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臘月, 京城六部的官員又開始忙碌起來,開始一年一度的年終政績總結。
哪怕最終結果還沒出來,華陽進宮時, 也從弟弟這裡得到了消息, 因爲宗親官紳一體納糧與攤丁入畝這兩條新政的推行,今年國庫盈餘至少也有八百萬兩白銀!
這還只是第一年,以後年年如此, 國庫年年都有千八百萬兩白銀的進賬,朝廷有銀子強兵賑災, 有銀子加固邊防研製火器, 何愁不能國泰民安?
儘管元祐帝想在姐姐面前表現得穩重一點, 可他就是掩飾不了眼角眉梢的笑, 掩飾不了那股子意氣風發。
華陽爲新政順利高興,也爲見到這樣的弟弟欣慰。
上輩子弟弟流放了陳家全族, 看似終於翻身了,終於脫離了母后與公爹的掌控, 可弟弟並沒有多得意,他身上始終籠罩着一層沉沉鬱氣,連一點少年的青澀都沒有,更像一個孤家寡人的陰鬱帝王。
華陽篤定,那時候弟弟與陳家是兩敗俱傷, 高興的只有那些反對新政的貪官污吏、官紳豪強。
“接下來幾年,是不是隻要鞏固新政就行了?”
“不止, 先生說了,還要整頓商賈, 放開海禁,包括各地衛所, 也要像當初駙馬整頓陵州衛那樣,徹底消除曾經的種種弊端。”
華陽驚訝道:“這麼多的事,那你們可有的忙了。”
元祐帝不以爲意:“不忙的是昏君,做皇帝的就該勤政,勤政才能興國。”
元祐帝莫名臉熱:“姐姐做何這樣看我?”
華陽:“我開心啊,我那個奶裡奶氣的太子弟弟是真的長大了,不但能給我做靠山,也值得天下臣民信賴依靠。”
即將十七歲的少年皇帝就被姐姐這個大龍屁拍紅了臉,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了:“這,這本來就是我該做的,還有,朕宣幾位邊將回京過年,這幾日差不多都要進京了。”
華陽:“上個月秦大將軍才送了你一隻海東青,這次是不是又會準備一份厚禮?”
元祐帝笑道:“誰稀罕他的海東青,我只是多逗弄一會兒,母后就拐着彎提醒我莫要玩物喪志,與其送這些東西,我更期待他那邊的火器研製又有了新進展。”
明君也是人,也會有自己的喜好,也會在忙完國務後尋些樂子,弟弟喜歡海東青也好,總比早早沉溺女色的強。
沒人知道,那日弟弟興高采烈地跑來告訴她,說秦大將軍給他送了海東青,華陽剛聽見“海”字時,心一下子就懸起來了。
還可以再躺一會兒,孫氏戳了戳旁邊的老頭子:“老四昨晚派富貴過來,說今天他們小兩口要回家吃飯,還點名要你作陪,你說,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陳廷鑑:“事肯定有,只是毫無線索,猜也沒用,再過一兩個時辰自然知曉。”
孫氏哼了哼:“我們娘幾個安分守己的,也就你可能在外面得罪人,是不是長公主又想叫你下棋了?”
陳廷鑑摸了摸鬍子,惹皇上不高興的事差不多都被何清賢搶着攬去了,長公主還能指點什麼?
這麼一想,陳廷鑑也沒心情再賴牀,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孫氏依然躺着,睨着他笑:“這兩年除了風寒生病,你哪天不是天不亮就起牀了?要不是你剛剛嘆口氣,我還以爲你天生勞碌命,起得越早人越高興。”
陳廷鑑穿好上衣,偏頭,就見妻子笑得兩眼彎彎,跟年輕時一模一樣,特別容易發笑,也很會給自己找樂子。
陳廷鑑不以忙碌爲樂,可官越大肩上的擔子越重,他只能早起。
他只愧對妻子。
孫氏就見丈夫看了自己一會兒,突然撐下來,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孫氏:……
陳廷鑑笑。
孫氏回過神,推他一把,口中低罵道:“老不正經!”
夫妻倆前後起了牀,一個吃過早飯就去學堂檢查孫輩們的功課了,一個帶着兩個兒媳婦,準備迎接長公主。
親近歸親近,在長公主面前依然不能失禮。
日上三竿時,長公主的車駕慢慢停在了陳府門前。
陳家衆人已經候着了。
在衆人含笑的目光中,根本不需要他們勞師動衆迎接的自家四子、小叔、四叔最先跳下車來。
本來沒什麼稀奇,可陳廷鑑發現,老四的目光掃過他時,裡面隱隱有笑意。
這太奇怪了,即便兒子心裡並非真的完全不敬他這個父親,可無論人前人後,兒子對他始終都是不待見的桀驁姿態,怎麼會朝他笑?
就在此時,長公主也探出了馬車。
“慢點。”陳敬宗擺好踩腳凳,穩穩扶住長公主。
這也是他做慣了的,除了長公主朱脣微抿,陳家衆人依然沒發現什麼不對。
雙方見過禮,就要往裡走了。
結果陳敬宗又湊到華陽身邊,在華陽擡腳欲跨門檻時,一手扶住她的左臂,一手攬住她的肩膀:“慢點。”
饒是華陽因爲近墨者黑臉皮也變厚了一些,還是被陳敬宗這兩聲“慢點”弄紅了臉。
孫氏、俞秀、羅玉燕:……
陳廷鑑:……
他是該裝作沒明白,還是怎麼樣?
