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陽想起自己落水那日, 陳敬宗在她耳邊說過的一句話。
他說:“你真心疼我,就不會大冬天的去跳冰窟窿。”
那時華陽只當他在怪她冒失,現在卻反應過來, 他其實早就看穿她了。
她的計劃看起來天衣無縫, 其實也有破綻,正如陳敬宗所說,她不是一個會因爲貪玩而冒險的人。
她動過玩心, 就是在陵州的時候,陳敬宗帶着孩子們在老宅後的小溪裡淌水, 華陽也去了。
可那是因爲溪水裡沒有危險, 跟冰層不一樣。
這個破綻在父皇母后那裡並不明顯, 因爲二老始終把她當小孩子看, 她一時貪玩完全說得過去。
陳敬宗卻是她的枕邊人,是陪了她幾百個夜晚的駙馬, 真算起來,各自繁忙的父皇母后都沒有陪過她這麼久。
華陽下意識地迴避,面上是不以爲然:“你想太多了,無緣無故我爲何要裝病。”
陳敬宗冷笑:“你當然有緣故,裝病就可以住在宮裡,可以兩個多月不見我。”
陳敬宗站了起來, 居高臨下地看着她,面容更顯冷漠:“其實你不必如此, 只要你說一聲,我會長住衛所, 我再貪色,也不屑強人所難, 更不需要你用這種折磨自己的手段躲着我。”
華陽心中一緊,她真沒想到陳敬宗會這般誤會!
眼看陳敬宗即將跨出拔步牀,華陽怒道:“你站住!”
華陽瞪着他道:“你簡直是無理取鬧,我若真的那般厭惡你,以前怎麼可能會一次次縱容你?”
他說那話簡直是沒良心,遠的不提,就說他放年假的那段時間,兩人夜裡有過多少次纏綿,他自己都說吃足了甜頭,怎麼能還那麼想她?
陳敬宗轉過來,看着她問:“可你敢說,你那晚不是故意落水,不是故意要賴在宮裡?”
華陽剛想否認,陳敬宗笑了下:“你用老頭子的命發誓,用我的命發誓也行,只要你敢發,接下來你說什麼我都信。”
陳敬宗:“如果你不能給我一個能夠讓我信服的解釋,我就只能認定你要躲我,那你放心,我現在走了,就不會再主動出現在你面前。”
華陽默默地看着蜀錦褥面上的牡丹刺繡。
她不想陳敬宗走,不想再聽他說這種類似訣別的話。
上輩子她已經聽了一次,她什麼都沒有迴應,然後他就真的再也沒有回來。
隔着幾步的距離,陳敬宗沉沉的眼裡,映照的全是她的身影。
曾經滿月似的公主,現在瘦得臉上都沒什麼肉。
她倔強地抿着脣,眼圈卻慢慢地紅了。
明明是她在折磨他,卻要露出這副被他欺負了的樣子。
陳敬宗都被氣笑了:“你連死都不怕,說句實話就怕了?”
華陽背了過去,冷聲道:“我沒有不怕死。”
陳敬宗:“你若怕死,會去跳那冰窟窿?你自己什麼身板你心裡沒數,就敢冒這種要命的危險?”
華陽反而平靜了下來,因爲她終於明白,陳敬宗不是不關心她的病,而是知道她是裝的,知道她是故意折磨自己,才那麼憤怒。
華陽笑了笑,指腹摩挲熟悉的牡丹刺繡,心平氣和地道:“我沒有冒險,我一直在等,你來了,我才跳的。”
體內那肆虐衝撞快要炸裂的怒火,忽然就被這輕飄飄的一句話撫平了。
他走過來,在牀邊坐下,脫了鞋子,移進去,從後面抱住她。
華陽沉默。
陳敬宗也不催,等她自己開口。華陽不可能把上輩子的事告訴任何人。
弟弟自然不用提,告訴母后,華陽怕母后對弟弟管教得更加嚴格,適得其反。
陳家這邊她更不能說,怕公爹寒了一顆強國富民的心,怕陳敬宗生了恨。
爲了讓陳敬宗相信齊氏那邊貪污,華陽編了老太太託夢預警,可陳家老太太只能“照拂”陳家人,不能用在父皇的身上,她也不能再編個皇爺爺託夢的故事,陳敬宗又不是傻子,光一個陳家老太太他可能會信,皇爺爺再來,哄誰呢?
“爲了父皇。”
片刻之後,華陽苦笑一聲,給了一個能夠讓他信服的理由:“先前我聽母后透露,父皇年後要選秀。”
“母后心寬,早不介意這些了,我也不怕秀女們與母后爭寵,可父皇的身體太虛了,我怕他不知節制,傷了身體,畢竟年紀大了,不是年輕那些年。”
“可我不能明着勸他,只好安排一場苦肉計,幸好管了用,父皇今年應該是不會再選秀了。”
她欣慰,陳敬宗只覺得她傻:“今年是不選了,明年後年再選,你難道還要每年都丟半條命出去?”
華陽:“明年再說明年的,至少今年後宮沒有再添一波新人。”
陳敬宗眉頭緊鎖:“你這都是治標不治本的辦法。”
華陽回頭,看着他問:“你有治本的法子?”
