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自己與自己的戰鬥
紈素一步一步走向沫蟬,滿意地看見沫蟬在夜風中閉上了眼睛。
夜空蒼黑,天地風起雲涌,兩人的衣袂飄擺無依。
紈素向沫蟬伸出了手,手指搭在沫蟬頸子上。只需收緊,沫蟬的性命便在這一刻了結了。
紈素的指尖感知到沫蟬脈搏的跳動,竟然若斯平穩,彷彿並不擔心即將到來的死亡。
紈素倒是一挑眉輅。
在她想象裡,沫蟬之前的冷靜和勇敢應當更多地是虛張聲勢,她怎麼可能不在乎生死?可是縱然面上神色能作假,脈搏卻是騙不了人的。可是卻沒想到,沫蟬的脈搏竟然也能這樣平穩。
紈素一念即止,冷笑一聲,手指便收緊,“夏沫蟬,放心去吧。我會照顧好莫邪。還有這個人間所有的一切,就都不用你再操心了。”
紈素手指收緊,沫蟬的血管受到壓迫,面色漸漸紫紅了起來嬡。
依舊不改的,是她那一對明淨雙瞳。
沫蟬凝望着紈素,既沒有掙扎,也沒有苦痛,她只是靜靜望着紈素的反應。
“紈素,你疼麼?”
“你說什麼?”紈素眯起眼睛,“別擔心,很快就結束了。如果你還有意識,不如想點別的。我怎麼會疼?”
“你怎麼會不疼?”
沫蟬眯起眼睛望她,“我是你的一縷魂魄,或者說我是你三分之一的分身,所以我感覺到痛苦的時候,你也一樣能感知到疼痛;我面對着死亡的時候,你也該有窒息。”
“就像這世上的雙胞胎,完全不同的個體還對彼此有深刻的心電感應;那麼你與我的彼此感應度更應該高於雙胞胎——紈素你告訴我,你疼不疼?”
紈素手指微微一顫,卻依舊高高仰起下頜,“要死的是你,我當然不會疼!”
沫蟬搖頭,“以舞雩的力量,怎麼至於要你動手來親自掐死我?巫女舞雩,應該能招引閃電,或者隔空而擊吧?”
“以巫女舞雩的力量,如果真的要殺死我,怎麼會這麼半天了,我竟然還能活着?”
紈素被問得一愣,沫蟬抓住機會,步步緊逼。
“你雖然不承認你也會疼,可是你現在的反應已經給了我答案:舞雩你其實沒辦法殺得了我吧?”
“因爲我就是你,你殺死我就等於殺死你自己;即便你能憑藉兩魂的力量勝我一籌,可是如果我死了,你也會感受到那死亡一般的疼痛,對不對?”
“就如同從青巖的暑假,直到如今,你一波一波地派人來殺我,可是你自己卻沒辦法做到!那不是你對我手下留情,而是因爲你憑藉自己的力量,根本做不到!”
沫蟬眸光如星,穿過夜色,直逼紈素,“原來強大無比的巫女舞雩,也並不是強大到完美無缺。原來巫女舞雩,還有這樣的軟肋!”
沫蟬趁着紈素驚退,心中越發堅定,“又或者說,你是舞雩,卻只是殘缺不全的舞雩!”
“你!”
紈素面上大白,手指便更加用力,一副必定要置沫蟬於死地一般!
沫蟬迎着紈素狠戾的目光,目光益發堅定,她早已恢復從容,伸手反扼住紈素手腕!
“你要幹什麼?!”紈素驚訝一怔。
“紈素,想殺我容易,可是你先履行你的諾言再殺我也不遲。潘安不能白死,被你吞吃靈魂的那些女童不能白死,我爸更不能白白背上罪名!”
沫蟬手指也緩緩用力,“還有,我尚未親眼去確認小富母子得安;我還沒確定貓族的命運;我還不知道,經過消滅吸血鬼的大戰之後,暴露了身份的狼族是否能夠得安!”
沫蟬手腕猛地一反力,竟然硬生生將紈素的手腕掰開!
這是沫蟬自己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也是紈素絕對沒有想到的。以一個凡人女子之身,即便有舞雩的一縷魂魄,卻怎麼可能戰勝本尊?!
