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嬌從仁壽宮出來,恰巧碰上去給蕭皇后請過安的玉瑾。
“玉瑾姑姑。”顧嬌與她打了招呼。
玉瑾驚喜一笑:“是顧大夫啊,你是入宮探望太后的嗎?”
信陽公主既然調查了顧嬌,就不可能不知道她與莊太后的關係。
顧嬌點了點頭。
“公主也入宮了嗎?”她問。
“啊,沒有,只有我入宮了,皇后召見,公主她……”言及此處,玉瑾無奈地笑了笑,倒是沒對顧嬌有所隱瞞,“皇后想知道小侯爺的事,公主不願多提,便稱病待在宅子裡,讓我前來向皇后覆命。”
至於皇后問玉瑾,玉瑾只推脫自己是下人,一概不知情。
蕭皇后可以對別人用刑,卻不能對玉瑾這般,一是玉瑾無錯,二是玉瑾是信陽公主的心腹,蕭皇后若是敢動她,信陽公主不會善罷甘休。
一家人,沒必要鬧到那個地步。
二人一道往宮門口的方向走去。
顧嬌一貫不愛打聽人的隱私,只不過玉瑾自從確認蕭六郎的身份後,便沒再拿顧嬌當外人。
她主動與顧嬌說道:“其實公主與皇后的關係不大親密。”
她用了親密一詞,這是斟酌與美化過後的修飾,事實上二人的關係十分冷淡,究其緣故是宣平侯與信陽公主關係不睦,蕭皇后作爲宣平侯的親妹妹,自然不會將錯誤怪罪到自家哥哥頭上。
於是便對信陽公主有了幾分成見。
信陽公主不是拿熱臉去貼人冷屁股的人,這就導致瞭如今二人這副不冷不熱的局面。
“唉。”玉瑾嘆氣,“皇后和公主都很疼小侯爺,小侯爺在的時候二人偶爾還說說話,自從小侯爺……出了事,皇后與公主便幾乎不怎麼來往了。”
唯一見面就是上次信陽公主回京,入宮給帝后請安。
然而這也並非姑嫂情誼,而是君臣之禮。
玉瑾和顧嬌說這些並不是希望顧嬌從中爲二人周旋什麼,也不是在提醒顧嬌信陽公主沒說的事不要從顧嬌的嘴裡說出去。
她單純是在和顧嬌八卦而已。
顧嬌是個很好的傾聽者,先是有瑞王妃,再是有玉瑾,都十分願意與顧嬌分享自己的心事。
二人說着話,不知不覺便來到了宮門口。
顧嬌是坐小三子的馬車過來的,不巧的是小三子的馬車壞了,車軲轆有點兒鬆鬆的,他正蹲在地上修。
玉瑾便對顧嬌道:“顧大夫,我送你回去吧。”
顧嬌沒有拒絕,與小三子說了一聲,坐上了玉瑾的馬車。
她看得出來玉瑾是八卦得意猶未盡,還想和自己說話。
坐上馬車後,玉瑾想到什麼,問顧嬌道:“對了,侯夫人是不是快生了?”
顧嬌道:“已經生了。”
玉瑾一怔,問道:“不是說下個月嗎?這麼快就生了?是兒子還是女兒?都可還安好?”
這個都字,顯然是將姚氏一併關心在內。
顧嬌感激頷首:“是兒子,母子平安。”
玉瑾欣喜一笑:“那真是太好了。這個大喜的消息一定要告訴公主,顧大夫,你介不介意去一趟朱雀大街?”
