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3 章

華陽姐弟與這些藩王們擁有一個共同的老祖宗, 只是老祖宗都駕崩兩百來年了,最初那一批同父異母的藩王們各自延續血脈,到如今這一代, 很多宗親都只是共用一個姓氏, 親緣關係早已淡薄。

論威望,八十二歲的秦王最重,其他藩王也都隱隱將他視爲這次入京的藩王表率。

論親緣, 第一代衡王、益王都是華陽姐弟倆的曾叔祖,只隔了三代, 算近的了, 傳到今日, 三十二歲的新衡王乃是姐弟倆的叔父, 三十八歲的益王反倒是姐弟倆的堂兄。

元祐帝除了對高壽的秦王表示了特殊的敬重,另外兩位比較青睞的, 便是衡王、益王。

在城外寒暄了足足半個時辰,差不多也該晌午了, 衆皇親一道進宮赴宴。

宮宴上,戚太后、元祐帝母子倆坐主位,華陽、陳敬宗坐在左下首,南康、孟延慶坐在右下首。

六人都背熟了與衆藩王的關係,無論哪位藩王開口, 他們都能準確地叫出對應的輩分稱呼。

宴席開始不久,南康突然紅了眼圈, 一開始還強忍着,漸漸便掩飾不住。

孟延慶心都懸了起來, 側着肩膀試圖擋住抽泣的妻子,低聲警告道:“你做什麼!”

孟延慶半截身子都涼了, 這樣的場合,妻子竟然想她造反的哥哥,不要命了嗎?

可他越想幫妻子掩飾,他這邊的動靜就越大,二十一位藩王陸陸續續地都看了過來。

戚太后無法再裝作視而不見,關心道:“南康怎麼了?可是哪裡不舒服?”

南康匆匆拿袖子抹兩把眼睛,低着頭起身,微微哽咽地道:“女兒確實身子不適,壞了母后款待衆宗親的雅興,還請母后恕罪。”

戚太后淡淡道:“既然身子不適,那就下去吧。”

孟延慶便是見到這些藩王便忍不住腿軟的主,忙應了,再趁機扶着哭哭啼啼的南康告退。

曹禮拍拍手,示意獻舞的歌姬們繼續,絃樂一起,宴席的氣氛也恢復如常。

席位相鄰們的藩王互相看看,心裡都升起了幾分沉重。

南康長公主落淚,肯定是因爲觸景傷情,想到了她造反被廢的哥哥豫王,可他們也是藩王啊,一不小心也可能被朝廷盯上!

就這幾年,先是湘王,再是河南八王,緊跟着去年的晉王,三十一位藩王已經去了三成!

無論這幾位王爺是自己找死,還是朝廷殺雞儆猴,於他們而言,都是血淋淋的先例。

宴席持續了一個時辰,有些藩王醉了,年紀大的則連連哈欠,強打着精神。

元祐帝吩咐陳敬宗:“午宴只爲敘舊,駙馬送諸位王爺去京驛休息,晚宴時咱們再共議國事。”

陳敬宗送他們出宮,宮裡不好多說什麼,到了京驛,這一幫藩王就把陳敬宗圍住了,希望駙馬爺先給他們透露點消息,究竟要商量什麼國事,莫非朝廷要撤他們的藩了?

陳敬宗扶住頭髮全白的秦王,一臉無辜地對衆王道:“這事我真不知道,我在衛所當差,最近光顧着捋順咱們這一家子親戚關係了,長公主天天考我,說錯一個就要罰跑一圈,有次我也好奇,問她皇上叫宗親們進京所爲何事,結果我才問出口,長公主就罰我跪下,怪罪我不該妄議朝政!”

雖說長公主的威風早就傳遍天下,可你好歹也是首輔家的親兒子,長公主不告訴你,你就不知道去問你爹?

陳敬宗臉色一沉,後來又顧忌不好太落了一位王爺的面子,他勉強和氣地道:“我跟他沒什麼話可說,哪位王爺想見陳閣老,我倒是可以爲你們帶路,親自把你們送到陳府去。”

他們這一路進京,各地的小知縣都不敢湊得太近,唯恐被朝廷安個“勾結藩王”的罪名,今日他們敢去陳府求見陳廷鑑,陳廷鑑就敢親自綁了他們送給朝廷!