沫蟬立在風中喘息,方纔那一掰也是讓她耗盡力氣。這樣的反抗不啻爲左手搏右手,既是自相博弈,又是相對薄弱的一隻手來對抗另一隻強力的手——所有的消耗,都隱而無形,卻痛入骨髓。
“舞雩,千萬別說這些事都與你無關。”
“前者,沉魚竟然以小富母子的性命要挾閉月——這是不可能的,因爲就算有小富母子的拖累,可是沉魚也根本不是閉月的對手。而之所以閉月無力反抗而來找我想要回琉璃珠——就是因爲沉魚背後有更厲害的人,幫助沉魚制住了閉月。”
沫蟬望着紈素搖頭,“不管沉魚是否真的想殺了小富母子,但是你卻根本是不在乎那縷鬼魂的。你之所以幫了沉魚,只是因爲你想用小富母子的性命來要挾,逼迫閉月從我這裡拿回琉璃珠。”
“我身上當時也只有琉璃珠一樣法寶,你認定只要我沒了琉璃珠的守護,就沒有辦法再抵抗吸血鬼……所以說到底,倘若小富母子出了三長兩短,這筆賬我也同樣要記到你的頭上!”
“是,又如何?”紈素冷冷哂笑,“小富那是個遊蕩在人間百年的遊魂,原本早該除去,更何況還有個鬼嬰!”
沫蟬:“還有,貓族與狼族……”
沫蟬想起自己曾經的擔心:趙四公子案後,貓族與狼族的身份便再難隱藏。尤其是吸血鬼一戰之後,貓族與狼族甚至都被迫公開在一些人的眼前——比如宋昱,比如關闕……
沫蟬曾經想過,那個藏在這些算計背後的人,究竟是誰?是誰要掀開狼族與貓族的存在?
此時,沫蟬心底卻有了答案。
“舞雩,那也是你,對不對?身爲驅魔巫女的你,想要讓人類知道妖獸的存在,從而讓人類再團結起來,一同消滅妖獸,是不是?”
“這,還用問麼?”
舞雩白裙隨風瀲灩而開,“我是守護人類的驅魔巫女,我當然要讓人類知道,此時身邊妖獸潛伏;爲了人類自身的安全,我當然要警示他們提高警惕,誅殺每一隻潛伏在人類身邊的妖獸!”
沫蟬輕輕閉上眼睛,“舞雩,你豈能不分青紅皁白?縱然狼族和貓族都是妖獸,但是並不等於他們真的對人類犯下了任何的過錯。”
“比如莫邪、莫言和莫愁,比如《紅繡》雜誌的紅禾,比如一向溫文爾雅的春衫冷……他們從來沒有主動傷害過人類,他們甚至以他們獨特的能力,爲人類的發展做了貢獻。”“什麼?”紈素冷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夏沫蟬你忘了這句老話兒麼?”
“你說的也許不算大錯,是的,現在也許是有許多妖獸潛伏在人間,甚至成爲很棒的教授、醫生、律師,甚至媒體工作者……但是目下沒有造成傷害,卻不等於未來永遠都不造成傷害!”
紈素擡頭,環顧天地,“這個世界說大很大,說小卻也其實很小。說是地大物博,可是所有的資源已經瀕臨消耗殆盡。一旦存留下的資源不再夠人類和妖獸們共同享用,那麼就一定會爆發人類與妖獸之間爭奪生存權的大戰!”
紈素眼瞳幽黑,冷冷凝視沫蟬,“爲了尋找更多的土地和資源,人類的觸角已經伸向所有現存尚不被開發的山村、海角。夏沫蟬你應該聽說過,早已有人走進了青巖去,也許名爲考古,或者說是採訪,實則更多是做經濟探子——青巖這個世外桃源,早已被迫向山外的世界打開大門。”
“人類走進青巖去,只是個時間表早晚的問題,沒有力量能再阻止得了人類的腳步。屆時,狼族如何肯接受人類?可以想象,一場場連環不絕的殺戮,將在青巖狼族和闖入青巖的人類之間展開!”
紈素立在風裡,長髮落滿兩頰,“在狼族的武力面前,人類縱然有火器,卻也有反應不及的時候。人類的武力是這樣的弱小,勢必在狼族的殺戮面前血流成河……夏沫蟬,我不能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我是守護人類的巫女,這是上天給我的任務,所以我只能先警示人類,讓他們知道妖獸的存在,讓他們首先做好準備,先下手爲強!”
紈素錯了麼?
