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風寒,讓積勞成疾的首輔陳廷鑑徹底病倒了,臥牀難起。
他第三次安排長子, 將他辭官告老的摺子帶去給元祐帝。
元祐帝看到摺子, 朝陳伯宗大發脾氣:“不要再拿這東西來見朕,就是你自己請辭,朕也不會準了先生請辭!”
陳伯宗跪在地上, 嘆氣道:“皇上何必爲難父親,他老人家是真的勞累不起了。”
元祐帝來到兩棵桃樹下, 樹下彷彿站着一個長鬚飄逸的老者, 牽着一個三歲的男孩講桃、杏的區別。
再往前走, 經過一片翠竹,元祐帝又彷彿看到同樣一個老頭, 在教男孩用竹葉吹簡單的曲子。
能做太子師的陳閣老,不但知曉天文地理, 還會像山裡的孩童一樣吹笛子。
只是隨着他越來越大,陳閣老也越來越嚴厲了,再也不會帶着他玩耍,有時候元祐帝都會懷疑,那些陳廷鑑教他玩的畫面, 究竟真的發生過,還只是他做了幾場白日夢。
天空高遠而湛藍, 元祐帝仰着頭,出了很久的神。
他並不是一直都喜歡老頭, 少時恨過老頭的嚴厲,親政後也有過與老頭政見不合的時候。老頭固執, 他也有自己的驕傲,好幾次,元祐帝都對着老頭那張不肯讓步妥協的臉,在心裡暗暗生氣,甚至詛咒老頭出點事,再也不要出現在他面前纔好。
但這樣的時刻並不多,怨恨都是一時的,事情過去了,過陣子氣也就消了,他還是會高興看見老頭站在朝堂上,會慶幸自己身邊有這樣一個老頭,替他省了不少心。
可元祐帝改變不了時間,老頭子的頭髮鬍子一年比一年白,老頭子的腰桿也開始佝僂,就連老頭與人爭執,有時候都要中間停頓一會兒咳嗽兩聲,再也不能一氣呵成。
說起來,元祐帝已經經歷過好幾位閣老的離世了,但陳廷鑑與那些老頭不一樣,陳老頭於他,亦師亦父。
華陽早上一收到公爹臥病的消息,馬上就帶着寶嘉來了陳府。
陳廷鑑靠在牀頭,身上是孫氏幫他更換的常袍,髮髻用布帶束起,雪白的長髯也用布帶打了一個結,方便喂藥。
孫氏朝長公主兒媳婦抱怨:“真不知道留這麼一把鬍子哪裡好了,給我添了不知多少麻煩。”
陳廷鑑無奈地搖搖頭。
華陽憂心忡忡地來,又被婆母調侃的語氣逗得發笑。
寶嘉接過祖母手中的藥碗,俏皮道:“祖母嫌麻煩,我不嫌,我來喂祖父吃藥。”
陳廷鑑急道:“我自己來就行,小九快住手。”
寶嘉穩穩地端着碗:“您跟孫女客氣什麼,我又不是我娘。”
陳廷鑑飛快地看了眼坐在不遠處的長公主。
華陽笑道:“這麼多年了,父親與兒媳還是那麼見外。”
孫氏道:“不是見外,長公主可是先帝寵愛長大的女兒,老陳家祖上就是種地的,老頭子小時候也做過農活,突然多了您這樣的兒媳婦,可不得供着才行。”
寶嘉一邊喂祖父喝藥一邊插話道:“祖父祖母還有大伯父他們,對我娘都是一樣的態度,爲何我爹特立獨行?”
孫氏:“所以你爹才能做駙馬啊,天生好命。”
寶嘉:“都是祖父的功勞,沒有祖父先入閣,誰能知道我爹。”
孫氏:“好小九,回頭就這麼當着你爹的面說,看你這個親女兒能不能戳破他的厚臉皮。”
寶嘉:“那我也沒有那麼傻啊,我纔不幫着祖母欺負我爹呢,敢情您兒子多不心疼,我可就一個爹。”
孫氏:……
陳廷鑑笑得鬍子直抖。
一碗藥喂完,元祐帝到了,管事直接把人領到了春和堂。
寶嘉陪着祖母出去迎接舅舅,華陽還在牀邊的椅子上坐着。
趁人還沒進來,陳廷鑑低聲道:“長公主也該出去迎迎。”
華陽笑:“您都病成這樣了,還要教兒媳規矩不成?”
陳廷鑑只是搖搖頭。
華陽偏不去迎,她就不信了,弟弟還能爲這個記她這個親姐姐的賬。
元祐帝根本沒當回事,進來與姐姐打聲招呼,人就坐牀邊了,盯着陳廷鑑上下打量:“看氣色也還行,莫不是年紀大了想偷懶吧?”
陳廷鑑咳了咳,嘆氣道:“真的幹不動了,還請皇上體諒,準臣告老還鄉。”
元祐帝只讓太醫先給陳廷鑑把脈。
元祐帝帶來兩個太醫,號脈過後,互相對個眼色。
華陽跟着弟弟一塊兒去了堂屋,聽太醫們推斷,公爹最多也就剩一年的壽數了,倘若休息不好,可能連一年都堅持不了。
華陽緩緩坐到了椅子上。
元祐帝看向姐姐。
華陽擺擺手:“你出來一趟不容易,多陪閣老說說話吧,我自己坐會兒。”
元祐帝握了一下姐姐的肩膀,這纔去了內室。
他想哄老頭幾句,陳廷鑑卻一副看淡生死的豁達:“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皇上不必爲臣難過。”
元祐帝幽幽地看了老頭一眼,板着臉道:“朕是爲自己難過,先生走了,誰還能如先生一般輔佐朕。”
陳廷鑑:“不是還有何閣老。”
元祐帝:“他?不是您護着,他早被人排擠到地方去了。”
陳廷鑑:“臣也不止一次想排擠他,都是您在護着。”
元祐帝:“罷了,不提他,若朕允了先生的辭呈,接下來先生有何打算,當真要回陵州?”
