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2 章

陳廷鑑與戚太后商量一致後, 他很快就爲元祐帝制定了新的作息計劃,從此,在沒有朝會的日子, 元祐帝不但可以多睡半個時辰, 每天還有三刻鐘的時間自由處置,或是讀書作畫修身養性,或是去御花園遊逛賞心怡情, 或是與小太監們蹴蹴鞠舒展筋骨,總之只要不違背禮法, 也沒有離經叛道, 陳廷鑑與戚太后都不會過多幹涉約束。

當然, 元祐帝讀書、學政的時間並沒有減少, 這是他作爲皇帝應該學的,也應該付出的精力。

華陽六月初纔在宮裡住過, 最近就沒進宮了,但她從陳敬宗口中聽說了朝會的變化。

她問陳敬宗:“你覺得這樣好嗎?”

陳敬宗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 我怕你治我的罪。”

天底下誰都可能怕她這位長公主,唯獨陳敬宗壓根沒把她當長公主敬畏過,現在倒來裝謹慎了。

陳敬宗坐在榻上,慢悠悠地吃着飯。

華陽想聽聽他的意思,見他還真不打算開口了, 只好道:“你但說無妨,不管你說什麼, 我都當你沒說過。”

陳敬宗瞥眼窗外,再拍拍自己旁邊的位置。

華陽也不知道他是裝腔作勢, 還是真的怕隔牆有耳,可想到這事確實可大可小, 華陽便放下手裡的書,繞過矮桌,坐在了他身邊。

華陽板起臉:“你再不說,我走了。”

陳敬宗自己喝了一口,這才道:“皇帝必須每日早朝,這可是你們家太./祖爺爺親自規定的。”

陳敬宗:“你們家前面那幾位祖宗都奉行此訓,無故不輟朝,後面的就……你自己也知道。”

後面就一個個開始犯懶了,最懶的是她的皇爺爺,幾十年不上朝,然後她爹除了剛登基勤快一陣子,後面也變成了懶骨頭,只比皇爺爺強點,一個月好歹會上朝兩次。

母后與公爹爲何要弟弟小小年紀就堅持早朝,還不是怕弟弟學了皇爺爺與父皇。

她剛在心裡替弟弟開脫,陳敬宗就道:“可你弟弟還小,從小就沒吃過苦頭,一下子逼得太緊,換我我也受不了。”

以往朝代,三四歲七八歲的幼帝都很常見,元祐帝繼位的年齡並不算稀奇。

可元祐帝應該是這些小皇帝裡命最好的,他出生不久就是太子,無須與皇子們爭奪儲君的位置,豫王更是早早就藩去了,後宮有戚太后這個厲害的母后在,也沒有人敢謀害太子。先帝只是懶,腦袋並不糊塗,任用賢臣將江山打理得井井有條,使元祐帝也不必擔憂外患。

也只有這樣生在福窩裡的元祐帝,纔有機會抱怨覺不夠睡。

他把話都說了,華陽唯有一聲輕嘆。

她重生回來的時候,只是元祐三年臘月,弟弟也才十六歲,還堅持着每月九次早朝,但後面弟弟到底堅持了多久,到底變成了一個什麼樣的皇帝,華陽也不知道。

她幫弟弟出裝病博取減少朝會的主意,完全是因爲她知道弟弟會真的生病,反正公爹都會妥協,何不將這個當成緩和君臣關係的機會?

罷了,走一步是一步吧,她這個做姐姐的,本來就只能儘量將弟弟往明君的路上引導,但能不能做成明君,關鍵還得看弟弟自己。

華陽先進宮住了兩晚,初三出宮後就去了陳府。

夜裡陳敬宗問她:“這次打算在家裡住多久?”

陳敬宗:“七夕又不算什麼正經節日,爲何要在這邊過?”