“好。”顧嬌說。
玉瑾不是隻會八卦自己心事的人,她也很關心顧嬌的情況,之後的一路上她問的幾乎是與小傢伙和姚氏有關的問題。
顧嬌話不多,答得很言簡意賅,不瞭解她的人大抵會誤會她在敷衍。
玉瑾卻明白她每個問題都回答得很認真。
玉瑾喜歡這樣的姑娘,不耍心機,不阿諛,不做面上的客套,所有珍惜與友好都藏在了她的細節裡。
馬車駛入朱雀大街,玉瑾挑開簾子瞧了瞧,遠遠地發現自家院子門口似乎停放着一輛馬車。
“咦?那輛馬車看着有些眼熟。”玉瑾喃喃嘀咕。
顧嬌順着她的目光望了望,說道:“是宣平侯的馬車。”
這輛馬車時不時出現在醫館、國子監以及碧水衚衕,顧嬌早已深深地記住了它模樣。
玉瑾更疑惑了:“侯爺怎麼會來了這裡?”
就他們倆的夫妻關係,有事也多是找人傳話,主動去找對方的次數屈指可數,尤其是宣平侯,他約莫是明白信陽公主不願意見自己,因此從不去信陽公主面前自討沒趣。
事實上,宣平侯今日只是路過,沒打算去找信陽公主的,奈何他聽見了信陽公主的慘叫,似乎是出了什麼事。
他循聲來到書房的閣樓上,信陽公主癱坐在地上,右腳被倒下來的書架沉沉地壓着,閣樓逼仄,她退也退不了,起也起不來。
宣平侯躬身走進閣樓,這間閣樓以信陽公主的個子是能在最高處站直身子的,可宣平侯太高了,他全程都得貓着身子。
他將沉甸甸的書架拿開,把倒在地上的書籍一併移開,她的鞋履上滲出血來,看樣子受了不輕的傷。
宣平侯眉頭一皺:“怎麼不見你的龍影衛過來?都是吃乾飯的嗎?”
他是從街頭趕來的,不說來得很慢,可路程擺在那裡,在此期間,她的龍影衛完全有功夫將她救出去。
說來可笑,明知有人救她,自己還是來了。
可該出現的龍影衛又並沒有出現。
這讓宣平侯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好了。
說幸虧自己來了?
信陽公主哪裡知道他心裡閃過了這麼多想法?
龍一出去辦事了,至於其餘四名龍影衛她根本就沒有帶到京城來。
宣平侯見她不回答,也沒強迫着逼問,他單膝蹲下,打算去看看她的傷勢,她卻忽然道:“別過來!”
行。
雖是夫妻,可這麼多年只睡了一次,和她在一塊兒還得講講男女有別。
操蛋。
“你傷的不輕。”宣平侯說。
就這出血量,少說裂了一道寸長的口子。
宣平侯想了想,救人要緊,還是得把她弄下去。
宣平侯伸手去抱她。
信陽公主的反應更大了,她的身子猛地往旁側一躲。
宣平侯的手僵在半空,他古怪地看了看她,道:“只是抱你下去而已,沒別的心思,弄得像是本侯要佔你多大便宜似的。”
這間閣樓太小了,小到她無處可退,而他們之間的距離又太近了,近到她被他的男子氣息所包圍,她的臉色唰的白了下來,額角開始滲出細密的冷汗。
宣平侯很快察覺到了她的異樣,他濃眉蹙得更緊,不耐又自嘲地說道:“秦風晚,本侯不吃人。”
信陽公主沒回答他的話。
宣平侯起先以爲她是不屑與自己說話,可漸漸的他發現她的身子在顫抖,嘴脣毫無血色。
“秦風晚?”他詢問地看着她。
“你……你別過來……求你。”信陽公主幾乎是用哀求的語氣在說。
宣平侯認識信陽公主這麼多年,從未見過她對誰低聲下氣的樣子,嚴格說來,她眼下也不算是低聲下氣,可她卻是切切實實在求他。
求他別靠近她。
你就這麼厭惡我嗎?
宣平侯定定地看着她,須臾便否認了這個想法,比起厭惡,她的反應不如說是害怕更合適。
宣平侯不明白自己有什麼好害怕的,上一回在大街上她從屋頂追下來,他親手接住了她,她不是挺好嗎?
還冷聲命令他把她放下來。
那份傲氣去哪兒了?
