色扮演。
陳思凝瞪着大眼睛旁觀,聯想到自己晚上的場面,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微微哆嗦了下,只覺等待的時間十分難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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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落的隔壁,場景相差無幾。
楚楚和玉芙兩個喜氣洋洋的圍在屋子裡,把準備好的首飾放在妝臺上。
祝滿枝穿上的紅色嫁裙,衣襟鼓囊囊的,在妝容和首飾的承託下,稍微成熟了兩分,再無往日大大咧咧的嬌憨味道。
不過,馬上就要拜堂了,毫無準備的滿枝還是有點慌,她坐立不安的擡手撥弄着頭髮,帶着哭腔委屈道:
“娘,你不要着急嗎,這麼大的事兒,至少讓我和許公子商量一下,我都好幾天沒見許公子了……”
郭山榕站在滿枝背後,把滿枝腦袋擺正,繼續插着金簪,兇巴巴教訓道:
“閨女出嫁前,哪有私下跑去見相公的道理,若都向你這麼不講規矩,還要這蓋頭有什麼用?老實坐着。”
鬆玉芙在肅王府拜過堂,知道婚前有多緊張,她笑眯眯在幫忙抵着首飾,安慰道:
“滿枝,你別慌,成親聽起來很嚇人,實際上也就那麼回事兒。待會你聽着司儀的聲音,按照流程來就行了,反正蓋頭擋着,沒人能看到你的臉。我上次還不小心把相公腦袋碰了下,都沒人笑話我。”
祝滿枝抿了抿嘴:“我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拜個堂算什麼,只是……只是……”
鍾離楚楚琢磨了下,倒是想到了什麼,小聲道:
“滿枝,你是不是擔心,相公今天晚上最後去你房裡?”
今天三個姑娘進門,清夜已經捷足先登,肯定不好和滿枝、思凝兩個妹妹爭頭彩。陳思凝和祝滿枝都未經人事,具體誰先倒是不好說。
祝滿枝得知消息後,心裡一直暗暗琢磨這個問題,本想問下許不令的,可惜沒機會。見楚楚猜到了她的想法,祝滿枝連忙搖頭:
“怎麼會呢……唉,這種事讓我怎麼說嘛。”
郭山榕是滿枝孃親,心自然向着滿枝,此時看了看外面,詢問道:
“玉芙,你們家大夫人怎麼安排的?滿枝可跟了小王爺兩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那陳姑娘雖說是公主,但我家老祝身份也不低,還爲小王爺傷了條胳膊……”
祝滿枝連忙扭頭,蹙眉道:
“娘,你說這個做什麼呀,都是一家人的……”
“你這丫頭,你心裡不想娘能說?要不娘去打個招呼,禮讓三分,把你放最後一個?”
“……”
祝滿枝嘟了嘟嘴,不說話了。
鬆玉芙這兩天雖然幫忙安排婚事,但這種事兒卻不好瞎說,只是含笑道:
“三間婚房是一樣的,具體怎麼安排我也不清楚,晚上就知道了。相公向來寵滿枝,不會讓滿枝受委屈的。”
祝滿枝其實有點猶豫,想了想,又哼哼道:
“我和老陳可是拜把子的姐妹,搶來搶去也不好對哈?”
“你武藝沒人家好,個子沒人家高……”
“哎呀娘,我……我也有比思凝強的地方好吧?”