華陽聽出點不對來:“你就那麼着急回去?就你這樣,難怪母親總要挖苦你。”

陳敬宗半壓住她,看着她道:“咱們都多久沒有出去逛了,七夕夜城裡沒有宵禁,我想帶你去街上走走。”

住在長公主府,他們夫妻想在外面逛多久就逛多久,住在這邊,什麼時候出門什麼時候回來,老頭子母親都能知道。

難得他這個大粗人還有這風花雪月的興致,只是今年七夕公爹會撞上一場“飛來橫禍”,華陽必須留在陳家才能幫忙化解。

“城裡人太多了,我嫌擠得慌,不如初九咱們去弘福寺住一晚,次日你休沐,正好在外面玩一天。”

華陽提議道。

陳敬宗:“初九是初九,初七是初七。”

七夕牛郎織女相會,人間相好的男男女女也會相約黃昏後,陳敬宗想跟她去外面“私會”一場。

華陽懂了:“你想做牛郎?”

陳敬宗不語,只是看着她。

華陽:“你也不嫌晦氣,牛郎織女一年才能見一面,你還不如繼續當月宮裡的兔子。”

玉兔好歹能時時陪伴在嫦娥身邊。

陳敬宗:……

華陽:“再說了,我都答應婉宜婉清了,七夕夜要陪她們乞巧。”

陳敬宗能讓長公主做食言的小人嗎?

他只好放棄了七夕晚上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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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六這晚,孫氏與陳廷鑑躺下後,對丈夫道:“明日七夕,家裡兩個孫女要乞巧,你早點回來陪陪她們?”

陳廷鑑:“女子才乞巧,你們操持就是。”

有那時間,他還不如多看幾封奏摺,多寫幾封文書。

孫氏嗤笑:“當年也不知道是誰,說以後每年七夕都陪我過。”

陳廷鑑:……

原來要他陪孫女是假,陪她纔是真。

可兩個人加起來都一百多歲了,還過什麼七夕,叫孩子們知道了白招笑話。

孫氏背對他躺着,繼續嘀咕:“天天回來那麼晚,說是在忙公務,誰知道是不是在外面養了外室。”

陳廷鑑都氣笑了:“孫女都快談婚論嫁了,我還養外室。”

孫氏:“誰知道呢,男人人老心不老,七八十抱幺兒的也不稀罕。”

陳廷鑑沉默片刻,再沉默地抱住了妻子。

孫氏:……

翌日早上,陳廷鑑依然早早地去了內閣,他也想早點回家,但朝堂那麼多事,有時候忙着忙着就忘了。

到了內閣,陳廷鑑發現曾閣老又遞來一封告病請辭的摺子。

陳廷鑑看到那些他已經能背下來的字眼就搖頭。

現在內閣一共有四位閣老,除了他與呂閣老依然在兢兢業業地當差,剩下兩位,七十五歲高齡的殷閣老是真的年紀大了,一個月能進宮兩三次都算多的。另一位就是曾閣老,今年六十一歲,本來身體挺硬朗的,結果這兩年愣是因爲怕他,生生給怕病了,三天兩頭地懇求皇上放他回鄉養老。

陳廷鑑確實看曾閣老不太順眼,因爲當初曾閣老跟已經離京的前任首輔高閣老是一條船上的,也曾在朝堂上反對他反對得吐沫橫飛。可現在內閣陳廷鑑說了算,只要曾閣老支持他的改革,亦或是不支持但也不搗亂,陳廷鑑犯不着非要對付曾閣老。

現在曾閣老天天擺出一副擔心被他迫害的樣子,簡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把摺子遞給了元祐帝、戚太后。

元祐帝不以爲意,曾老頭想走就走吧,反正留着也沒有什麼用。

戚太后知道事情沒這麼簡單,曾閣老無過離京,只會讓其他反對改革的大臣詬病陳廷鑑容不得人。

“曾閣老是先帝朝的肱股之臣,如今他病了,閣老就代我與皇上過去探望探望吧,叫他安心休養,不要顧慮太多。”

放下摺子,戚太后對陳廷鑑道。

陳廷鑑頷首:“臣也正有此意。”

探望是要去探望的,但下值之後,陳廷鑑還是在內閣多逗留了三刻鐘,這才帶着長隨出宮去了。

纔出皇城,陳廷鑑就見家裡的一個管事站在馬車旁,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樣。

陳廷鑑:“可是家裡出了事?”

管事憂心忡忡地道:“是大小姐,剛纔她在花園裡玩耍,不小心扭到了腳,疼得直哭,當時只有長公主陪在左右,長公主爲此十分自責。”

陳廷鑑驚道:“郎中如何說?”

