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林海如親自來看她。羅宜秀聽了都從長房來,給她帶了一盒糕點,笑眯眯地說:“咱們宜寧也長大了。”
宜寧扶着腰坐在羅漢牀上,喝了口熱湯。如今倒是好了很多,但這種事着實有點尷尬,滿屋子的僕婦望着她的眼神似乎都含着笑意,甚至在輕聲地合計該怎麼給她補補,或者煮幾隻紅糖雞蛋來。
女孩剛來葵水一般是不痛的,宜寧是小時候體寒受了損,底子不太好纔會如此。
但屋子裡有種輕鬆甚至欣喜的氛圍。
林海如吩咐丫頭要好好看着她日常的飲食,拉着宜寧的手看了又看。
林海如心中有種吾家女初長成的欣慰,宜寧她得好好的嬌養着,養出一派的嬌貴來。雖然比不上那些王公貴族的女孩,但絕對站出去沒人敢小瞧她,以後就是有人想娶了,也得掂量自己可否配得上她。
宜寧卻想起上一世的時候,她什麼都不知道,也沒有人告訴她究竟是怎麼回事。她驚慌失措,還是房中的大丫頭紅着臉低聲告訴她。繼母后來知道了,只找了她身邊的人過去說:“與小姐講清楚,以後吃食要注意一些。”
畢竟不是親生的孩子,放在眼皮子底下沒缺吃少穿就算她仁慈了。像林海如這樣的實在難得。
宜寧有些失神,隨後讓徐媽媽送了林海如回去,莫要讓她太操勞了。
羅宜寧這邊的動靜很快喬姨娘就知道了。
她正在給軒哥兒做鞋,淡淡地道:“她也要滿十三了。”擡了擡頭問,“憐姐兒呢?”
丫頭回答道:“六小姐在書房裡寫字,不要我們打擾。”
這時候門外進來一個婆子,隔着簾子喊了一聲:“姨娘,劉安家的說要見您呢。”
劉安家的便是喬姨娘的管事婆子,她聽了就皺眉,想到劉安家的爲徐四求情的事,她看到這些人就煩。“不見,叫她給我回去!”
門外悉悉索索地沒了聲音,不一會兒又有人來:“姨娘,劉安家的一定要見您!說是有要緊事……您一定得見見!”
喬姨娘把做鞋的錐子放在小几上,臉色一沉道:“叫她給我進來吧!”她倒是要好好地收拾收拾這些刁僕了。
劉安家的帶着討好的笑,挑了簾子進來跪在地上,手腕上的銅手鐲叮叮地響。“姨娘,奴婢給您請安了。”
喬姨娘冷冷地不說話。
劉安家的有些訕訕,卻繼續道:“姨娘,徐四……奴婢沒讓人把他打殘。奴婢帶了人過去,他病牀上的娘子就撲過來攔着,非不讓打,哭得是可憐極了。奴婢就說‘這是姨娘吩咐的,非打不可啊’那娘子真是體弱,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爲了救徐四啊,撲在奴婢跟在跪着求……”
喬姨娘聽到這裡已經不耐煩了,淡淡地道:“劉安家的,你可是差事當得太舒服了?”
劉安家的被喬姨娘的語氣一嚇,不敢再賣關子了,直起身子忙走到喬姨娘旁邊,低聲道:“姨娘,您是不知道,且聽奴婢細細地說。那娘子不是原來伺候過二太太嗎?雖不是貼身丫頭,卻也是個二等的……她告訴我一件往事,您是怎麼也猜不到的!她說這秘密跟您說了,就要求您放徐四一條生路……這事跟咱們原來的二太太有關!”
喬姨娘往後靠在軟墊上,又拿了錐子,冷冷地看着她:“她說有什麼秘密你就信了?”
劉安家的眉頭微動,叫守着的丫頭退了出去,她坐在喬姨娘身側幫她捶腿,被喬姨娘拍了一下手。她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您別說,我聽着有幾分可信呢!您猜她說的是秘密是什麼……”劉安家的語氣一頓道,“她說咱們七小姐……不是老爺親生的!”
喬姨娘手裡握着給軒哥兒的鞋,終於坐直了身子:“她說——什麼,羅宜寧不是老爺親生?”
劉安家的才繼續說:“姨娘您想想,世上這些事本就是糊塗的。七小姐長這麼大,可有半點像老爺的地方?當初那二太太,是不是死得蹊蹺?別人說是因爲您的緣故,我卻不這麼覺得。還有那些伺候她的丫頭婆子,怎麼一個都不敢留在羅家……”
喬姨娘想了想,問道:“她有何憑證?”
劉安家的說:“她不肯多說,一定要您放過徐四才行。奴婢這不就是來問您的意思嗎!”
喬姨娘越想越覺得有幾分可信,這些事她自己也想了多年了,不是不可疑的。她直起了身子:“你趕緊找郎中去她家,醫藥費我全付了,好吃好喝地待着他。徐四的事自然不計較,只要她說的是真的,我賞她都來不及!”
羅宜寧自從回了二房之後,把她壓制成什麼樣子了,還害得她沒了軒哥兒。這要是真的……喬姨娘心裡直激動,羅宜寧還算個什麼羅家嫡出小姐,說不定還是顧明瀾穢亂了家僕生的,一個血統底下的賤種而已,根本不足爲懼。她臉色慎重,又對劉安家的說:“你明日親自帶她來見我!可記住了?”