“你那是隨我,和你自己有關係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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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滿枝隔壁的院子,是寧清夜的閨房。
相較於其他兩間屋子裡的熱熱鬧鬧,寧清夜這裡要安靜許多。
閨房的窗戶撐開,外面是繁花似錦的院落。
寧清夜換掉了白衣如雪的長裙,換上了一襲紅妝,本就是當代八魁第一人,清麗出塵的面容,幾乎壓下來滿院的春色。
寧清夜的臉上,一如既往的表情不多,清水雙眸甚至稍顯心不在焉,不過並非是對成婚不上心,而是在出嫁之時,又想起孃親了。
房間裡安安靜靜,寧玉合站在背後,認真給寧清夜梳妝,知道清夜有心事,暗暗搖頭嘆了聲後,露出一抹柔婉笑容:
“今天成婚呢,別想那麼多。”
寧清夜也不想在大喜的日子顯得心事重重,勾起嘴角笑了下,卻沒有言語。
鍾離玖玖站在旁邊的搭手,見狀插話道:
“是啊,別想那麼多。過去的傷心事,沒人自己願意發生,我小時候不也過的開開心心,可自從父母那次上山採藥,一去不回,日子就全變了。你還有個貼心的師父,我當時是真沒人管,就靠桂姨接濟口飯吃,年紀輕輕就出去跑江湖,在底層摸爬滾打,飢寒交迫的時候,連個想恨的人都找不到……”
寧玉合抿了抿嘴,搖頭道:“死婆娘,大喜日子,就別說這些了,能孤身走江湖的女子,有幾個是自願的?不都是迫不得已。”
鍾離玖玖用肩膀撞了寧玉合一下:“我這不是勸勸清夜嘛,你這沒良心的。”
寧清夜沉默片刻後,自己拿起蓋頭,搭在了腦袋上,柔聲道:
“我知道輕重,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也沒什麼好想的,就這樣吧。”
“明白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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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玉合欣慰一笑,眼神望向窗外的院牆,注視片刻,又稍顯唏噓的無聲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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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幽幽,清風徐徐。
身着書生袍的男子,緩步走過圍牆外的小巷,在巷口處站定,擡眼看着天上的雲捲雲舒,眼神一如既往,帶着源自心底的沉悶。
遠處歌舞不休、車馬不絕,繁華的街道,和這裡好像是兩個世界。
街面上是王公貴子、士族鄉紳,駿馬香車、身攜眷侶,處處顯露着人活一世該有的意氣風發;而小巷裡,則藏着無處安身的遊子,不知所去、不知所歸,不知以後在哪裡。
春日和煦光芒下,眼前的形形色色,都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
男子低頭看了看,身上還是那襲書生袍,地上不知何時多了幾張畫卷,常見的花鳥圖,筆墨工整挑不出毛病,但也沒有亮點。
他偏頭看向左邊,酒鋪子開在遠處,嶄新的酒幡子在春風中獵獵,赤着胳膊的掌櫃,肩膀上搭着個毛巾,從幾個大酒缸後探出頭來,罵罵咧咧道:
“寒生,還不過來搭把手,你那畫又賣不出去,杵那兒除了擋道還有啥用?”
面前是排隊賣酒的酒客,從鋪子排到了巷子口,大半是江湖人,聽見這話響起一片鬨笑聲。
他是個書生,心裡自有書生氣,稍顯不滿的道:
“怎麼賣不出去,總會有識貨的人賞識我的字畫。”
“那你就杵着吧,本事不大心比天高,老實給我當學徒賣酒多好……”
……
兩句爭論過後,他繼續看着巷子口,等着識貨的人到來。
很快,巷子口出現了個腰懸佩劍的女俠,帶着個斗笠,手中領着個酒壺,眼神在巷子的兩側亂看,好像只是過來賣酒。
他站直了些,把身上有些陳舊的書生袍整理整齊,露出一抹靦腆微笑,看着那女俠:
“姑娘,今天要不要買幅畫回去?”
女俠雖然已經來過很多次了,但好似才發現身旁的書生,偏頭看了眼後,從地上拿起一副畫像,又遞給他一兩銀子,然後便走向了酒肆,直至消失在巷子另一端。
他嘿嘿笑了下,俯身把畫卷都收了起來。時間還早,路過的人還很多,但買畫的人就只有那個女俠,已經沒必要再杵着了。
他看了幾眼女俠消失的方向後,跑向了酒肆,幫忙搭手。
酒肆掌櫃四十來歲,脾氣比較衝,給顧客打着酒,笑罵道:
“大男人家,就逮着一個姑娘可勁兒坑,你還讀聖賢書,聖人這麼教你的?”
他幫忙擦着桌子,搖了搖頭很有自信的道:
“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黃金屋。等我金榜題名,這些都會還給她。”
掌櫃的搖了搖頭,有點看不上:
“做人要腳踏實地,先不說你考不考得上,即便考上了,人家姑娘是跑江湖的,不一定想當官老爺的夫人。”
“跑江湖風險多大,你看來酒鋪子裡來賣酒的人,每年換一批,能年年來的有幾個?能安逸些,誰想四海爲家。”
“倒也是,江湖上,妻離子散是常事、橫死街頭是善終,能有一身功名,確實比混江湖好。那就用心考,你挺聰明一娃兒,咋就年年落榜。”
“再考幾年,肯定就中了。”
他呵呵笑了下,忙活完鋪子裡的事情後,等掌櫃離開,便跑去街上,用‘賺’來的銀錢,買來了筆墨紙張和書籍,剩下的攢了起來,然後獨自呆在酒鋪裡裡,秉燭夜讀。
借住的小房間裡,還放着一副女俠的畫像,只是這幅畫,從不敢拿出去賣,怕那女俠生氣,再也不來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忽然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他放下了筆墨,跑出去看了眼——女俠受了傷,問他要不要一起走。
他跑了回來,把書籍和僅剩的一件換洗衣裳包了起來,背在肩膀上就跑了出去。
臨行前,還把攢來的銀錢放在了酒鋪裡,當做償還掌櫃的房錢。
這一走,有所猶豫,但終究沒有停下。
因爲他不走,那個女俠走了,那天天坐在這裡寒窗苦讀,還有什麼意義呢?