沫蟬也只能搖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或者說從身爲驅魔巫女的職責上來說,紈素沒有錯。
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所謂絕對意義上全然無私的世界觀,任何的無私與寬容都是存在於相對封閉的一個條件之下的。舞雩是守護人類的驅魔巫女,便不能要求她能夠將對人類的責任與熱愛,也給了站在人類對立面上的妖獸去。
這是自然而然的選擇,或許不算錯,可是卻是與沫蟬的觀念截然不同的。
沫蟬在風中輕輕搖頭,“舞雩,我知道無論我如何嘗試想要說服你,也許都做不到。因爲你是個信念堅定的人——只是,我並不同意你的看法。”
“既然我自知無法說服你,我也不會因爲你的表述而改變了我自己的看法。所以舞雩,我們只能站在對立的戰場上,與彼此對峙了!”
沫蟬緩緩閉上眼睛,聽見自己心臟的鼓譟跳動,“從前,在知道你復生重來之前,我因爲身子裡這縷魂魄,而心甘情願擔負你從前的責任——守護人類,將人類當做我自己的族人,不容任何人傷害他們,爲了保護他們而甘願付出我自己的性命……”
“可是現在,在面對着復生而來的你的時候,我卻要說——我從此,不光要守護人類,我同樣也要守護狼族和貓族,以及所有已經在時光裡悄然進化擁有了人形的族羣——我要確保他們當中那些無辜的,不會因爲人類的杞人憂天,或者是無端猜測,而橫遭不幸……”
沫蟬靜靜地微笑,“當我聽見小邪說,爲了愛我,他也甘願嘗試來當一個愚蠢的人類的時候,我的心裡就明白——因爲遇見他,愛上了他,所以我也早已不是一個完整的人類。”
“我的心裡,我的信念裡,我的情感裡,早已擁有了一部分的狼族特質。所以對我來說,人不只是人類,狼也不再是走獸,所有有幸在時光中.共同擁有了人形的族類,我希望他們都能有機會平等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彼此爲善、和平共處。”
“夏沫蟬,你異想天開!”
“是,我是異想天開。”沫蟬笑容越發明媚,“可是異想天開原本就是人類前進的動力!如果沒有異想天開,人類怎麼會敢想自己竟然能從猿猴進化成爲人類?如果沒有異想天開,匍匐於大地上的人類怎麼有勇氣發明出航天器、潛水器,實現了九天攬月、海底遨遊的夢想?!”
沫蟬伸開兩手,“人類現今所有擁有的一切,在千百年前看來,都是異想天開,都是不切實際的夢想,不是麼?”
“所以我願意異想天開,並且我願意爲了我的異想天開去付出所有努力,直到將異想天開一天一點地實現——我敢異想天開,我更敢相信它終有一天會實現!”
“是麼?”紈素面色一冷,“夏沫蟬,你好狂妄!”
“你真的以爲我殺不了你?你真的以爲,因爲害怕我自己也會疼痛,所有我就對你下不了死手?夏沫蟬我告訴你,你錯了!我之所以剛剛無法動手,是因爲莫邪!”
紈素伸手一指沫蟬耳朵上的月光石耳璫,“他將他的命放在這裡,與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是用他的命在護着你,在與我賭,倘若我殺了你,那他也活不成!”
“還有,夏沫蟬你以爲你這次跟喬治拼命之後,怎麼能活得下來?如果不是莫邪來找我,如果不是我護着你的命,你豈能再醒過來!”
沫蟬心中激靈一跳。
她從莫邪那裡聽說,她這次昏睡了七天;再加上在夢裡所見的種種,都讓她明白,實則她這一次是怎麼都該死了的。
而她之所以還能活過來,只有一個可能,就是莫邪去找了舞雩……
沫蟬踉蹌一笑,“告訴我,莫邪與你做了什麼交換?”
“你猜呢?”紈素重又從容回來,“能與我作交換的條件,從來都只有一個——夏沫蟬你知道的,那就是要讓他回到我身邊。”
“那時候你已瀕死,爲了救活你,他自然是什麼條件都肯答應的,不是麼?”沫蟬愣怔望向紈素,“爲了救活我,難道他答應回到你身邊?”
紈素得意而笑,“他的選擇很明智,不是麼?——因爲不光是你的命,還有狼族所有族人的命,如果他不回到我身邊,我非但會毀了你,更會殺光所有青巖狼族!”