劉安家的忙點頭。想那娘子也是可憐得很,邊病着邊斷續地說:“太太待我好,我卻讓她死了都不安心,就該叫我爛了口舌,以後下地獄去……但他着實是爲了我的,我無論如何不能拖累他……”
她哭得幾乎快要背過去了。
劉安家的感嘆了一會兒,纔下去了。喬姨娘想了一會兒,叫丫頭包了銀子給劉安家的送過去。
*
英國公魏凌下半夜的時候到了保定。來迎接他的是巡撫,魏凌的排場很大。高大的馬車簇擁着,身後跟着的是五百精兵,氣勢攝人。巡撫看了那夜裡寒光森森的兵器就腿軟,直接請他去了巡撫衙門裡。
巡撫對魏凌的態度畢恭畢敬,英國公帶着神機營的精兵突然到保定來,此時朝廷又無公幹,不知道這位煞星究竟是來幹什麼的。他不敢多過問,唯有好好地招待伺候着。
魏凌雖想早日見到自己親生的女兒,但也知道他直接上門去沒個說法,平白地壞了她和她孃的名聲。住在巡撫衙門之後,他喝了口茶,派了人去保定裡四處探尋。準備挑個最合適的時候上門去。
這是地位給人帶來的好處,他是英國公,統領神機營。而羅成章不過是保定的一個地方官,他把事情說了,給些好處再敲打幾句,羅成章自然不敢不放人。他的女兒肯定是不能留在這等地方的。
魏凌看着燭火,慢慢地嘆了口氣。他已經十多年未曾見過顧明瀾了。
當年那事的確是他不好。那個時候他還只是英國公府的世子,五城兵馬司的一個副指揮使,他圍剿匪賊的時候身受重傷,他那護衛帶着他四處躲藏,終於在尼姑庵的後山住下來。又怕匪賊還在附近搜尋,兩人因此不敢露面。但他的傷勢實在不能拖了。護衛纔去抓個人來照顧他,自己回京城去報信。
魏凌眯了眯眼,他那時候昏迷不知,等醒來的時候已經看到護衛抓了顧明瀾回來。
他當時十分的震驚,原以爲護衛只是去請個老婦或者農夫來照顧他,這女子卻衣着貴氣,雖然人有些憔悴,但氣質長相無不讓人覺得舒服。而且一看就絕非是主動要來幫他的。
他強忍着傷口的痛,勉強爲自己的護衛道歉:“這位……姑娘,着實對不住了。不如你先回去,就是扔我在這裡也無妨……”
誰知顧明瀾卻輕輕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因剿匪受傷,照顧你也無妨。”
她的語氣緩緩的,沒有半點害怕,反而很識大體。
顧明瀾當時也煩了羅成章,既不想回去看到他那張臉,也不想到尼姑庵看下人們對她的同情,覺得自己厭煩得不在乎被擄了。他因剿匪受傷,是造福於民,何況這四處深山野林的,連她都找不到回去的路,把他留在這裡也就是讓他等死了。
顧明瀾決定留下來照顧他,那護衛臨走前留了許多東西下來,正是用來照顧他的。
五日後他稍微好了些,勉強能走動了,對顧明瀾更是十分感激,似乎還有一絲別的情緒。護衛所留之物已經不多,他不想太麻煩顧明瀾了,強撐着病體去狩獵,後來在挖好的陷阱裡捉到了一隻鹿。飲鹿血能讓他好得更快些,但他卻忘了那鹿血是何等燥熱之物。等再清醒的時候已經釀成大錯,他半跪在顧明瀾面前,拉着她的手跟她說:“我乃是英國公世子魏凌,願娶你回去。等我回京之後——”
顧明瀾輕輕地搖頭,實際上魏凌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她坐在牀上,看自己的目光並不像是憎惡,倒是有一些柔和。
“你不要來找我。”顧明瀾說,“我已嫁做人婦,你難道看不出來?”
魏凌渾身一震,有種被她拆破而不知道說什麼的尷尬。他當然……能猜得出來。但是這麼好的女子,爲什麼就已經嫁人了呢。
魏凌嘴脣微動,低聲道:“我知道,但還是想娶你。我既已經做了便是要負責的。我看你每日這麼不高興,就知道娶你的那個人對你也不好,你跟我走吧。”
顧明瀾更是苦笑,望着他的神情平靜,甚至還有一絲說不出的悲傷。然後她跟他說:“我若是個知道羞恥的,就應該現在吊死了。但是我沒有……你也不要再記得了這件事了,算了吧。”
魏凌不知道她的打算,但他不想就這麼算了。可直到有一日晨起,魏凌發現顧明瀾不見了。
他找遍了周圍,都不知道哪家有這麼個人。等護衛回來時去了那尼姑庵裡找,誰知道整個尼姑庵已經人去樓空,什麼都沒有了。魏凌只知道她喚明瀾,但是女兒家的閨名少有人知道。他最終還是沒有找到她,又不敢打聽得太多惹得別人懷疑,這纔回了京城去。
這麼多年裡,他一直在想顧明瀾。若是她真的過得好,倒也就罷了,就當兩人從未遇到過,若是她過得不好呢……兩人只有過那一晚,但明瀾要是有了他的孩子呢?她會不會把孩子留下來?想到最後思緒混雜,已經是在胡思亂想了。
現在十多年過去了,他知道明瀾的確留了個孩子給他。
是個女孩兒,已經要十三歲了。
魏凌望着燭火不由得想,不知道他的女兒是什麼樣子的?她是什麼樣的性子,長得高不高,喜不喜歡讀詩詞。越想這些,魏凌心裡就生出一股期待來,若是她見到自己的生父會怎麼了,她知道自己本該是英國公府的小姐會高興嗎?
不知道她願不願意認他,要是她不願意該怎麼辦……
就算有英國公府的權勢和地位,魏凌也突然有點不自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