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與陳閣老的惺惺相惜, 包括兩人眼中的熱淚,都被駙馬爺一句陰陽怪氣給沖淡了。
陳廷鑑垂下眼簾,默默平復情緒。華陽背過身, 不着痕跡地拿袖口沾了沾眼角。
棋盤上, 還是一顆白子獨對滿桌黑子。
陳廷鑑神色恭肅地將黑子全部掃入黑釉棋奩中,再雙手托起那顆白棋輕放於對面的白釉棋奩,溫聲對看過來的長公主道:“此局臣受益匪淺, 也知道接下來該如何做了,天色不早, 長公主還是早點回去歇息吧, 來日長公主再有雅興, 臣隨時恭候。”
華陽看到了閣老眼角的皺紋、發間的銀絲, 心中又是一陣酸澀。
公爹能夠從一個寒門書生走到今日,能不懂如何獨善其身?
只是天下半數田地都握在藩王宗室、官紳豪商手中, 百姓越來越苦,國庫越來越空, 在皇爺爺、父皇兩朝已經到了入不敷出連軍餉都難籌集的地步,民窮兵弱官貪懶政,內憂外患,弟弟又年少震懾不住朝廷,倘若公爹不站出來, 不及時推行改革新政,朝廷又能堅持多久?
太./祖他老人家爲何能奪天下?無非是前朝昏聵, 氣數盡矣。
公爹的改革是有些未能顧及的地方,但成效也是非常顯著, 至少現在地方官不敢再推脫敷衍政令,國庫有了銀子, 才能鞏固邊防,震懾鄰國不敢進犯。
有銀子才能辦事,沒有銀子,尊貴如皇上也寸步難行。
“父親現在執的天下棋局,牽一髮而動全身,殫精竭慮日夜操勞,兒媳只是置身棋局之外才旁觀到一些父親未能顧及的細枝末節,接下來要如何佈局,還是要仰賴父親,兒媳也相信以父親的能力,定能下贏這盤棋。”
華陽真情實意地道,公爹或許有過,但功遠大於過,她先前所說只是爲了舉薦何清賢,沒有半點責怪公爹的意思。
陳廷鑑笑笑,躬身道:“長公主謬讚,棋局如戰場,臣只是暫爲皇上先鋒,待將來皇上親自統帥,必將天下歸心、所向披靡。”
華陽:“先鋒軍贏了,才能振奮主力軍的士氣,還請父親愛惜身體,豎穩先鋒大旗。”
他才五十四,不算很老吧,爲何長公主總是擔心他不會長壽的語氣?
緊跟着,陳廷鑑想到了先帝,長公主一定是被先帝的離世傷到了,才擔心他這個公爹也突然倒下。
他也感受的到,長公主待他是極其敬重的,自家晚輩親近叔伯的那種。
陳廷鑑忙道:“長公主放心,臣這兩年一直在練李太醫傳授的養身功夫。”
華陽看向已經停止修剪盆栽的婆母。
孫氏撇撇嘴,一臉嫌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勉勉強強也算在練吧。”
華陽笑道:“那以後就有勞娘密切監督父親了,若父親懈怠,您再告訴我。”
陳敬宗一副被人欠了錢的樣子:“走了?還是您與閣老重新坐下,再來幾盤?”
華陽瞪他一眼,再朝二老道別,朝外走去。
當她轉身,陳廷鑑、孫氏的眼刀子一起朝兒子飛去。
家宴散時便已經是一更天,此時夜色更濃。
陳敬宗幫華陽挑開厚厚的棉布簾子,席捲了整座京城的初冬冷風尋到縫隙,立即拐了方向撲過來,直吹得嬌氣無比的長公主閉上眼睛,皺着眉僵着臉,哪還有剛剛與本朝首輔點評天下大局的莊重與凜然?
他們來春和堂用飯時還沒有起風,故而華陽並沒有穿斗篷。
幸好,留在四宜堂的朝月心細,打發小丫鬟送了斗篷過來,這會兒正由守在院子裡的朝雲抱着。
瞧見主子出來,朝雲跑着上前,替主子繫好斗篷戴上兜帽,手裡也及時塞了一個狐毛抄手。
忙碌完畢,華陽轉身,對身後準備送他們的陳廷鑑夫妻道:“風大,您二老就別出來了,都是一家人,不必見外。”
孫氏做主道:“行,你們也快點走吧,今年冬天真是冷。”
出了春和堂,外面一片漆黑,沒有差事的下人們也都早早休息了。
風不斷地颳着,朝雲手裡的燈籠搖搖晃晃。
華陽瞥眼陳敬宗,卻見他昂首挺胸身姿筆直,那麼長的脖子露在外面,一點都不怕冷的樣子。
“我揹你?”陳敬宗忽然停下來,對她道。
陳敬宗:“今晚這麼冷,就算你真是仙女下凡,也沒有誰高興冒着風來看你。”
華陽雙手縮在狐毛抄手裡,很想踢他一腳。
但她還是趴到了他背上,雙手繞過他的脖子,繼續插着,柔軟蓬鬆的狐毛恰好貼着陳敬宗的脖子,也幫他暖和暖和。
陳敬宗笑了:“知道我爲何要揹你嗎?”
