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天淡雲閒,魯超和張召兩個人走進鳳凰山,他們站在山麓處放眼遠眺,只見山巒層疊幽深,不可窺其全貌。張召忍不住說:“老大,要是咱們只在山下的城裡找人,那還容易些,可這鳳凰山方圓百里,到處都是怪峰密林的,上哪找那個呂四娘呀!”
魯超不由嘆了口氣,“許大人過不了多久就會來,到那時候咱們要是還沒進展,難免要捱罵,說不準還降職。”他一籌莫展,頗有壓力地說。
正在這時,沿着山路走出來一個挑着兩隻大藤籃子的婦女,她身材略顯臃腫,穿着家常的灰布褂子和長褲,一邊走一邊揩汗。一前一後的兩隻大藤籃子裡盛滿了鮮紅欲滴的草莓,讓人一看就忍不住流口水。
張召心裡一喜,忙走上前去說:“大嬸,你的草莓怎麼賣?”
那婦人上下打量了他和魯超一番,“大兄弟,你們是關內人吧?”她呵呵一笑說,“咱們能在這山裡遇上,也算是難得了,”她一邊說着,一邊拿草紙兜了一大包草莓遞過來,“給,嚐嚐這山裡的仙果,好吃得很呢!”
“這……這怎麼好意思?”張召接過草莓,正要從懷裡掏錢,那婦人卻笑道:“我這草莓只在山下的城裡賣,這會兒可是不賣的!”
魯超聞言也樂了,心想這位大嬸到是風趣得很,他不由也走過來問:“大嬸,你在這山裡住?”
那婦人笑道:“是啊,住了好些年囉,這山裡水土好,長出的草莓也格外香甜,一到季節,我這草莓賣得可好呢。”
魯超想了想又問:“大嬸,我想和你打聽個人,你有沒有聽說過,十幾年前,從關內來的姓呂的女人?”
那婦人聽罷哈哈大笑起來,“你們爲了找一個女人,從關內跑到這兒來?”
張召臉上一紅,連忙擺手道:“哎,大嬸,你別誤會,我們可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婦人聽了,笑得更厲害了,她一邊揉着肚子一邊說:“這裡山高水遠的,到處都是大山,你們要找一個十幾年前到過這兒的女人?到不如干脆把我帶走算了!”
魯超和張召對視一眼,無奈地搖搖頭,兩個人只好別過婦人,繼續向山中走去。
他們倆都不由有些喪氣,心想雖然人到了鳳凰山,可惜連呂四孃的影兒都沒見過,到現在還是一頭霧水,真不知道等許大人來的時候要怎麼交差。
顧錦弦站在程仙姑的小院門外,對厲熊非特意派來守衛的兩個鬍子說:“我想見見程仙姑,能不能煩勞二位進去回個話?”
一個鬍子見是顧錦弦,便笑道:“顧姑娘稍等,俺這就進去幫你問問。”
不一時那鬍子從門內走了出來,朝顧錦弦一擡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顧錦弦這才走進了程仙姑的跨院。
院內是小青磚的地面,靠着院門是一個小小的養魚池,裡面有大石堆成的小山,石隙中長出一些不知名的綠色枝葉。繞着院牆擺了一圈大花盆,裡面種着各色各樣的蘭花,正中間留着五尺見方的黑土地,一棵姿態婆娑的古鬆立在當中,松下一把藤椅,一隻方几,這會兒程瑤音正悠然地半躺在藤椅上,手裡拿着一卷舊書,方几上茶杯中還嫋嫋升着白霧。
顧錦弦剛要開口,就見厲熊非正拿了只木桶從廂房裡出來,一邊走還一邊說道:“瑤音,這隻四球龍睛,我好不容易纔弄到,只等你來了,纔敢放到池子裡……”話還未說完,他就看見站在對面的顧錦弦了,“顧姑娘?”他有點意外地說。
什麼?瑤音?程——瑤音!
顧錦弦整個人都呆住了,她做夢也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裡遇到程瑤音。
她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女人,心想老天爺呀,她,她竟然會是自己的母親嗎?這麼多年苦苦的猜想和盼望,自己竟然真的等到了母女團聚的一天嗎?這實在太突然,太不可思議,顧錦弦覺得自己激動得連手都不知道要往哪裡擺了。
程瑤音聽到厲熊非的話才把書放到一邊,她擡起頭,一眼看見顧錦弦,臉上頗有詫異之色。她站起身,走到顧錦弦身邊,沉默了半晌,才隱隱有點激動地問:“姑娘,你姓顧……你叫什麼名字?”
顧錦弦聽了這話,心都快從嗓子裡跳出來了,她想,是的,就是她,一定是她!要不然她怎麼會這麼問我?她想到這裡,忽然鼓足勇氣大聲地說:“我叫顧錦弦,你……你就是程瑤音嗎?”