陳敬宗:……
要是老頭子敢養一堆美人縱慾傷身也傷了母親的心,他能把老頭子打一頓,大哥三哥也會用他們的三寸不爛之舌拐彎抹角罵得老頭子無地自容無顏再做。
景順帝的話,大臣們委婉的勸阻不會管用,遞摺子脫口大罵,輕了丟官,重了丟命。
主動規勸不行……
陳敬宗真想到一個,與華陽對個眼色,他心虛道:“我都是爲了皇上好,你可別去皇上面前揭發我。”
華陽:“你儘管說。”
陳敬宗咳了咳,對着她的耳窩道:“據說他老人家喜歡服藥,那就弄顆能夠讓男人不舉的丹藥,保證徹底歇了他老人家的心思,從此延年益壽長命百歲。”
華陽直接拿胳膊肘頂了他一下:“說起來簡單,上哪去弄這種藥,又怎麼給父皇服下?誰敢接這差事?父皇服了藥,早晚會敗露,真查起來,宮裡多少人要掉腦袋,查到咱們這裡,我或許能活,你們一家子都得去見老太太。”
陳敬宗出口前就想到了,辦法是一絕永患的好辦法,只是實施起來太難,太冒險。
華陽並沒有失望,因爲她早就想過各種可能了,沒有一個是萬全之策。
與其動輒連累幾十人甚至上百上千人的性命,她受次寒是最輕的代價。
“明年再說明年的,至少接下來的大半年我都不用太擔心父皇。”華陽語氣輕鬆地道。
陳敬宗看着她垂在身前的兩條胳膊。
他握住一隻手腕。
夜裡他一直都喜歡攥着她的兩條腕子,喜歡她像朵牡丹花只能定在原地任風摧任雨打的柔媚之姿。
可是現在,她的腕子都快瘦成皮包骨了。
“這事我會陪你一起想辦法,可無論最後有什麼計劃,你都不能再這麼作踐自己。”
華陽看着他修長結實的小臂,回想他在馬車裡的冷漠無情,故意道:“怎麼,嫌我現在的樣子不夠美,礙你的眼了?”
陳敬宗猛地攥緊她的腕子,卻又在弄疼她之前及時收力,咬牙道:“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華陽:“彼此彼此,我病成這樣,全家人都心疼我,只你給我擺臉色。”
陳敬宗:“信不信我告訴他們你是裝的,讓他們都把你當傻公主看?”
華陽瞪他。
陳敬宗突然捧住她的臉,狠狠地親了上來。
華陽人都瘦了,力氣更弱,沒多久就癱軟在他懷裡。
而陳敬宗的手,無論落到她身上何處,都是一片瘦骨嶙峋。
他親不下去了,問她這兩個多月究竟是怎麼過來的。
華陽其實很委屈,她受了那麼多的苦,卻連最親近的父皇母后都不能說。
陳敬宗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她也只能跟他倒苦水。
“有時候餓得睡不着,都不用故意裝夢魘失眠,吳潤可能看出我餓了,叫廚房弄了很多好吃的,可我必須瘦着,只能病懨懨地躺在牀上裝作沒有胃口。”
“還有幾晚,我很困很困,幾乎站着都能睡着,可又怕睡得足第二天精神好,必須硬撐着不讓自己睡過去。”
陳敬宗默默聽着,等她說夠了,他也只吐出兩個字:“活該!”
華陽打他,柔弱無力的小手打在男人健碩寬闊的胸膛,跟撓癢癢也差不多。
陳敬宗剛要說話,她肚子叫了。
華陽有些尷尬。
陳敬宗:“我叫廚房備飯,想吃什麼?”
華陽想吃的可多了,強迫自己做了兩個多月的病美人,其實每一天她都有能吃掉一頭牛的好胃口。
陳敬宗想起了自家的老頭子。
那次老頭子接受李太醫的診治,有一個月左右都沒能好好吃東西,看着應該瘦了十幾斤,後來恢復正常飲食,十來日也就養回來了,因爲這都是純餓瘦的,不是高大壯那樣的病。
廚房由馮公公掌勺,知道公主餓了,他先下了一份提前包好的小餛飩來,每個小餛飩的肉餡兒都不多,卻足夠鮮美,薄薄的餛飩皮在散着髮香氣的湯水中輕輕飄浮,是華陽最喜歡的色香味。
陳敬宗坐在飯桌一旁,看她津津有味地吃着。
小餛飩吃完,其他菜色也陸續端了上來。
平時那麼矜貴講究的公主,這會兒雖然沒到狼吞虎嚥的地步,那吃相也少了幾分優雅。
陳敬宗不得不勸道:“餓了那麼久,先吃七分飽,別再撐出病來。”
華陽看他一眼,指着他一直沒動過的筷子道:“你也吃吧,母后都心疼你變瘦了呢。”
陳敬宗:“娘娘心疼,公主心疼否?”
華陽眨了眨睫毛,沒答,徑自夾起一個煮得酥爛的櫻桃大小的酸辣丸子,整個送進口中,面露享受。
陳敬宗嗤了一聲,伸手將那盤酸辣丸子挪到自己這邊,一個都不再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