他和女俠一起,連夜逃出了長安城,去的第一站,是風陵渡鎮。
那時候的風陵渡,人山人海全是江湖客,都在搶着走那道鬼門關。
女俠很霸氣,勾着他的脖子,指着那座大牌坊:
“你以後跟了我,就是江湖人了,去走一趟。”
他看着那些持刀弄槍罵罵咧咧的莽夫,心裡就不太想和那些人混在一起,本不想走,但拗不過女俠,還是被推了過去。
從那以後,他就成了‘江湖客’,只會跟在女人後面背行李的江湖客。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多走走其實也沒什麼。
他每天跟在女俠後面,押鏢的時候幫忙算賬、看場子的時候幫忙記東西,沒活兒乾的時候,就坐在河邊、樹林裡,拿着書本,看着女俠在旁邊練劍。
女俠有時候會問他:“你看書做什麼?識字就行了,看多了又用不上,我教你武功吧。”
他搖了搖頭:“書裡面有大學問,以後有機會,去謀個一官半職,你身上的冤枉罪名說不定就洗清了。舞刀弄槍是粗人乾的事兒,看一遍就會了,哪需要人教。”
女俠聽見這話很不服氣,但也說不過他,就哼哼了一聲:
“你就志向大,粗人乾的事你都幹不好,還謀什麼官職?”
“那是我不想幹。”
“哼~”
女俠不相信,他也沒興趣真學,依舊每天看書。
直到有一天,女俠出了岔子,在常德那邊惹了個地頭蛇,和女俠的父輩有舊仇,被一幫江湖人堵在了客棧裡。
女俠打不過,想讓他先跑。
他以前沒打過架,但喜歡的女子被人言語侮辱,上頭了,記得當時拿着張板凳,硬生生把十來號在常德有些名望的江湖客,打的滿地找牙。
當時他還挺奇怪,這些凶神惡煞的江湖蠻子,爲什麼動作這麼慢。
後來才明白,是他太快了。
雖然不明所以,但他當時還是回過頭,很自傲的來了句:
“我就說舞刀弄槍簡單吧,不就是瞅着腦袋打,豎着贏躺着輸,打趴下就行了,哪有那麼多門道。”
話很淺白,但卻是武夫一道的真諦。
女俠當時驚呆了,以爲他鬼上身,還去找了江湖方士跳大神。
從那以後,兩個人就成親了,他地位高了些,看書也不被說了,行囊也換成了兩個人一起揹着。
後來,女俠有了身孕,回到了蜀地的山寨。
兩個人過着小日子,等着女兒的降生,他在寨子裡依舊在看書,女俠喜歡他習武的模樣,爲了哄女俠開心,他也會每天在女俠面前打兩套自創的王八拳。
日子過得很安逸,但寨子裡面過得卻很苦。
蜀地深山中的寨子,都是半民半匪,靠劫道走私謀生,經常被官府圍剿,缺衣少食,所有人都很艱苦。
女俠即便在寨子裡地位高,但寨子裡能買來的東西有限,再也不能像去外面走江湖的時候一樣,想買什麼就買什麼了。
孩子降生,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眼睛想月亮一樣清澈,和女俠一模一樣。
他很喜歡這個孩子,但是看到山寨裡其他的小孩,便有些發愁。
山寨裡的小孩,從三四歲起就幫着父母幹活兒,種地、採藥、除草、洗衣,稍微長大些就習武,好勇鬥狠沒半點規矩,他當教書先生,基本上沒幾個認真學的。
他不希望女兒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也不想女俠慢慢變成外面那些粗野的悍婦。
他想有朝一日,能把母女倆接到城裡的大宅子,想吃什麼吃什麼,想穿什麼穿什麼。想讓女俠能穿上江南的絲綢,和他一起去詩會文會花前月下,想讓女兒從小穿着襦裙、帶着花簪,在廊臺亭榭裡兜兜轉轉,不用爲了一塊肉、一個紙鳶,和同齡人哭鬧廝打。
可惜,女兒一天天長大,日子卻是一成不變。
直到有一天,女兒對着他說了一句:
“爹,孃親給我縫的襦裙好麻煩,還廢布料,裴奶奶說不好乾活,我覺得也是”。
女兒雖然還小,但已經開始懂事了。
但這個懂事,不是他這個父親想看到的。
他走了。
走之前和女俠吵了一架,也是這輩子唯一一次吵架。
女俠的爹爹年事已高,想讓他當寨主。但他不想,他不想讓妻女世世代代待在深山老林裡,不想讓他聰明伶俐的女兒變成鄉野愚婦。
女俠最終還是答應了,給他指點了幾個地方,讓他去學藝,文舉考不上,可以嘗試武舉嘛,當什麼官不是官。
他走的時候很有自信,和女俠說不出人頭地不回來,卻沒想到,這一走,竟真成了永別。
他再次來到青石小巷時,已經生了些許白髮的掌櫃的,罵了他一頓:
“走的走了,回來作甚?”