“夏沫蟬,也許你自以爲在他心中,你很重要;但是無論是我,還是你,其實在他心中,卻都抵不過他族人的重要。他當年會爲了他的族人而親手殺了我,今日更可以爲了他的族人而背叛了你!”
“這就是狼,狼心賊子的狼,狼心如鐵的狼……夏沫蟬,聽我一句忠告,可以愛狼族,卻永遠不要相信它們,更不要愚蠢到想守護它們——因爲它們不是人,沒有信義,不值得你去付出一切。”
長風呼嘯,沫蟬的心上彷彿被狠狠搗上一拳,痛得她都不敢呼吸。
紈素說得有道理,莫邪當年的確是爲了族人而親手殺死了舞雩——那麼愛的人,都能親自動手殺死;更何況只是感情的背叛?
“是麼?”沫蟬努力壓制着心痛,穩住身形,“這件事我會找他去親口問出來。紈素我承認你說的有理,可是我更想聽他自己親口對我說。”
“而在那之前,我要你先放了我爸,確保小富母子的安全,還有——將胡夢蝶的鑽石手釧還給我。”
紈素笑了,“你怎麼知道,鑽石手釧在我這?”
“閉月當初拿走鑽石手釧,一定是交給了綠蟻。而綠蟻死後,無論是招魂幡,還是沉魚,都歸到了你的手裡。以你的眼力,自然是一看便明白那串手釧的真正意義,所以你纔會攏住不放——害得胡夢蝶後來再遇見危險,卻沒有祖父母的守護。”
沫蟬嘆息“此時想來,你控制着鑽石手釧,用以逼迫胡夢蝶一次次身臨險境,也是爲了要獵捕我啊——因爲你知道,我不會坐視胡夢蝶出事而不管,所以藉助胡夢蝶涉險,你就有可能殺掉我!”
沫蟬斂住恨意,誠意規勸,“冤有頭債有主,你放過那兩位可憐的老人家吧。”
“這都是你遭的孽!”紈素面色倨傲,“他們一個是厲鬼,一個是擅自留在人間的遊魂……你夏沫蟬憑藉我的一縷魂魄得以看見它們,你就應該早早除掉它們!可是你非但沒有,反而製作了這條鑽石手釧,讓它們兩人在此寄身!”
“夏沫蟬,你這是違反天道!”
“難道讓心願用不得完成,讓活着的人孤苦無依,這就是天道,就是驅魔巫女應該遵守的信條麼?”沫蟬激動地一揮手,“如果是那樣冷酷無情的巫女,我夏沫蟬便更不要做!”
“我不後悔我爲他們所做的一切,如果真要有人怪罪,便都來怪罪我吧!”
沫蟬走向紈素,攤開掌心,“而你,無須再與我說任何道理,只要還給我就好了!”
“況且還給我,再給我多加一樁罪名,這原本就是你舞雩想要的,不是麼?我也祝願你多多累加起我的罪責,然後憑藉替天行道的光明正大的名義,殺死我!”
紈素恨恨,卻終究還是拿出了手釧,摔在沫蟬掌心,“既然你一心求死,我便也成全了你!”
沫蟬只垂首,望躺在掌心的鑽石手釧。那上面,彷彿還印着一個溫柔婉約的男子的面容。
沫蟬深吸口氣,“想來,小潘從你身上偷走的,就是這鑽石手釧吧,對不對?也是因爲這鑽石手釧,你纔對小潘動了殺意!”
“他是想從我這兒偷走鑽石手釧。他是想用這東西來救你。孟槐安和蝴蝶這兩個鬼魂自然是會幫你的……我當然不會容許,我就是要讓你死在與吸血鬼的爭鬥中!”
紈素眸色寒涼,“還有,我之所以要殺死潘安,也是因爲他以小小狼族之身,竟然敢將爪子伸到我這裡,想要挑戰我的權威!那就不管他偷的是什麼,用來做什麼,他都註定得死!……而且,要死得很慘。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輪迴!”
紈素說得得意,冷不防沫蟬猛地擡手,凜冽甩過一個巴掌!
“你竟然敢打我?”紈素大驚。
更讓她大驚失色的是——夏沫蟬竟然能打中她!
她纔是靈力高強的驅魔巫女舞雩,而夏沫蟬不過是有她一縷魂魄的贗品罷了。而夏沫蟬,竟然能打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