陳敬宗走了,還有戚太后、元祐帝派來的宮人們盯着,衆藩王也不好聚在一塊兒,各自回別院休息。

陳敬宗先去宮裡交差,因爲晚上的宮宴沒他們夫妻什麼事,他接了華陽就回長公主府去了。

到了棲鳳殿,華陽問他衆藩王的表現。

陳敬宗:“有幾個老狐狸,有幾個酒囊飯袋,還有一些看不出真老實假老實的。”

再厲害的祖宗,也不能保證子孫個個都是人中龍鳳,像已經被廢掉的湘王、豫王,放在普通人家都是沒出息的紈絝,只是他們多了一層藩王的尊貴身份,因爲貪財貪色而犯下的惡便要遠重於普通紈絝。

也就是說,這次宮裡要推行新政,只要說服了那些精明的藩王,其餘的酒囊飯袋自然就順從了。

黃昏時分,二十一位藩王再次入宮。

這次的宮宴在乾清宮,戚太后沒有出現,陪在元祐帝身邊的是五位閣老。

席上也沒有酒,防着有人醉酒誤事。

既無酒,也無歌舞,這頓晚宴結束時,天還沒有黑。

宮人們搬走席案,再換了一張張矮几放在元祐帝以及衆藩王面前。

宮人們退下,這時,沈閣老、陸閣老分別拿着一疊文書,一一發放給諸藩王,每人兩份。

元祐帝正色道:“今年朕欲推行兩條惠國惠民的新政,關係到我朝能否恢復太./祖、成祖時的繁榮昌盛,朕不敢一人決斷,故而請諸位藩王進京共議,還請各位先行閱覽。”

衆藩王聞言,交流過一番眼色,紛紛拿起面前的文書。

兩份文書上面,分別寫着“宗親、官紳一體納糧”以及“攤丁入畝”。

有人神色平靜,有人皺起眉頭,有人臉色鐵青,有人面露迷茫,字雖然都認識,但看的不是太懂,畢竟這些王爺也有聰慧、愚笨之分。

當所有人都放下文書,陳廷鑑笑了笑,站在元祐帝左側,言辭簡練地解釋了一遍。

終於聽明白的兩個藩王立即反對起來:“這怎麼行,老祖宗冊封藩王時就說得清清楚楚,免除藩王宗親一切賦役,列祖列宗們守了兩百年的祖制,哪能說變就變?”

更聰明的,不提宗親納糧,反而提到天下官紳,從官紳的角度勸說元祐帝三思。

二十一位藩王,二十一張嘴,殿內一片嗡嗡議論之聲。

何清賢突然一聲怒斥,隔着端坐的元祐帝對陳廷鑑道:“我就說這些迂迴的改革沒用,你非要改革,改什麼改,直接恢復太./祖他老人家的祖制,藩王宗親禍亂百姓,抄家削藩貶爲庶民,至於那些不想着爲朝廷百姓做事的貪官污吏,更不用客氣,一律處斬!”

衆藩王:……

論名氣,何清賢何青天比陳廷鑑還大啊!

陳廷鑑皺眉道:“諸位宗親與皇上同宗同源,豈能動輒喊打喊殺?天下官紳何其多,難以一一徹查,也不是你一句按律法處置就能解決的。”

何清賢指着那些藩王:“可這二十一位藩王都不同意新政,你又如何說服天下官紳納糧?”

陳廷鑑便苦口婆心地爲衆藩王講解推行新政的迫切與必要。

衆藩王反應淡淡,哪怕態度好的,也是模棱兩可。

何清賢就又與陳廷鑑爭執起來,一邊爭執一邊用目光打量這些藩王,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吵吵嚷嚷的,元祐帝突然一拍桌案,讓內閣先退下。

五位閣老神色各異地退到殿外。

衆藩王再看看年僅十六歲的小皇帝,心頭都輕鬆了幾分。

山東的魯王摸着鬍子,語重心長地對元祐帝道:“皇上年輕氣盛,急着成就一番帝王事業,讓百姓富足國家強盛,只是皇室治理天下靠的正是那些官紳,百姓無知也容易被各地的官紳挑唆,這兩條新政絕不會爲官紳士族所容,皇上還是慎重吧,何閣老那全是書生意氣,想的太簡單了。”