他沒有聽,因爲他不想讓妻女繼續過那樣的日子,他讀了這麼多年書,一定要考中。
只可惜,天好像不站在他這邊。
連連落榜,等他心灰意冷,想換條路,去嘗試武舉時,新君登基了,然後便是那場席捲整個江湖的浩劫。
等他趕回山寨,只剩下斷壁殘垣和一座孤墳,連女兒,都是妻子的江湖舊識送去的安穩地方。
他有什麼臉面去見女兒?有什麼臉面去那墳前祭拜?
他除了想盡辦法報仇,還能做什麼?
即便報了仇,又有什麼用?
在十多年前那個雪夜,他就已經死了。
厲寒生雙目陰鬱,看着天空,眼前景物煙消雲散,只剩下從未變過的薄雲。
踏踏——
腳步聲由遠及近。
劍聖祝六,提着兩壺酒,走到巷子口,擡手指了指鑼鼓喧天的府邸,輕嘆道:
“一個人杵這裡作甚?都開始拜堂了。”
厲寒生收回目光,才驚覺天已經黑了,圍牆後的宅邸燈火通明,遙遙傳來:
“迎新人入堂!”
厲寒生吸了口氣,臉色恢復了往日的暮氣沉沉,走到祝六跟前,接過了酒壺:
“你不去大廳裡坐着?”
祝六呵呵笑了下,飛身躍上了樓宇頂端,在大廳對面的屋檐上席地而坐,拿起酒壺喝了口:
“世上最苦的,是煩心的時候,手中有酒,卻找不到陪着喝酒的人。看着你可憐,過來陪陪你。”
厲寒生拿起酒壺抿了口,眼前的大堂裡,三個姑娘站在一起,旁邊是傻笑的許不令,他看了一眼後,聲音稍顯沙啞:
“挺好的。”
祝六靠在房舍頂端,看着下方有些手忙腳亂的閨女,想了想,搖頭道:
“祝家滅門前,我爹在樹上留了句話:‘縱橫三千里,劍斬百萬人,今朝絕於此,草折任有根’。江湖人都是如此,風光過,也落魄過,刀口舔血半輩子,總有死的一天,能在死前看到香火流傳,就是喜喪,往年再多愛恨情仇、辛酸苦辣,也算不得什麼了。你今天要是不笑一下,這輩子真算是白活。”
厲寒生眼神怔怔,望着大廳裡那道高挑的背影,“一拜天地!”迴響在耳畔,那道身影,轉過身來,對着外面的天地拜了拜,對着他拜了拜。
“呵呵……”
厲寒生勾起嘴角,笑了下。
笑的和往日在青石巷,看到女俠走過來時一模一樣;寒窗苦讀時,看着畫像傻笑時一模一樣。
但這一笑之間,十餘年從未有過其他表情的臉龐,在一瞬之間無語凝噎,繼而淚如雨下。
祝六看着蹦蹦跳跳的小丫頭,變成了扭扭捏捏的大丫頭,穿着嫁衣,額頭和男人碰在一起,眼睛裡也發酸。
但堂堂劍聖,豈能在人前落淚。
祝六拿起酒壺灌了口,偏頭看向厲寒生,笑罵道:
“笑的真他娘難看!”
……
春風不平,明月幽幽。
房舍頂端,兩個在江湖上摸爬滾打半輩子的老男人,拿起酒壺碰了下。
這一碰,是一代新人換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