婉宜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多少懂一些了,再加上堂妹婉清出生那會兒她也記事了,四叔表現得又如此明顯,婉宜便只是偷偷地笑。
從正門到廳堂,要過好幾道門檻。
陳敬宗硬是一直守在華陽身邊,一次次地提醒着。
三郎受不了了:“四叔今天怎麼奇奇怪怪的,四嬸又不是不會走路,還要你來提醒。”
陳敬宗:“你懂個屁。”
他眼睛斜向母親。
孫氏笑着罵他:“我們都懂了成不成?瞧你那沒出息的樣!”
說完,孫氏扯開兒子,自己扶住兒媳婦。
華陽:……
長公主有孕,陳廷鑑把老四帶走了,婉宜也領走了弟弟妹妹們,叫祖母她們陪伴四嬸。
華陽就聽了滿滿一上午的經驗之談。
晌午散席後,陳敬宗陪着她回了四宜堂。
當華陽洗了手臉,躺到拔步牀上準備歇晌,陳敬宗走過來,高大挺拔的一個男人直直地站在牀邊,意味不明地盯着長公主看。
華陽猜測他沒有什麼正經話,瞪他一眼,再朝裡躺着。
陳敬宗笑:“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華陽淡淡道:“不知道,也沒有興趣。”
陳敬宗:“那我更要告訴你了,我在想咱們倆的洞./房花燭夜,那晚咱們也是在這張牀上睡的。”
華陽:……
陳敬宗躺下來,擁着她親她的頭髮:“那會兒我哪能想到,我陳敬宗還能等到今日。”
華陽:“閉嘴吧!”
陳敬宗也知道不能做什麼,抱了會兒就老老實實躺在旁邊,雙手墊在腦後,對着牀頂出神,偶爾發出一聲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低笑。
華陽被那些笑聲勾得心癢,卻又無法排解,惱得反手打他一下。
陳敬宗:“我笑還不行了?”
華陽:“不行,去地上躺着,連你的吸氣聲我都不想聽見。”
陳敬宗:……
他咬她耳朵:“跟那晚一樣霸道。”
華陽又想打他,陳敬宗迅速跳下牀,鋪他的地鋪去了。
.
過了幾日,京城像上輩子一樣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只是這次,再沒有人戴着鐐銬被髮配邊疆,也沒有車駕孤零零地冒雪相送。
那一晚,華陽靠在陳敬宗的懷裡,睡得踏踏實實。
她也沒有再病得臥牀不起,只是開始有了一點孕吐反應,幸好並不嚴重。
正月十八,俞秀、羅玉燕要離開京城了,一個去江南投奔陳孝宗,一個去廣東與陳伯宗團圓。
華陽昨日就帶着陳敬宗住到了陳府,早上醒來,發現外面又下雪了。
陳敬宗:“這種天氣,送大嫂、三嫂出門就行了,不必送到城外。”
華陽:“我就要送到城外。”
長公主偏要做的事,駙馬能反對?
別說他,孫氏這個婆母勸阻也不管用,俞秀、羅玉燕一邊被長公主的深情厚誼感動得淚眼汪汪一邊勸,也不管用。
最後,陳敬宗披着大氅騎馬,三妯娌坐着一輛馬車緩緩地出了城門。
當馬車停下,這次分別的時刻也到了。
“大嫂、三嫂莫哭了,我只是爲你們能夠與大哥三哥團聚高興,並不是捨不得你們。”華陽看着眼圈通紅的兩個嫂子,再一次說出心裡話。
俞秀只是擦淚,羅玉燕吸着鼻子道:“長公主不用解釋,我們都懂!”
華陽知道她們並不懂。
陳敬宗調侃的聲音從車外響起:“大嫂三嫂如此捨不得長公主,不如掉車回去,不走了?”
俞秀、羅玉燕:……
長公主雖好,可她們更想已經分別一年的丈夫啊。
匆匆擦乾眼淚,兩人陸續下車。
“長公主別下來了,我們也馬上上車了。”
華陽只朝陳敬宗伸手。
大雪飄飛,路上根本沒什麼人,陳敬宗直接把長公主抱了下來。
華陽披着斗篷,不許兩個嫂子再哭,催她們快去上車。
“長公主快回去吧,我們走了!”
片刻後,俞秀、羅玉燕都從車窗裡探出頭,朝路邊如一朵紅瓣牡丹般含笑望着她們的長公主揮手。
陳敬宗:……
他也在這裡站着啊!
華陽也揮揮手,叫車伕開車。
車隊緩緩出發,越來越大的雪模糊了彼此的面容。
陳敬宗轉過華陽,見她還在笑着,像吃了糖一樣甜,納悶道:“你這樣,倒像不喜歡大嫂三嫂,巴不得她們快點走。”
華陽看看他,道:“我是在替大哥、三哥高興。”
陳敬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