管事:“不知道啊,夫人叫我過來的時候,郎中還沒到。”

陳廷鑑立即上車,命車伕儘快往家裡趕。

無論是孫女的腳傷,還是長公主的自責,都比曾閣老的病重要,陳廷鑑甚至一直都懷疑曾閣老的病是裝的,那麼明日再去探望也沒有關係。

陳家。

各房的主子此時都聚集在觀鶴堂婉宜的房間,看着剛請過來的郎中輕輕擡起婉宜的腳踝。

婉宜沒有叫,只是緊緊咬住嘴脣,一副強忍痛苦的模樣,眼裡含着兩汪將落未落的淚。

俞秀心疼死了,可她知道長公主正在自責,所以一點都不敢表現出來。

華陽手裡攥着帕子,坐在婉宜的牀邊,自責又關切地看着郎中。

這位郎中是德元堂的王老先生,那年華陽爲了不讓父皇選秀跳冰窟窿裝病,出宮後真的做了噩夢,陳敬宗擔心她,又不想驚動全家人,便曾裝做扭了腳,請王老先生跑了一趟。

王老先生一捏婉宜那纖細的腳踝,心裡就嘀咕上了,陳家人都這麼嬌氣嗎,明明沒什麼大礙,卻要一驚一乍的?

看看婉宜梨花帶雨的小臉,再看看關心則亂的長公主,王老先生不好表現出來,說些安撫的話,再給婉宜也開了一副治跌打的膏藥。

陳伯宗親自送老人家出門。

婉宜悄悄與四嬸對了個眼色。

四嬸可是說了,說今晚四叔特別想出去逛,可四嬸嫌街上人潮擁擠沒有興致,又不想直言潑四叔的冷水叫四叔失望,故而請她裝受傷掩飾一下。

四嬸對她那麼好,婉宜當然願意幫忙,至於四叔,就老老實實陪四嬸在家裡過節吧。

爲了作戲,婉宜還往袖子上塗了辣椒水呢!

眼淚不夠的時候,她就輕輕蹭蹭眼睛。

陳廷鑑步履匆匆地過來時,看到大孫女哭得眼圈都紅了,又怎麼會懷疑?

他先關心大孫女,再勸說長公主兒媳不要自責。

華陽嘴上應着,看向婉宜的眼神依然充滿了懊悔。

直到夜幕降臨,婉宜忽然宣佈她的腳不疼了,高高興興地跑去四宜堂邀請四嬸陪她們一起去花園裡乞巧。

華陽當然給侄女面子,帶上陳敬宗一起去了。

不僅他們夫妻,陳伯宗俞秀、陳孝宗羅玉燕,乃至陳廷鑑與孫氏也都來了,看着孩子們擺弄針線,對着天上的銀河歡聲笑語。

陳廷鑑很少能夠靜下心來享受這種天倫之樂,此時坐在藤椅上,隨風輕揚的長髯也掩飾不了他的笑意。

華陽見公爹心情好,她的心情就也很好。

上輩子,公爹特別倒黴,七夕傍晚去曾閣老府裡探病,當天晚上曾閣老竟然病情惡化,一命嗚呼。

太醫們去瞧過,曾閣老確實就是自己命數到了,因病而辭世。

可當公爹死後,新任首輔上書公爹的七大罪狀時,七罪之四,便是指責公爹排除異己!

公爹任首輔多年,貶罰過貪官庸官,也確實爲了推行改革,貶罰過一些拒不肯配合的官員,但這些地方官數量多卻份量不夠,於是曾閣老就被推選了出來,成了公爹排除異己“故意氣死”的大苦主!

華陽干涉不了公爹對官員的任命,她也不知道公爹到底都貶罰過哪些官員,這條罪狀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止公爹去探望曾閣老。

計劃成功,華陽一臉滿足。

突然,有人在她耳邊輕咳一聲。

華陽偏頭,對上了陳敬宗的那張大黑臉,眼裡明明白白地寫着——“你不肯陪我過節,卻盯着老頭子笑,什麼意思?”

華陽:……

其實她完全可以不理會陳敬宗這瞎吃的飛醋,可誰讓她心情好呢?

這一晚,明月雖然只有半圓,但華陽還是由着陳敬宗將她抱到窗邊,陪他附庸風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