華陽哼道:“讓我替你擋後背的風。”
正經理由不必說,他一張嘴,肯定就是要扯些不正經的。
話被她搶了,陳敬宗只好道:“不愧是長公主,確實聰明。”
華陽臉貼在他的右肩肩頭,利用兜帽擋住從後面吹來的風,冷得不想說話。
陳敬宗也走得飛快,快到朝雲不得不小跑起來才能給兩人照亮,不過這麼一跑,她也沒有那麼冷了。
到了四宜堂,熱水已經準備好了,華陽、陳敬宗分別洗了手臉,再並肩坐到牀邊,一人一個銅盆,一起泡腳。
等丫鬟們退下,燈也熄了,華陽被陳敬宗抱進他溫熱寬闊的懷裡,終於徹底暖和了過來。
陳敬宗開始跟她算賬:“我生辰,你陪老頭子下棋,敢情你今天回來,根本不是爲了給我慶生。”
華陽:“慶生是真,下棋也是真,這叫一箭雙鵰、兩不耽誤。”
陳敬宗:“你這叫一心二用,待我不誠。”
華陽:“隨你怎麼說。”
陳敬宗:“明明就是你心虛。”
華陽不語。
陳敬宗摸她的嘴脣,軟軟的,潤潤的。
手忽然往下,摸她的頸子,碰到中衣領口。
他還沒做什麼,她的呼吸先亂了,明明成親這麼久,她還是不習慣他的手,還是會像新婚夜那樣青澀。
陳敬宗往下一挪,肩膀與她持平,再扣住她的後腦,親上去。
能與閣老侃侃而談的長公主,卻完全招架不了閣老的兒子,手腕被扣緊,脣被緊堵。
“陪他下過幾次棋了?”
昨晚已經放縱過,今天又是來這邊住,哪怕四宜堂也備着一個蓮花碗,華陽也沒有叫丫鬟們預備。
陳敬宗不得不停下來,繼續算賬。
他經常吃老頭子的醋,別的時候華陽都不在意,可現在兩人這麼貼着,他提到公爹,不合適。
華陽:“你也看見了聽見了,有什麼可酸的?”
陳敬宗:“你都沒陪我下過棋,還要詆譭我棋藝不如你。”
華陽:“寒暄客套的話引子,你也計較。”
陳敬宗:“你怕得罪他,便說是學了我心直口快的毛病,還真是會拉人擋刀,難怪何大人也被你盯上。”
華陽:“你是我的駙馬,便要有隨時替我擋刀的準備,若你不想擔這個差事,現在請辭還來得及。”
陳敬宗:“你還心疼他,還想爲他掉眼淚。”
華陽:“因爲他是閣老,他在爲朝廷赴湯蹈火,我心疼他的不容易。”
陳敬宗:“那你爲我掉眼淚的時候,是爲何?”
華陽頓了頓,道:“因爲你是戰場上的武將,也在爲朝廷浴血殺敵。”
陳敬宗:“你表哥還捱了一箭,也沒見你爲他掉眼淚,唯獨對着我掉金疙瘩,肯定另有緣故。”
華陽笑了:“愛屋及烏吧,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陳敬宗:……
他微微用力地咬她的嘴脣。
華陽也咬他,叫他成天胡說八道。
可是誰也沒有真的下力氣,咬着咬着就親到了一起,他捧着她發燙的臉,她抱着他寬闊的肩。
親到華陽的嘴都覺得疼了,兩人才再次停下來。
陳敬宗自己躺了一會兒,又來抱她。
華陽:“你再亂說一個字,我真的生氣了。”
陳敬宗:“這回說正經的,你爲何那麼相信何大人?張磐雖然圓滑,可有老頭子壓着,他也折騰不出什麼風浪。何大人清廉愛民不假,與老頭子卻是針尖對麥芒,兩人共處怕是不易。何大人在京爲官時間不長,你只是聽說過他的賢名,未必真的瞭解此人的行事做派,也許他只會給老頭子添亂。”
華陽此時背對着他,陳敬宗手臂攬着她的腰。
她摸了摸他修長的手指,問:“你是說,我不該摻和朝堂的事?”
陳敬宗:“不是,我是怕萬一因爲何大人改革出亂,你心裡難受。”
華陽:“我難受又能難受到哪裡去?就怕沒有人替父親查漏補缺,那些地方官一層一層地又去搜刮百姓,父親顧的是大局,其他官員,真正能爲了百姓而奮不顧身的,我只能想到何大人,還是說,你有更好的人選?亦或是,你覺得父親做什麼都是對的,考成法的那些弊端根本不值一提?”
其實他只想試探試探,她是不是又預知了什麼,譬如老頭子真的活不過張磐,沒想到她這麼認真,還要與他論政了。
“沒有,你的想法很好,確實該來個人挫挫老頭子的威風,免得他真以爲他無所不能。”
華陽:“誰要挫父親的威風,我是希望何大人能完善父親的改革。”
陳敬宗:“嗯,你最敬重老頭子了,在你這裡,誰也越不過老頭子。”
華陽擰他。
心裡卻悄悄鬆了口氣,她真怕陳敬宗刨根問底,非要爭辯張磐與何清賢的優劣。
說服公爹已經夠累了,她現在只想輕輕鬆鬆地睡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