元祐帝看他一眼,突然喊了聲曹禮。

曹禮再拍手,兩個小太監便擡着一個大火盆進來了,放在大殿中間。

火盆裡沒有炭火,只有一封封奏疏,有的紙張陳舊,有的嶄新如初。

元祐帝對魯王道:“王叔說何閣老書生意氣,卻不知道何閣老有多尊崇太./祖他老人家的祖訓。在定下這兩條新政之前,何閣老的主張便是殺盡天下貪官。他恨貪官,更恨辜負太./祖厚望魚肉百姓的各地藩王,貪官太多,何閣老便先整理出幾十年來各地官員狀告藩王不法之舉的奏疏,一股腦堆到了朕面前。”

衆藩王臉色齊變!

元祐帝走到火盆前,隨意拿起一封,看看封皮,轉向蘭州肅王那邊:“蘭州來的摺子,怕是要告肅王兄。”

肅王連忙離席,繞出來撲通跪下:“臣冤枉,臣前年才繼承爵位,這兩年一直都約束王府子弟,不敢有任何悖法之舉,還請皇上明鑑!”

元祐帝笑笑,將那封奏疏扔回火盆,再讓曹禮取來火摺子,一把火放了進去。

火光漸漸變盛,映紅了衆藩王的臉。

元祐帝坐回龍椅,目光一一掃過衆藩王:“天下之大,幾千萬百姓,唯有在坐的諸位與朕是本家,是骨血至親,朕又豈會因爲官紳挑撥,輕易治罪自家親戚?”

二十一位藩王全部離席跪下,高呼皇上聖明。

元祐帝看着那一顆顆或黑或白或灰的腦袋,淡淡道:“可朕有一句話也不是危言聳聽,早在武宗朝時,國庫便已捉襟見肘,不僅沒有銀子發軍餉、賑災,連給宗親的食俸也連年欠賬,到世宗到先帝朝,這種情況不見任何好轉,朕這個皇帝也十分難當。”

“朕若不改革,官紳將越來越貪,百姓會越來越苦,朕沒有銀子平定內憂,也沒有銀子鞏固邊關,邊關不穩,外敵必然會擇機入侵。到那時,百姓巴不得輔佐新朝推翻咱們老祖宗的基業,官紳亦可藏着家產投靠新朝,外敵要安撫百姓,要爭取官紳的支持,可他們也需要銀子,諸位說說,他們會對什麼人下手?”

衆藩王個個面色沉重。

真有滅國那一日,皇上太后活不了,他們這些藩王也是外敵必將剷除的眼中釘。

元祐帝:“朕推行新政,既是爲了保住朝廷,也是爲了保住你們,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天下官紳盤根錯節,光靠朝廷怕是難以服衆,所以朕纔要諸位藩王一起納糧,連你們都配合新政,官紳便沒有了反對的理由。官紳納糧了,朝廷便有銀子加固邊防發放軍餉,老祖宗的江山穩固,再往下傳個兩百年兩千年,諸位藩王宗親才能跟着一起尊享福澤延綿。”

此話一出,衡王、益王最先表態,願意配合新政。

白髮蒼蒼的秦王瞥眼火盆裡尚未燃燒乾淨的一堆奏疏,再想想時不時告急的西北邊關,也顫巍巍地表示支持。

秦王能看明白的,其他老狐狸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元祐帝看似燒了那些狀告藩王的奏疏,其實也是變相地在威脅他們,配合新政便可相安無事,藩王若敢不從,那元祐帝能得到這些奏疏,自然也能拿到新的,到那時,他們便會步廢湘王、廢晉王的後塵!

銀子重要,還是命重要?

小皇帝雖然年輕,可他身邊有陳廷鑑,陳廷鑑又通過考成法任用了一大批聽他話的官員、將領。

就算二十一個藩王同時造反,最終有機會成事的也就一兩個,其他的都會被朝廷先一步誅殺。

誰敢保證自己一定會活到最後?

“皇上高瞻遠矚,臣等願擁護新政,爲皇上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