程瑤音彷彿被擊中了一般,整個身子輕輕一震,她一隻手撫住胸口,雙脣顫抖,眼中漸漸蘊出淚來。
“瑤音……”厲熊非大步走上前,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程瑤音,“怎麼回事呀?”他皺着眉問顧錦弦。
顧錦弦卻沒理他,只是猛地跪在地上,抱住程瑤音的雙腿流着淚說:“娘……你真的是我娘嗎?你告訴我,真的是你嗎?你知不知道這麼多年,我…我好想你啊……”她一邊說着,一邊泣不成聲。
“嘭”的一聲,厲熊非手裡的木桶掉到了地上,水花四濺,一隻墨紅色的金魚,撲騰着三葉拂尾的紗翅,在地上跳來跳去。
程瑤音整個人已經抖得很厲害了,她低着頭,輕輕撫摸着顧錦弦的秀髮,彷彿透過她的臉,看到了無數往事。
“錦弦?是你嗎?”程瑤音慢慢蹲下身子,和顧錦弦緊緊相擁在一起,“可憐的孩子……”她忍不住輕輕綴泣起來。
厲熊非一邊懊悔自己沒能早點讓她們母女相認,一邊又擔心程瑤音找回了女兒,更難以接受自己,此時此刻,他心裡竟也跟着眼前這兩個女人百感交集起來。
三個人進了屋,顧錦弦這才把這些年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慢慢告訴給程瑤音,遠在崑崙山格爾木的武靈風、雪霏、武青嵐,三姨婆婆和二姨娘這些家人,還有鳴琴峪遇到的啞巴大叔,漕幫結交的朋友們等等。
程瑤音聽着,心情卻更加沉重,她臉色蒼白地喃喃道:“當年……都怪我害得大家被迫逃亡,否則……”說到這裡,她猛地想起什麼似的,便不再說下去了。
晚間顧錦弦便搬進小院和程瑤音同住,她躺在程瑤音身邊,感覺自己從沒如此滿足過。從小到大,顧錦弦總是在夢中見到母親,對她來說,母親永遠只是一個模糊的背影。現在,她終於找到了,正如她千百次想象中的那樣。她有足夠的理由欣喜若狂!她有足夠的理由挺起胸膛對所有人說:看,這就是我的母親!
她膩在程瑤音身邊,讓她幫她盤頭髮;她拉着程瑤音,讓她講故事給她聽;她把程瑤音扯到院子裡,給她表演自己最拿手的啞巴劍法;夜裡睡覺的時候,她總是故意踢開被子,等着程瑤音幫她重新蓋好,然後自己再轉過身偷偷地笑……
她,她要幸福死了。
武青嵐他們當然也重新見過程瑤音了,當他聽說她就是自己母親的生死姐妹的時候,也格外激動,他恭恭敬敬地給程瑤音磕了個頭說:“我娘說了,您是她一輩子的生死姐妹,我娘是錦弦姐的乾孃,從今往後,就讓我也叫您一聲乾孃吧。”
程瑤音當然是又高興又感慨,立時收了武青嵐這個乾兒子。之後她替湛元光醫治蠱毒,發現湛元光中毒雖深,但好在內力驚人,心脈始終未受損傷。她爲湛元光重新接好了四肢,又讓武青嵐把湛元光移到山下的溫泉去,每日都要他泡在溫泉中行鍼。雖然效果緩慢,但是加以時日,蠱毒總會慢慢排淨。
湛元光沒想到自己真的有機會徹底恢復,感激之情溢於言表。一個孤獨了一世的老頭子,在晚年忽然擁有了這麼多家人和朋友,他早已別無所求,專心一意地只想留在鳳凰山調養。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比活着更好的事了。
慕鬆年和高奕,他們對程瑤音既尊敬,又存心討好,兩個人動不動就跑來幫忙伺弄花草,清洗漁池什麼的,把原本厲熊非要親自做的事都給做了。
厲熊非呢?他最近正忙着和顧錦弦培養友誼呢!他拉上厲震東,約上武青嵐和顧錦弦一起進山打獵。幾個人帶着兩隻草黃色的蒙古細狗就出發了。山林之中古木參天,灌木卻少,因此視線很好,蒙古細狗雖說不是野豬的對手,可是每每總是被它們首先發現,但聽狗吠聲一起,大家就準備好弩箭和長矛,從幾個方向開始溜圍。
這真是一段難忘的時光,讓人即使是置身其中的時候,都不由想到要珍惜。
這一日,顧錦弦和武青嵐他們打到一頭好大的公野豬,幾個人興高采烈地騎着馬,把獵物拖在後面。剛一進山寨,就有人跑上前來報告說:“大當家的,今兒咱們寨裡來了一位客人,是程仙姑的朋友,打關內來,程仙姑高興得不得了,已經請到跨院去了。”
厲熊非略一沉吟,心想瑤音來到遼東十幾年,從沒見過有什麼關內的朋友,於是問道:“是男的還是女的?”
“是……男、男的。”那人看了一眼厲熊非陰沉的臉色,有點惴惴地說。
厲熊非早已下了馬,他把繮繩往身後一揚,衝顧錦弦和武青嵐說:“走,咱們也看看去。”
厲熊非大步流星地走進院兒,就聽見程瑤音房裡傳出來的男人的笑聲了。他心裡一沉,想也沒想就“嘭”地推開房門。
“瑤音……”他有點焦躁地喊。
坐在程瑤音對面的男人身材修長,穿着月白色的緞袍,腳登雪豹皮的矮要靴子,姆指上一隻流光溢彩的紅翡玉班指,皮膚白晰,鳳目璀璨,旁邊的桌上還擱着一把寒光凜冽的銀刀。這會兒,他笑意未退,正挑着嘴角看向厲熊非。
厲熊非一臉煞氣,剛要說話,只聽身後的武青嵐和顧錦弦同時喊道:
“爹——”
“乾爹!”
厲熊非張了張嘴,頓時雨過天晴了。
屋裡坐的不是別人,正是武靈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