宣平侯儘管心中有所疑惑,可信陽公主的狀態實在不樂觀,宣平侯嚴重懷疑自己再不出去,她便要當場窒息在這裡。
宣平侯下了閣樓。
恰巧此時玉瑾與顧嬌進了院子。
“侯爺。”玉瑾行了一禮。
宣平侯看了看她,又看向她身旁的顧嬌,道:“公主在閣樓上,受傷了,你們去看看。”
整座院子只有書房閣樓,聽完宣平侯的話,玉瑾顧不上其它,忙帶着顧嬌上了閣樓。
信陽公主見到二人,暗鬆一口氣,窒息的眩暈感總算是退了些。
“公主!”玉瑾跪在她身邊,扶着她讓她靠在自己懷中。
顧嬌則爲信陽公主檢查了傷口,是皮外傷,一共兩道口子,其中一道傷口有些深。
顧嬌從小揹簍裡取出小藥箱來,拿了消毒水爲她清洗傷口。
信陽公主的臉色很差,顧嬌原本以爲她是因爲傷痛所至,可爲她消毒時她的臉色反而有了一絲好轉。
所以,不是怕疼。
“公主是別的地方不舒服嗎?”顧嬌問。
她剛進來時瞧見的臉色活像是快要無法呼吸似的。
信陽公主聰慧過人,怎會不知顧嬌爲何這麼問,她垂眸,睫羽顫了顫,搖頭說:“沒有,我好多了。”
顧嬌爲她纏紗布的手一頓:“好,傷口不要碰水。”
爲信陽公主處理完傷勢後,顧嬌將信陽公主抱下了閣樓。
回到房間,玉瑾拿了衣衫乾淨的衣裳爲信陽公主換上。
宣平侯沒走,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去了信陽公主的屋。
顧嬌是離開了,玉瑾去送她。
屋內,信陽公主坐在柔軟的牀鋪上,背靠着牀頭的墊子,正百無聊賴地翻看着一本書。
她的神色已恢復,絲毫看不出方纔的狼狽。
“有事?”信陽公主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
得,又變回從前的信陽了。
宣平侯拉過一把椅子,在她牀邊坐下,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秦風晚,你什麼毛病?”
信陽公主沒看他,目光始終落在自己正在翻閱的一本詩經上:“什麼什麼毛病?”
宣平侯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臉,不放過她的任何一個細微表情:“在閣樓裡,你不對勁。”
信陽公主敷衍道:“我疼。”
“你那是疼嗎?”宣平侯不耐地擰了擰眉頭,指着自己道,“還是你覺得我打了半輩子仗,卻連疼和害怕都分不出?你在怕我,秦風晚。”
信陽公主抿脣。
宣平侯一臉不解:“我沒怎麼着你吧?用得着這麼怕我?平日裡也沒見你怕呀,這會兒你也不怕,怎麼單單在閣樓裡你就怕成那樣?”
似是爲了證實她這會兒不怕自己的猜測,他往她身前靠了靠。
信陽公主沒說話。
宣平侯的目光從她的臉上落到了她的手上,她捏着書,指節隱隱泛出白色。
宣平侯坐回了椅子上,與她拉開距離。
他自問是沒做過任何會引起她戒心的事的,他們之間,隨時準備朝對方舉起屠刀的是她,不許碰的是她,主動碰的也還是她。
她卻連這樣的自己都怕,而且只在閣樓裡害怕。
宣平侯眯了眯眼,嚴肅地問道:“是有人欺負過你嗎,秦風晚?”
“我累了。”信陽公主合上手中的詩經,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宣平侯還想再問什麼,院子裡傳來劉管事的聲音:“侯爺!侯爺!陛下召見!”
宣平侯感覺到信陽公主在聽見這句話時身子似乎鬆了鬆。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揚起下巴,倔強地強撐着,像一隻驕傲的孔雀,可她微微顫抖的睫羽以及毫無血色的嘴脣接連出賣了她。
宣平侯的眸光暗了暗,他站起身來,看着她,手下的動作未停,將椅子放回原處。
“秦風晚。”
他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她沒回應他,他神色複雜地收回目光,轉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