陳廷鑑想摸摸鬍子,摸到手才發現鬍子被妻子綁住了,只好放下手,笑着道:“臣年輕時曾周遊荊楚各地,這一次,臣想周遊全國,從京城南下,經江南到廣東,再過廣西、貴州、四川、湖廣,在陵州逗留一段時日,繼續北上,過河南、陝西、山西,最後回到京城。”
元祐帝:“先生口氣不小,就怕您這身子骨折騰不起。”
陳廷鑑:“有車馬代步,僕人伺候,皇上無須擔心。”
元祐帝:“您準備帶誰同行?”
陳廷鑑:“別人都忙,就帶臣的老妻,還有三郎,他不是讀書的料,養了一把好力氣正好照顧我們。”
元祐帝想到了老頭的三個孫子,大郎勉勉強強考了個進士尾巴,人又過於忠厚老實,這輩子出息有限。二郎倒是聰慧,被他點了探花,只是二郎頗有些自負,也難成大器。三郎就不用提了,想學駙馬走武途,卻又沒有駙馬的智謀。
有時候元祐帝會爲老頭惋惜,有時候又覺得這樣也好。
陳伯宗會是下一個首輔,但陳家的榮耀也將止於陳伯宗這一代,過猶不及。
不過,只要陳家的血脈能夠一代一代地延續下去,說不定哪一代又會出一個如老頭一般超羣絕倫的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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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廷鑑修養了快一個月,總算將這場風寒養好了。
離京之前,他把兒孫們都叫到身邊,分別交代了一些話。
“老大威嚴有餘,只是過剛則折,如今新政到了鞏固階段,該圓滑的時候要通融一些,平時可以多跟你三弟商量商量。”
“是。”
“老三腦袋夠聰明,只是官威不如你大哥,你要儘量輔佐他,切不可居功自傲,禍起蕭牆。”
“父親放心,兒子明白。”
陳廷鑑再看向自家老四。
陳敬宗沒吭聲。
陳廷鑑:“再有戰事,別光想着立功,多想想長公主與小九,平安就好。”
陳敬宗攥了攥手,悶聲道:“知道。”
陳廷鑑也沒有其他話要交代了。
夫妻倆帶着三郎離京這日,一家人都出城相送,何清賢帶着幾位閣老也來了,元祐帝亦早早在此等候多時。
陳廷鑑今日精神還好,長髯打理得順滑如瀑,隨着初夏的微風輕輕飄拂。
元祐帝看着他這把長鬍子,一堆話都堵在了嗓子眼。
陳廷鑑笑道:“皇上高坐明堂,臣替您去巡視天下,若有朝廷做得不足之處,臣會隨時寫信回京,還請皇上莫要怪罪臣多事。”
元祐帝:“自朕登基,先生便是元輔,地方爲政若有不足,既是朕的不足,也是先生的不足,朕與先生當共省共勉。”
陳廷鑑頷首:“正是此理,那皇上留步,臣這就啓程了。”
元祐帝:“好,先生路上保重,朕在京城等先生!”
陳廷鑑由三郎扶着跨上馬車,看看元祐帝與衆昔日同僚,看看一衆子孫,他最後一笑,探身進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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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府。
華陽睡不着覺,坐在院子裡的藤椅上,對着天邊的明月出神。
陳敬宗將人抱到自己這邊,問:“在想老頭子?”
華陽看他一眼,再靠到他肩頭。
她隱隱有種感覺,公爹此次離京,怕是不會再回來了。
因爲白日的送別極有可能會是最後一面,所以心中不捨。
陳敬宗拍着她的肩膀,也望了望那月亮,嘴上抱怨道:“一把年紀了,非要學年輕人出去遊歷,不就是想看看新政治理下的國泰民安?想聽誇就直說,家裡一個老狀元一個老探花,一天一篇文章誇他都沒問題,若還不夠,你這個長公主也寫兩篇。”
華陽擰他:“你懂什麼,這盛世天下乃是父親勞碌一生的碩果,他當然要趁自己還有力氣,親眼去看看。”
陳敬宗:“你既然明白,又何必不捨?白白惹我拈酸。”
華陽:“你非要酸,怨得了誰。”
陳敬宗:“當然怨你,但凡你對我有對老頭子半分高看,我都不至於計較。”
華陽淡笑。
陳敬宗低頭咬她的脣。
華陽沒再說什麼。
一直到陳敬宗抱她回房,要睡了,華陽才忽然問:“知道你與父親,在我這邊的區別是什麼嗎?”
陳敬宗:“什麼?他比我有才華,我比他年輕英俊?”
華陽:……
陳敬宗:“你說,我洗耳恭聽。”
華陽頓了頓,道:“父親以福國利民爲己任,他老人家既是你我的父親,也是天下百姓共享的大功臣。”
陳敬宗:“我怎麼說?”
華陽淡淡道:“你就只是我的駙馬而已。”
公爹屬於天下,陳敬宗獨屬於她,這便是父子倆的區別。
“長公主還真是霸道。”
陳敬宗覆上來,扣住她的手腕,在她臉上頸上落下細細密密的吻:“我還是二老的兒子,是狀元探花的兄弟,是小九的爹,是十幾萬士兵口中的大將軍,怎麼就成了你自己的?”
華陽:“你若不想當,有的是人願意。”
陳敬宗:“願意也白願意,你早被我佔了。”
他獨屬於長公主,長公主也獨屬於他。